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極力向前撲過去，卻忽然心口一麻，僵在了原地。

    他看見赤真子的劍鋒穿過了涂山窕的心口，但她身上卻沒有傷；他感覺到心口殘留的鋒銳沉厚的劍意，令他動彈不得；他終于注意到，涂山窕向他伸過來的五指尖，探出無形無質(zhì)的細(xì)絲，那些細(xì)絲，連在他身上。

    她用他來替死

    胥桓空茫地看著涂山窕。

    涂山窕身形急閃，像魚一樣從劍光劈出后的縫隙間穿過，于毫厘之間躲過了那由判罪卷所形成的鎖鏈，毫無留戀地向遠(yuǎn)處遁逃而去。

    但那道本該被轉(zhuǎn)到胥桓身上的劍光，竟不知為何又出現(xiàn)在了她身前，諸多鎖鏈已斷了她的后路，受此一阻，劍光斬落。涂山窕不可置信地看著那道劍光，眼神逐漸晦暗。

    鎖鏈自涂山窕的尸身上一卷，將她神魂鎖住，落回赤真子手中，化作一卷墨痕如鐵的白綾。

    胥桓猛然咳出一口污血，麻痹的身體這才重新能動。

    方才那道穿心而過的劍光是虛的，只在他心中留下了些許劍意，令他動彈不得，雖然傷了心脈，卻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赤真子收好涂山窕的神魂，既然之前已經(jīng)見識過了偶師使使人替死的法術(shù)，他自然會有所準(zhǔn)備，以劍光在巔毫之間虛實(shí)轉(zhuǎn)化，才攔住涂山窕，也留下了胥桓的性命。赤真子轉(zhuǎn)身欲走。

    等等。胥桓下意識喚道，聲音既顫又啞。

    赤真子停步看他，見他身上沒有什么兇惡孽氣，抬手將手中的白綾拋給了他，道：你怕是被這偶師使騙了，她罪孽深重，皆在此卷中。

    這判罪卷只對涂山窕有效果，如今已經(jīng)沒什么用處了。胥桓下意識接過白綾，再看去時(shí)赤真子已消失不見。他空茫地向前踏出兩步，似想要去追卻又無處去尋，心脈上的傷仍在疼痛，他按了按胸口，顧不得去擦嘴角的血，先低頭去看手中白綾。

    他看得出它的真假，這種東西和戒律司中的手段有相類之處，只有上面記載的罪責(zé)是真實(shí)的才會起效，且只針對背誓者，幾乎沒有什么手段可以阻擋。

    判罪卷上清晰載明了涂山窕的罪。胥桓一條條看下去，偶師使、玄清教、夢獸、地脈、渾沌這些玄清教中他竟從不知曉的事情。

    他看到判罪卷上的最后一條、那條最早的罪責(zé)：修煉邪法，殘害同族，煉其胞姊

    胥桓猛然攥緊了白綾。

    他想起他曾詢問涂山窕，他娘明明是早已化形的大妖，為什么會落到那個地步？

    夜風(fēng)刮過冬天尖利的樹枝，聲似尖嘯哭嚎。胥桓的身影忽然消失，地面上卷起一陣寒涼的風(fēng)，這風(fēng)比雪還要冰冷。

    這一夜，一道冷風(fēng)吹過了梁國中的許多地方，吹過了每一個玄清教的據(jù)點(diǎn)，吹到了那暗藏在深處的陰影，每吹過一個地方，這風(fēng)就更凄煞一分，最后吹落到北地邊境的一處荒村中，停在一具早已僵冷的尸身旁。

    這尸身上還遺留著最后的殘念，一個已經(jīng)接觸到玄清教暗面的修士，被涂山窕當(dāng)做替死的偶，他似終于在死前弄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在不知不覺間就成為了別人手中的棋子，每一步自以為的選擇，都是別人早早安排好的道路。

    胥桓盯著這具尸身，手中白綾破碎成片，被風(fēng)雪撕扯著凍進(jìn)混著血水的泥污里。

    偶師使、梁國的偶師使誰是她的偶？！

    在別初年將飛英的部分神魂重新塞回他尸身中時(shí)，渾沌籠罩在梁國上的迷霧再也無法徹底遮掩住一切。

    梁王都中，李泉猛然站起身，但他剛邁出半步，就不得不停了下來。

    渾沌的力量已悄然而至。

    別急。渾沌幽邃的聲音說道，長陽，我看你落了這么久的子，也該你來瞧瞧我的局了。

    李泉靜默地站在原地。渾沌并非親身而至，只是借自己在梁地的布置送來一點(diǎn)力量。此前他們的諸般對弈只是以子相對，此時(shí)才是雙方的試探真正碰到了一起。

