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jīng)對殷洛無比確信的東西一點點變的不那么確定，因為這個白發(fā)魔神的存在而一天比一天模糊。

    殷洛真正的模樣原本就只存在于他的腦海里，他可以用自己上古神獸漫長的生命去證明不是身為怪物，而是身為活生生的人的殷洛的存在。

    如果連自己印象里的殷洛都不再是殷洛了，如果連自己都無法好好珍惜這個殷洛了，如果連這個殷洛都變得比面部全非了，如果連自己都想不起他原本的樣子了。

    那又有誰知道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人存在過呢？

    又有誰會能知道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人努力地活過呢？

    又有誰能聽到這樣一個人那么笨拙地說出來的一聲聲喜歡呢？

    他到底憎恨的是殷洛，還是殷洛身體里的、把殷洛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魔呢？

    可殷洛就是魔，魔就是殷洛。無論答案是什么，于現(xiàn)在的他而言都沒有了區(qū)別。

    想到這里，青澤微微一愣。他以為自己對殷洛只有憐憫，到了此刻，憐憫分明早已消失，應(yīng)該已經(jīng)一無所有。可他身體里那個一直抓撓著他的心臟，讓他無法呼吸的部分卻一刻也不曾安寧。

    一直對自己說，救救他吧，救救他吧，不要放棄他，救救他吧。

    可他怎么可能救得了殷洛呢。

    沒有人救得了他啊。

    他已經(jīng)萬劫不復(fù)了。

    第100章 泥足深陷（九)

    殷洛背對著青澤, 筆直的脊梁緊繃得好似快要斷裂。

    因他身上生著的花藤似的紋路，青澤突然在某天一時興起, 拿出一支筆，當真畫了幾朵花。

    暗紅的枝條，鮮紅的花瓣，艷艷的，泛著血腥氣。

    畫著畫著才發(fā)現(xiàn)，原來見不得人的地方也纏著幾根藤。青澤想了想，在他下腹也畫上了一朵。

    一副靡麗灼艷又狼狽不堪的模樣, 簡直要把這個人身為男性的自尊一點點給碾碎了, 踩進泥土里。

    原本調(diào)的花瓣倒不是紅色的，用的特制的染料, 靠著磨皮穿骨的腐蝕性把顏色永遠留在其上，等傷口恢復(fù)了才能看出原本顏色。

    青澤看他身上魔紋不爽已久，力氣下得重，筆落在哪里就在哪里上浸出一個形狀優(yōu)美的血印子，把畫出來的花朵都浸紅了。

    畫完之后歪頭看了看，覺得這樣才勉強順眼, 道：以后記得把衣服穿嚴實點，免得被看到了, 丟人。

    說罷，他看了看殷洛，看到一個微微顫抖的耳廓和耳后被汗浸濕的漆黑長發(fā)，轉(zhuǎn)頭站起身來, 還沒來得及離開，突然被殷洛拉住了手。

    殷洛的體溫一貫是很低的，此時卻燙得灼手。

    青澤愣了一下, 被一把拉進了紅帳。

    *

    青君失蹤的第三日無量太華便宣布了他的死亡。

    隸屬于青君的天兵都被撥給了失蹤多年、突然返回天界的執(zhí)明神君。

    富麗堂皇的青君仙府被摘下匾額，換上了執(zhí)明神宮四個燙金大字，所有曾服侍青澤的仆役都被驅(qū)離，換上了執(zhí)明的舊部。

    小紅離開府邸前還難過地流了兩滴淚，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神威赫赫、曾擊退魔神的青君就這樣死了。

    偌大天庭改弦更張，曾被其他三方天尊堪以重用的幾位天將徹底失勢，長風營風頭正勁。

    百名長風營軍直屬無量太華，除無量太華外只聽玉骨笛調(diào)遣。

    與執(zhí)明神君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在魔神覺醒前就主動歸順于幾大魔將的鬼王因為調(diào)查出百余年前突然身死的王后乃魔將麟銀一時興起所殺，不愿再依附于魔族。

