青澤點點頭，提醒客棧老板給他們開的兩間房要連在一起。

    老板這才又笑開了，道，好嘞。

    他肥胖粗短的手指在算盤上慢悠悠地劃, 握著對他而言太細(xì)的毛筆在賬本上寫了幾筆，遞給青澤兩個門牌。

    這邊鎮(zhèn)里大多數(shù)人都面黃肌瘦, 也不知他如何能生得這樣胖，這些普通人做來行云流水的動作他做起來就顯出一種粗蠢和生疏。

    青澤拿了門牌，遞給殷洛一塊，正準(zhǔn)備上樓, 卻聽一直一語不發(fā)站在身后的殷洛對掌柜問道：怎么沒看到這里的賬房先生，我記得這些事情上次是他在做。

    掌柜又擦了擦額頭的汗，笑瞇瞇道：這位客官記性真好那賬房投奔了遠(yuǎn)方的親戚, 應(yīng)該是不會回來了。

    殷洛皺了皺眉眉頭，正待多問些什么，青澤突然笑著看向他，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似乎想起了什么：應(yīng)兄，你不是說有話同我說么？

    殷是皇族姓氏，青澤換了個諧音，一副很是熟稔的樣子。

    那掌柜也是見多了千奇百怪的人，見到面前兩個男子動作曖昧，也不驚訝，心領(lǐng)神會，低下頭繼續(xù)撥算盤，一副非禮勿聽非禮勿視的樣子。

    殷洛看著自己被拉住的手，一瞬間僵硬了，直到青澤拉著他走上到了房間里才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

    他說：我沒什么話同你說

    我知道，青澤松開了他的手，關(guān)上了門，轉(zhuǎn)回身來：后廚里的不是羊rou。

    他回憶了一下，又道：上次我們來這邊鎮(zhèn)的時候，曾聽一個攤販提起過鎮(zhèn)里的屠夫。原以為他只是把別的劣質(zhì)rou糜拿來充作羊rou又取了個奇怪名頭，現(xiàn)在看來怕是不止如此。還有這掌柜，他看著如此心虛，必然與那屠夫有些瓜葛，應(yīng)當(dāng)不只是買了點rou這么簡單。

    他們這邊正聊著，便聽樓下漸漸吵鬧了起來，打開門站在樓梯間，扶著木制扶手向下看，只見原本冷清至極的大堂不知何時竟已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有尖嘴猴腮的男人坐在凳子上，把木桌拍得啪啪直響：我的rou呢！我的rou呢！

    旁的桌子陸陸續(xù)續(xù)擺上來了些菜式，大多是些不知名的野菜烹制的小炒，只是上面淋著不知什么動物脂肪煉制的油，聞起來香氣撲鼻，連原本干癟的野菜都泛著亮晶晶的油光。有的桌上除了素菜還擺著將rou切成細(xì)條和著澆頭做成的葷rou小炒，因為剛從鍋里舀出來，還冒著熱氣。

    小二跑到尖嘴猴腮的男人面前，陪著笑說了些什么，才把男人的情緒安撫下去。

    這冷清已久的客?，F(xiàn)下里竟一副熱火朝天的模樣。

    青澤與殷洛對視一眼，走下樓去。

    他走到掌柜面前，看他仍舊抖著那雙肥碩的手埋頭與賬本較勁。

    掌柜的。青澤說。

    胖掌柜抬起頭，也許是平日里運動太少，哪怕只是算算賬就已經(jīng)讓他累得滿頭大汗。他的臉頰圓潤得仿佛浮腫了起來，嘴唇并不是紅潤的，而是同面頰一般的顏色。

    他吃力地笑著說：客官有什么需要？

    青澤問：怎么今日生意這么好？

    掌柜道：嗨，他們都是排隊排得晚了，沒買到rou的人。我這次多買了些，就勻一點出來，加價賣給他們。這幫人吶，為了吃口rou也是攢了不短時間的錢，現(xiàn)下沒地方花了，我也不能放著現(xiàn)成的生意不做啊。