    我給神庭和閔地找了點(diǎn)麻煩，太陰和炎君一時(shí)半會騰不出來工夫。渾沌道。

    李泉只是長陽的一具化身，他們還不至于因?yàn)楦袘?yīng)到他與渾沌有了接觸就放下一切急忙趕來相助。當(dāng)然，若渾沌想要?dú)ミ@具化身，乃至借此反傷長陽，則又不一樣了。

    但渾沌還沒打算做到這個地步李泉只是長陽的一具化身而已。

    你想要玄清教，渾沌把李泉困在原地，我可以把它給你。

    一道風(fēng)垂落梁王宮中，那風(fēng)冷得像寒潭最底部的不凍泉。

    胥桓落在那座清冷的小院中。他已親眼看過了玄清教的真實(shí)模樣，親眼見證了那張白綾上的記載為實(shí)，知道了這個所謂玄清教主不過是個傀偶，知道了他這一生，是多么的可笑。

    他蒼白的嘴角還沾著未曾擦去的血污，空寂的眼睛看向院中的井，還有井旁的石碑。

    他來到了這里。

    但這里已經(jīng)有了另一個人。

    胥有容站在井旁，像一株枯木一樣。她瘦了許多，但看上去還被照顧得不錯，折磨她的不是外物條件，而是她自己的心。

    她的眼睛也是木的，可是在看到胥桓后，突然亮得驚人。

    那是一種等待了許久的、興奮的亮光，好像她正在期待即將發(fā)生的事情，期待到幾乎無法忍耐。那是一種可怕的、瘋狂的亮光。

    胥有容提著一只壺，把手懸在井口上方。她裂開嘴，像是想要笑一下，卻又被過度的激動與刻骨的仇恨給弄得扭曲。

    胥桓。她用發(fā)亮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細(xì)瘦的手臂顫抖著，這是你母親的墓，是嗎？她就死在這口井里，是嗎？

    胥桓看著她，沒有問她為什么會知道，也沒有問她為什么能夠來到這里。既然玄清教不是他的玄清教，那么梁王宮大概也不是他的梁王宮。

    他盯著那懸在井口上的壺，他從那壺中感受到了污穢的濁臭氣。

    阿慈。胥桓說道，把東西放下。

    胥有容看著他，瘋狂發(fā)亮的眼睛里突然透出一點(diǎn)清醒的悲傷。

    我會放下的。她說道，但你會為此付出什么代價(jià)呢？你有多在意她？愿意為此割開自己的喉嚨嗎？你愿意為此廢掉自己的修為嗎？你愿意為此斬?cái)嘧约旱氖直蹎?？你愿意為此淌血嗎？做你愿意做的事吧，做到我愿意為此放下這只壺。我可以保證，最多只到你死去，假使你死去，我絕不會把壺丟下去。我也并不喜歡侮辱一個死者的墳?zāi)埂?/br>
    胥桓盯著她，空寂的眼中越來越冷。

    阿慈，把東西放下。他再次說道。

    胥有容美麗的面容扭曲起來，她咬著牙，手指漸漸松開：看來你也沒那么在乎她。

    寒似九泉中的風(fēng)吹過，胥有容只覺得連骨髓都要凍起來了，胥桓在她還沒有看清時(shí)就已經(jīng)靠近了過來，他冰冷的手指像鐵一樣鉗住她的脖子，那盛著穢物的壺被遠(yuǎn)遠(yuǎn)送離井口，一滴也沒有灑落。