    鬼王個性陰詭，不敢公開自己已經(jīng)知曉王后之死的真相，更不敢與魔族撕破臉皮，只是陽奉陰違，讓執(zhí)明神君替他暗中給仙族遞了投名狀。

    無量太華笑吟吟收下投名狀，第二天就派了十數(shù)名長風營戰(zhàn)將率軍下凡與魔族叫陣。

    月余以來，三次試探。

    有勝有平有敗，奪了幾座城池，激得魔將挑了一番腳。

    第四次，五百年來從未出關(guān)的魔神卻突然出了戰(zhàn)。

    騎著烈馬，手持長/槍，面無表情立于站前，問明他們是無量太華座下長風營軍士后便冷哼一聲，長/槍一掃，對身后列隊魔兵寒聲喝令：殺

    魔兵疾沖，與天兵戰(zhàn)作一團，成傾軋之勢。

    數(shù)名長風營戰(zhàn)將對視一眼，持刀上前，手起刀落，一下便奪去一條魔兵性命。

    魔神起初是在戰(zhàn)后看，好似在努力克制什么。

    到后來終于雙目浸紅，殺將上前。

    他沒動手前諸將只覺可怕，動手之后方知何為修羅。

    白發(fā)翻飛間，直殺得長風營所率部隊丟盔棄甲，方寸大亂。

    幾大長風營軍士好似不敢置信，臉色大變，捂著斷刀步步后退。

    那魔神騎著一匹身形高大的獨角赤色踏炎魔族烈馬，頭頂血玉冠，身披血色大氅，白發(fā)披散于耳后，不可一世地看著他們，一雙眼睛紅得像血，全是一直努力克制的、驕狂好戰(zhàn)的興奮之色。

    眼見天將步步后退，他夾著烈馬緩步上前身影擋住太陽，看著落荒而逃的，長/槍一指，雙鬢灼花燦燦，唇間露出鮮紅舌尖，啞聲道：再來。

    幾名長風營軍士一咬牙，咬破指尖，帶得一片華光陣陣。

    魔神停在原地看著他們，雙眼凈是興奮之色，見他們裹著華光攻了上來才橫槍相迎，又猛力一掃，震得他們遠遠后跌在地，又道：再來。再來。

    一次又一次，直打得他們毫無還手之力，卻又不進一步相逼。

    神情狂戾之色卻愈發(fā)濃重。

    再來再來！

    眼見長/槍所過之處眾將皆怖，又沉下臉，冷哼道：廢物。

    那幾名長風營軍士都沒被他徹底殺死，卻連一絲一毫動彈的余力都沒有，爛泥似的攤在地上。

    天將簡直被魔神這異于常人的、簡直撐得上怪異的神態(tài)嚇壞了。

    因為群龍無首，連反擊魔將都顧不上了，潰不成軍地四散奔逃開來。

    此役大敗。

    無量太華聽到這個消息似乎沒什么反應(yīng)，只是在長風營第五次派兵下界的時候，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親自領(lǐng)了兵。

    此時魔神已然在人間親征了數(shù)次，所過之處，百戰(zhàn)百勝，威名赫赫，好不嚇人。

    兩軍列陣。

    仙族天尊身騎氣派無比的金色仙獸，手持巨劍，華光四溢。

    魔神駕著一匹赤色烈馬，白發(fā)及臀，桀驁不馴，殺氣騰騰。

    無量太華神情莫測地看著眼前這個狂妄至極、戰(zhàn)意洶涌的男人，突然道：魔神，好久不見。

    魔神橫他一眼：我可不記得曾經(jīng)見過天尊大人。

    無量太華嘆息道：那真是可惜了。我對魔神大人可是印象深刻的很呢。

    魔神笑得兇戾，摩擦著自己的長/槍，沉聲道：等你敗在我的手上，怕是印象更加深刻。

    他語氣平穩(wěn)，眸光閃動間卻儼然已充斥嗜血神色，胯/下烈馬躁動不安，身后大氅無風自動，似乎是難耐體內(nèi)燥烈的沖動，沒有耐心再與無量太華周旋，要與他狠狠廝殺一番。

    無量太華笑道：魔神大人怕是這五百多年憋得狠了。這才剛剛兩軍叫陣，正當是沉著應(yīng)對、戒驕戒躁的時候。可看魔神大人的樣子，好像半刻也等不及了就這么急著對戰(zhàn)么？