    他說完這句話就有點氣喘吁吁，好像上氣不接下氣似的。

    這邊廂話音剛落，便見一個布衣中年走了進(jìn)來。他衣服上打著補(bǔ)丁，卻格外闊氣地把一粒碎銀子啪地拍在桌子上。

    給大爺上rou！吃不出rou味兒砸了你的店！

    掌柜的轉(zhuǎn)頭看向他，把那粒碎銀子掂了掂，喜滋滋揣進(jìn)荷包里，說：好嘞，好嘞，您瞧好嘞。

    那人點點頭，又道：還有酒！來壇你這兒最好的酒！大爺今天不醉不歸！

    掌柜說，好好好，最好的酒，最好的rou。

    殷洛看著青澤與掌柜交流了一會兒，又轉(zhuǎn)身看著對著幾碟油炒野菜和羊rou大快朵頤的人們，眼睛眨也不眨，雙手?jǐn)n于袖中，掌心被指尖掐出了幾個小小的血色月牙。

    青澤問完問題，轉(zhuǎn)過身來。這后廚必定有些貓膩，但他不想打草驚蛇，不如今晚先休息一下，明天直接去那rou戶家里，把那屠夫解決了。

    他正欲上樓，卻感覺到自己的衣角被輕輕拉住了。

    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見殷洛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宋清澤，救救他們吧。

    周圍人聲鼎沸，殷洛又并不想被人聽到他說話的內(nèi)容，聲音極輕，甫一發(fā)出就飄散在空氣中，只有每個字的咬字唇形都格外分明。

    青澤看得一清二楚，卻問：什么？

    殷洛拉住他的手輕輕顫抖起來，他一向好強(qiáng)，何曾求過人。他咬了咬牙，第一次對青澤示了弱：宋清澤，你是法力高強(qiáng)的能人異士。你救救他們。

    殷洛是在求他。

    青澤看著他，覺得周邊實在太過嘈雜，便一揚手，劃出一道結(jié)界，周圍鼎沸嘈雜的人聲立時消失不見。

    也不知他是個性情多怪異的術(shù)士，這道他劃出的結(jié)界仿佛處于荒蕪的山峰上，往下看是云海，往上看是無邊無際的天，往前看是巨大的、沾染著干涸血跡的石塊，往后看是一片深不見底、一步邁進(jìn)就將人吞噬的黑暗。

    仿佛一片狼藉的人世間只剩下獨自一人。

    青澤問：你還要我如何救他們？事已至此，說到底無非是人性之惡，作惡者無畏，助惡者無知。不止人族，比這更殘忍惡心的畫面，我可見了太多。我知道你心思重，我們今夜且先歇著，明日去把那屠夫解決了，再離開這里。

    殷洛道：你隱身去后廚看一看，他們吃的是什么rou。

    不用看也知道他們吃的是什么rou，何必多惡心一次自己。那個掌柜演技如此拙劣，稍一試探就直冒冷汗，他做了什么，又有什么難猜？這客棧生意冷清了這么久，估計早已入不敷出，看他肥頭大耳，哪里受得了忍饑挨餓的苦，必定是和屠夫相互勾結(jié)，為了牟取暴利，殺死了原來的賬房先生，把他的rou當(dāng)做羊rou賣了。青澤冷然道，至于那些食客，只要他們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rou，他們買來的是不是羊rou又有多大區(qū)別。若你要刨根究底，到時候耽誤了我的大事，又該怎么說。

    殷洛搖搖頭，眉頭越皺越緊：宋清澤，你若真是你自己形容的這般個性你若真是你自己形容的這般個性，我便不會同你商量了。你篤定掌柜的是幫兇，可你這么聰明，怎么就沒看出那個掌柜有更不對的地方。

    青澤疑惑地看著他。

    殷洛道：我起初也是疑心那原來的賬房已經(jīng)被殺，但那掌柜，我們是見過他一次的，因他體型特殊，我多注意了一下，這次見他，他明顯比上次矮了許多。可若說他是坐著的，這高度又太高。

    我問你，我們樓上樓下跑了兩趟，你可見過他稍微挪動一下位置？

    青澤愣了愣，答：這倒是沒有。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瞳孔微縮，道：你是說

    殷洛點點頭：我想拜托你去后廚，與其說是去看是什么rou，不如說是去看一看到底是誰的rou。

    青澤道：若你的猜想是真的，那掌柜怎么可能還能如常工作？

    殷洛道：這個邊鎮(zhèn)有問題，一定有妖邪作祟。我已派人拿暗旨回宮分撥賑災(zāi)銀兩，也調(diào)任了新的官員，可若是此處有蠱惑人心的妖邪，就算賑災(zāi)銀兩抵達(dá)，也終究治標(biāo)不治本。這世上壞人不少，可這里的人若真的這樣泯滅人性，也不會為了各自的執(zhí)念而留在這寸草不生的邊鎮(zhèn)了。