    胥有容看清了這一切，眼里的那些清明突然消失了，她抓著胥桓的手腕，用力到指甲幾乎都要劈裂，卻沒辦法在那冰白的手臂上留下絲毫傷痕。

    她之前在梁王宮中所有的鬧騰發(fā)泄都是偽裝的，她知道怎么做才更能讓人放下心?？伤匀皇裁炊甲霾涣耍皇莻€普通人。

    當(dāng)那人告訴她怎樣才能報(bào)仇時(shí)，她立刻就意識到了這只是個利用她的陷阱。

    但那又如何呢？這是她唯一的機(jī)會。

    可她沒能抓住，她連一點(diǎn)痛苦都沒法帶給他！那鉗住她脖子的手臂越來越緊，她眼睛里卻沒有生出懼怕，只有深淵似的苦痛與瘋狂恨意死死盯著他。

    他們距離很近，近到她在夜色里終于看清了胥桓的樣子。她看見他嘴唇上的血跡，看見他頭發(fā)里夾雜著的白色，看見他的眼睛。

    她突然不掙扎了，她艱難地翹起了嘴角。

    他也瘋了。一個瘋子，在這世上是活不了多久的。

    胥桓暗沉的眼睛盯著她，像是她的掙扎從來沒有影響。他手上施力。

    阿慈的脖子在他手中折斷。

    院里突然落下一道輕和的風(fēng)，李泉靜默地出現(xiàn)在他身后。在阿慈死后，渾沌就放開了對他的限制。

    胥桓沒有回頭，他好像已經(jīng)化作一座沒有聲息的雕像，浸沒在無盡的晦暗里。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他對李泉問道，又好像根本不需要答案。

    玄清教究竟是個什么情況，就連梁國邊境的興豐觀和吳侯都知道，李泉怎么會不知道呢？他把李泉視作同道，邀他來共成修行之道，共享梁國的德業(yè)。他被涂山窕遮蔽著視野，像戲臺上的偶一樣，只看得見她布置好的劇目假象。

    胥桓慢慢轉(zhuǎn)過身，他看著李泉，雙目孤寒徹骨。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李泉看著他，目中似有哀憫。渾沌仍在他的耳邊說話。

    上有所施，下有所效，是為教。長陽掌因果，但他縱有通天的能為，要以手段奪取玄清，也需要一個引子。但胥桓已經(jīng)成不了這個引子了。他才從黑暗中掙出來的、屬于自己的、與十二萬年前真正的玄清教相合的道，已經(jīng)毀了。

    現(xiàn)在，長陽再想要玄清教，只能靠渾沌來給。

    我可以把玄清教給你。渾沌說道，但你要拿幽冥來換。

    長陽，你要怎么選呢？

    第129章

    你還記得你的愿嗎？李泉問道。他似已經(jīng)全然忽視了渾沌的話,只專注于面前的胥桓。

    我的愿？胥桓吐息寒涼，那是我的愿嗎？

    他想到荒村中的那具尸骸，他們都是別人手中的木偶。自以為在走著自己的道，一舉一動卻都是被別人牽扯著。他的所行、他的經(jīng)歷、他所擁有的一切,從混亂中擺脫的梁國、以之為臂膀的玄清教、難得同道的李泉、真心助他的窕姨、阿慈哪一樣不是虛假的？哪一樣沒有被毀掉？

    他的所思所想是自己的嗎？他所選擇的道是自己的嗎？

    誰在引導(dǎo)他？誰在掌控他？誰在把他當(dāng)做掌中棋子,主導(dǎo)他虛幻的一生？

    你的道已經(jīng)毀了嗎？李泉低低嘆道。

    既然不是我的道,為何不能毀掉？胥桓僵冷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他踏出一步,身后的水井轟然崩塌，連同石碑一同埋葬。他已不需要有什么來緬懷了，也省得這里再受打擾。

    還有一件事情，渾沌的聲音在李泉耳邊幽幽道，當(dāng)年在你身隕之后,玄鳥為保玄清教,將自己的魂魄與之綁到了一起。

    當(dāng)初長陽隕落,供奉他的玄清教受到重創(chuàng),險(xiǎn)些毀滅。玄鳥以其圖騰之身的特殊,將自己與玄清教綁在一起，這才保住了當(dāng)時(shí)搖搖欲墜的玄清教。若非他如此，玄清教也堅(jiān)持不到后來,等渾沌再滅一次。

    渾沌之所以只是把玄鳥的魂魄丟到毒潭中消磨，卻沒有直接將之隕滅,也是為了玄清教他還要保留下來一部分原本真正的玄清教，才能借此聯(lián)系來尋找地府。

    玄清教要是毀了，他那點(diǎn)殘魂也就徹底隕滅了。

    你說得對。李泉對胥桓嘆息道,玄清教也早該毀了。

    他忽然伸手一推,一股無匹的力量將胥桓攜裹著送離此處。渾沌驟驚,他生出不好的預(yù)感,雖不知長陽要做什么，還是下意識伸手欲攔，他慢了一步，沒能攔下人，胥桓所往的方向卻受他力量干擾，已不知落往何方。