    魔神道：天尊大人可真是比女人還婆媽。本座無非是懶得與即將成為本座槍下亡魂之人再作周旋罷了。

    他雖是這般說著，卻連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魔神大人真是好威儀啊。無良太華道，聽說魔神大人最近在宮里養(yǎng)了個男寵，魔神大人如此戰(zhàn)意盎然、急不可耐，怕不是想盛著大殺四方的興，回去與男寵歡好一番吧。

    他語調(diào)一派從容，好似端坐于王座之上，正在派發(fā)什么詔令，說的確實十足粗鄙的話語。

    一旁的天將目瞪口呆，好似不敢相信一直端方溫和的天尊竟然會說這樣的話。

    再看長風營的幾位兵士，一副不動如山的模樣，似乎半點也不值得驚奇。

    那天將咋舌了一番，默默感嘆，魔族都是離經(jīng)叛道、枉顧人倫之徒，也許與魔族叫陣本應(yīng)這樣，他們之前次次都被魔族在嘴上占盡了便宜，還未開戰(zhàn)先被氣得急躁，失了先機，原來是他們自己太恪守陳規(guī)。

    天尊不愧是天尊，就是能屈能伸。

    魔神的臉色聞言突然陰沉下來，神情簡直稱得上可怕，握著長/槍的手指用力到槍桿微微顫動，牙齒咬得咯吱作響，道：與你無關(guān)。

    無量太華見了他的神色，一點也不害怕，似乎心情頗佳：魔神大人臉色如此難看，難道是被戳中了痛腳不成？

    他說得優(yōu)哉游哉，魔神卻好似被徹底激怒的野獸一般，猛然攻了過來。

    槍劍相交，神色暴戾，無量太華疾退兩步。

    魔神收槍于身側(cè)，不屑地冷笑一聲。

    此般顏色，可真是頭終于狂性大發(fā)的奇獸。

    無量太華擦掉唇角的血，一揚手，身后天兵潮水似的涌來。

    身后魔兵天將交戰(zhàn)，二人交戰(zhàn)數(shù)招，翻身下馬。

    無量太華當初與青澤交戰(zhàn)必然沒有用全力，此時數(shù)招相接，才讓人察覺他作為一個兩千多歲的仙界天尊法力委實有些太高強了。

    十數(shù)招后，他看了眼斷了一道裂縫的大劍，一捏口訣，隱于空中。

    魔神一槍揮了個空，氣得瞇起了眼睛，怒哼一聲，五指微曲，召出數(shù)道驚雷，劈在身周。

    雷聲過后，遍地焦土，天尊仍然不見蹤影。

    他站在原地，雙眉緊皺。

    卻見身前空氣突然微微波動了一下，無量太華鉗著他的下巴，哄小孩似的說：乖，別這么著急。

    魔神猩紅色雙眼大睜，一槍挑開無量太華的手，咬牙切齒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天尊。

    好似這個冒犯的舉動讓他暴怒極了。

    無量太華看了看自己被劃傷的手，唔了一聲，笑了一下，又隱入空氣中。

    聲音一會兒在東，一會兒在西，一會兒在南，一會兒在北，響徹在整個戰(zhàn)場上，使得兩方戰(zhàn)將都停下動作：雖然魔神大人似乎還意猶未盡，本天尊也委實想再與大人繼續(xù)切磋。但現(xiàn)在還不到與大人決一死戰(zhàn)的時候，還請大人稍安勿躁，待時機成熟，本天尊自然會來找你。

    魔神雙目赤紅地環(huán)視四周，突然感覺到耳后被人吹了口氣，一個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低低地道：到時候，整個魔族，都會是本天尊囊中之物。

    第101章 請你愛我（一）

    那口氣冷冷的, 竟使他的身體微微戰(zhàn)栗了一下。

    天兵漲潮一般來，又退潮一般去。

    魔神雙目充血地看著逃之夭夭的天兵和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 因為敵軍主動退兵，此役戛然休止，他卻比平日里狠狠打了場勝仗還要躁動不安、興致昂揚，好似被三言兩語刺激得心都燒了起來。