    他說完咬了咬牙，又道：你把能想到的最不堪卑劣的猜想安放于他人，不就是為了讓自己在看到他們悲慘狀況時不會為此感到難過么

    青澤青凌凌的眼珠直勾勾地看著殷洛，揪起殷洛的領(lǐng)子，俊美的臉龐上顯露出惱怒的神色，恨恨道：你這樣說，是以為我對你下不了手。

    殷洛怔了一下。他是被青澤諷刺慣了的，聽到這般天方夜譚的說辭倒也沒有太難堪，只是抿了抿唇，搖搖頭：我從不曾這么覺得過。

    既然你認(rèn)為我們這是合作，不是綁架，就應(yīng)該互惠互利。我在你收集齊你想收集的東西之前盡己所能配合你，不生逃跑之心。與之相對，你幫我除掉此處的妖邪，讓玄雍北部邊境回復(fù)往常。

    我知曉自己作用有限，但這是我能提出最誠意十足的條件。若你不同意，作為玄雍的帝王，讓我就這么與你離開玄雍，是絕不可能的。你去找別的、可充當(dāng)誘餌的人吧。

    青澤揪住殷洛衣領(lǐng)的手指用力到發(fā)白，過了好一會兒才放開，說：好。

    他神經(jīng)質(zhì)地看了看殷洛，又咬牙切齒說了聲：好。

    他一揮衣袖，隱了身形，把殷洛留在結(jié)界里，獨自出了結(jié)界，聽得耳邊人聲吵嚷，掌柜圓圓的臉盤子上虛汗直冒，對進(jìn)來的客人笑得發(fā)自內(nèi)心的開心。

    青澤拐進(jìn)人少的角落，隱去身形，化作一道風(fēng)，直接向后廚吹去。

    一進(jìn)后廚便見血腥氣撲面而來，和著脂肪沫子的油膩，讓人聞之作嘔。鐵鉤上掛著一塊塊白花花的rou。青澤記得那個賬房先生身形瘦削，這一塊塊rou卻肥得有些發(fā)膩。伙夫在案頭上揮舞著砍刀哐哐哐剁著rou，那背影看著，與其說像個活人，不如說像個機(jī)械性重復(fù)相同動作的空皮囊。

    之前被血氣和酸味掩蓋，入了后廚才發(fā)現(xiàn)那伙夫身上涌動著淡淡的魔氣，青澤繞到他身前，看見這人生得一雙灰白色的眼珠。他臉上才開始爬上了淡淡的魔紋，似乎是近些時日才入的魔，神情亢奮，口中喃喃自語，明明是在機(jī)械的工作，看神色竟如同沉浸在極端的愉悅之中。

    這還是他與殷洛同行以來遇到的第一個入魔的生靈，而且應(yīng)當(dāng)并非此地事件的主謀。青澤又在后廚轉(zhuǎn)了一圈，覺得該知道的都已經(jīng)知道了，正準(zhǔn)備回去告知殷洛，出去的腳步卻突然停了下來。

    他轉(zhuǎn)回身去，看著那伙夫臉上的魔紋，想到殷洛取下偽裝的樣子，一掌劈暈了他，后退兩步，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絕不能讓殷洛看到這個人入魔后的模樣。

    第26章 蘆葦荒村（六）

    出了后廚, 青澤現(xiàn)出身形。因那個入魔伙夫的出現(xiàn)，他決意先不去找殷洛, 自己把客棧里這件事情解決掉。

    他走到柜臺前：那掌柜比柜臺高出四分之一個身子，若說他站著，稍嫌矮了。若說他坐著，又太過高了。

    掌柜的剛才應(yīng)該又接了些單子，對著后廚吆喝再上幾道剛才顧客加的菜。后廚一片安靜，并無任何回音。那掌柜喚來小二，讓他去后廚通知。小二應(yīng)了, 點頭離開, 掌柜這才轉(zhuǎn)過頭來，用袖子又擦了擦冷汗涔涔的額頭, 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青澤，樂呵呵道：公子，您都來第三次了您也是想點菜嗎？今天的rou菜就供應(yīng)這么多了，但我們家油潑小菜味道也是一絕，您要不要試試。