    遙遠(yuǎn)的大青山首上，長陽指尖浮現(xiàn)出一支筆，筆身潔白如骨，筆毫如沾濃墨。

    他似是根本沒有聽渾沌的話，似是根本不在意親手建立起來的玄清教、不在意玄鳥僅存的殘魂。

    一筆落下，天地間錚然而鳴，如弦斷琴崩。

    剎那間，世間一切與玄清教相關(guān)的因果，皆盡消散。

    世間一切與玄清教有關(guān)聯(lián)的生靈，無論他們是否參與玄清教中、無論是否接觸到玄清教的隱秘，在這一瞬，心中皆有所感。眾生與玄清教之間的因果瞬息成熟，或有突兀暴亡者、或有疾癥忽愈者現(xiàn)種種異象。無論時(shí)機(jī)到否，一切種下種種玄清教之因的眾生，此時(shí)皆得到了種種相應(yīng)的果。這是長陽的大神力所至，是親手創(chuàng)立了玄清教的神明的意志。

    一筆過后，因果俱全，玄清不存。

    渾沌驚怒之間，一時(shí)竟來不及反應(yīng)。他與玄清教之前的因果倒沒有被成全所有指向渾沌的因果都沒入一片混沌的力量，永遠(yuǎn)也無法結(jié)成果，只會如黑洞一般，卷亂越來越多的因果線。長陽一筆強(qiáng)行劃斷了他與玄清教之間的因果線。

    他不明白，能夠花費(fèi)不可計(jì)年打造地府、為了眾生身沾因果的長陽，怎么會親手毀去玄清教？他已經(jīng)不在乎玄清教了嗎？他難道不在乎玄鳥了嗎？

    但長陽的筆已經(jīng)劃落，這世間，已不存玄清教。

    這不只是玄清教這個名義不再存在了，這是因果上的徹底終結(jié)。那些原本玄清教中仍然存在的人，他們無法再以玄清教的名義與手段交流，無法再通過玄清教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他們徹底散落。因?yàn)榕c玄清教有關(guān)的一切，已經(jīng)徹底結(jié)束了。

    盧國毒山頭，木頭在山腹里靜靜地坐著。他本已習(xí)慣了這里的冷寂，自幾個月前的那場大雨消弭了土地中的苦煞氣后，前來尋找他求取枯藤汁的凡人們也就很少來了。他們只在偶爾路過的時(shí)候才會再次來到山腳下拜訪他，這不能怪他們，他們的生活已經(jīng)很艱難了，每一點(diǎn)空閑時(shí)間都必須要花費(fèi)在生存上。

    木頭理解他們，于是也就不再在山腳下等待。那些為了拜訪他而特地繞一段路來到毒山頭腳下的人們，在發(fā)現(xiàn)丑神仙離開后，也就不必再來了。

    木頭回到山腹里，依著把自己盤成巨木的苦藤，看著美麗的毒螢飛舞。他曾經(jīng)習(xí)慣了這里的冷寂，但他后來嘗過了熱鬧的滋味。他記得那些來找他的人；記得那個撫摸他掌心開出的花朵的小孩子；記得圓月之下，走出毒窟，在李府院子里的那一個晚上木頭抱著一個酒葫蘆，輕輕搖了搖，聽著里面的水聲，小心翼翼地拔出來一點(diǎn)塞子，從縫隙里嗅了嗅，又給蓋上了，再安安穩(wěn)穩(wěn)地放回苦藤根基處的一個凹陷里。

    在苦藤寬厚的根基上，有著許許多多有藤蔓繞成的凹陷。這些凹陷里，已經(jīng)有了許許多多的東西，一只風(fēng)箏、一只走馬燈、幾本畫冊、幾個泥人有些是丁芹帶給他的，有些是謹(jǐn)言和文千字托丁芹帶給他的。毒山頭這里的環(huán)境特殊，丁芹還沒有辦法打開很大的口子，只能隔著遙遠(yuǎn)的距離送些小東西過來。

    他曾經(jīng)習(xí)慣了冷寂，但現(xiàn)在他有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