    他緊握著長／槍的指節(jié)用力到咔咔作響，半晌才道:回城。

    一路御馬疾馳回了皇城，從戰(zhàn)場上回來的時候連眼角都是紅的，呼吸亂得厲害, 握著韁繩的手微微發(fā)顫, 下馬的動作都不太穩(wěn)，一腳踩空差點滑到在地上。

    可內(nèi)仕想要上前攙扶時卻被陛下沉著一張臉, 睜著一雙猩紅色的眼睛可怖至極地一眼掃過來。

    魔將們見了他的表情也不敢近前，互相問了問，才知道那仙界天尊在戰(zhàn)場上說了些難聽話，激怒了陛下。

    說的是什么話？側(cè)耳聽了聽，噫了一聲，看來仙族的也不都是好東西。

    陛下向來是沉穩(wěn)冷厲的性子, 這樣怒火滔天、大發(fā)雷霆還是第一次。頭也不回地沖回了寢殿，緊緊闔上了門。

    接著就響起了一大片砸東西的聲音, 乒啷乓啷，聽得門外隨侍心驚膽戰(zhàn)。

    到了傍晚，屋內(nèi)砸東西的聲音才漸漸平息下去，甚至平息得過于安靜, 顯出一種詭異至極的死寂了。

    門內(nèi)突然傳來魔神大人的聲音，慢慢的、低低的，好似努力克制壓抑著什么?？沙龊蹼S侍意料, 他以為陛下必然怒氣沖沖，這幾個字聽起來竟然沒什么生氣的意思。

    不大不小，剛剛能被他聽到，好似與平日相同，似乎由于平日沒那么相同。

    問的是：宋公子呢？

    隨侍道：稟陛下，宋公子說他在宮里轉(zhuǎn)轉(zhuǎn)，晚些時候回來。

    回答完等了等，房間里又是一片死寂，內(nèi)仕自覺聲音足夠清亮、念字足夠清楚，陛下不至于沒有聽見，因為沒聽到回復(fù)，估摸著他應(yīng)當已經(jīng)休息了。

    便稍稍打起了盹。

    他小雞啄了幾下米，恍惚覺得自己聽到一聲輕輕的拿酒來。

    內(nèi)仕一個激靈坐直身子，左顧右盼了一番，發(fā)現(xiàn)店內(nèi)仍是一片死寂，四周也安安靜靜，只有秋風吹拂楓葉的颯颯聲。

    剛才的聲音那么輕，微風一吹就消失無蹤了，好似雖然說出了口，卻并不想被人聽到。

    隨侍側(cè)耳聽了聽，沒再聽到門內(nèi)有任何響動，陛下也沒有再看口，想來這三個字應(yīng)該是自己的幻聽。

    他害怕自己當真睡了過去，把夢里聽到的話當成了陛下的命令，狠狠揪了一下自己的臉頰，疼得徹底清醒了，這才眼淚汪汪揉著臉頰繼續(xù)守著。

    又過了許久，約摸一炷香有余，里面突然又有了幾聲響動。

    里面的人又說：拿酒來

    這次說得很清楚了，不耐煩地、苦悶地催促著，尾音卻帶著顫。

    隨侍道：遵命！

    他忙不迭跑去命魔廚端了壺酒送到殿前，放在玉盤里，雙手端好了，揮退來人，推開門低頭端了進去。

    寢殿內(nèi)富麗堂皇，異香拂面，被扯下來的華麗羽毛飄散在細軟的地毯上，玉如意被砸得稀碎，凳子橫翻在地，木架被砸得七零八落，玉酒杯的碎片散落四處。

    血玉龍冠掉在離門口不遠的毯上，暗紅色的紅色大氅從床腳垂落在地，幾床錦被也被蹬到地上。

    魔神躺在龍床上，被層層紅紗帳遮掩，只能看清一個大致的輪廓，見他進來也沒有別的反應(yīng)。

    隨侍匆匆看了一眼，就低下了頭，道：陛下，您的酒。

    魔神說：放下。

    隨侍就把酒壺放在床榻旁的臺幾上，弓著腰退出去，闔上了門。

    門內(nèi)又回復(fù)安靜，時不時發(fā)出一聲細微的聲響，又在下一秒被壓抑下去。

    隨侍會想到剛才意外瞥到的光景，曉得魔神必定還會再說話，就打足十萬分的精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