    青澤也跟著笑得眉眼彎彎，壓低聲音, 悄聲對掌柜道：掌柜的，我不點菜, 但我有話同你說，你頭湊過來些。

    胖掌柜點頭應(yīng)了，把頭往前湊了湊。

    青澤湊近他的耳朵：你已經(jīng)是個死人，若乖乖去投胎, 指不定還能生得個好人家，又何必貪得這些無緣再花的錢財。

    胖掌柜道：公子是在對我說話？

    不是對你說話，青澤直起身來, 又是對誰。

    他神色輕佻又薄涼，但若是細(xì)細(xì)看了，眼底竟有幾分說不出的喟嘆。

    掌柜愣愣地看著他，手中握著的毛筆因為久懸空中，筆尖濃稠的墨汁滴在了賬本上，暈出一個小小的墨團(tuán)。

    他慌慌張張低頭，手抖個不停，說：糟了糟了，我的賬本。

    墨團(tuán)暈染的區(qū)域數(shù)字糊成一片，他用袖子去抹那個墨團(tuán)，反而使那墨團(tuán)暈得越開，向下滲去，在泛黃的紙張上顯得格外突兀。

    他就這么垂著頭，擦著擦著停了下來，似乎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畫面，嘴唇哆嗦著。

    他說：我、我的腿呢？

    他的聲音不小，周圍卻沒人聽見。

    他又說：我的腿呢？！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到后來竟似疼痛至極的凄厲嘶吼。原本嘈雜的大廳安靜了下來，食客們面面相覷，都聽見那剛才還樂呵呵的肥胖掌柜像只待宰的年豬一般嚎泣著。

    胖掌柜仿佛此時才覺出疼痛，他伸出兩只胖乎乎的手，撐著柜臺，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卻因為重心不穩(wěn)哐當(dāng)一聲倒了下去，砸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食客們開始竊竊私語，幾個膽子比較大的漢子先站了起來，神情疑惑地往柜臺處走。

    那掌柜原來一直坐在一個木凳上，隨著他的跌倒，凳子也倒在地上，凳面上浮著一層油光。掌柜穿著一身銅紋長衫，腰間松松地系著腰帶，在地上蠕動著。他的上半身仍是鼓鼓囊囊、圓圓滾滾，到大腿根以下的部位卻空空蕩蕩，只剩幾層布料搭在上面，似乎已被齊齊斬斷。

    這畫面并不血腥，在這人聲鼎沸、推杯換盞的客棧大廳中卻顯得十足吊詭。

    大抵是胖掌柜平日里給人的感覺還算體面，看到他此時的模樣，走過來圍觀的食客無一不大驚失色。

    青澤走到胖掌柜面前。

    胖掌柜在地上蠕動掙扎許久，實在沒了力氣才抬起了頭。

    那張白面團(tuán)子似的臉上已無人色，皮膚下浮現(xiàn)出一根根青色的血管，眼瞼下一片通紅，面色倒是慘白如紙，分明是一張死相凄慘的鬼物模樣。

    他粗粗喘了幾口氣，慢騰騰地用胖蘿卜似的粗短指節(jié)向青澤伸去。

    就像溺水的人將手伸向眼中所見的最后一根稻草。

    救救我他呻/吟著，好疼啊救救我

    青澤看著他，聽見耳邊響起驚恐至極的尖叫聲。

    有膽子比較小的年輕人已經(jīng)嚇得暈了過去，接著就是一串乒乒乓乓的桌椅挪動碰撞之聲，許多食客已經(jīng)忙不迭地向客棧外跑走。

    哐啷哐啷。

    桌上擺滿殘羹冷炙，桌椅翻倒遍地狼藉。

    更多的食客留在了客棧里，圍攏到青澤與掌柜周圍，竊竊私語著，善意與惡意交雜，擔(dān)憂與臆測穿插，匯聚成不陰不陽的言論旋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