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一般的煙氣中忽然透出火光，沒有燃起火焰，卻有明紅色的亮光將煙氣照破，不止是流轉(zhuǎn)于地面的煙氣，還有那些百姓修士們目中蒙著的一層淡薄煙氣，其中都透出了明明焰光。

    煙氣動搖，這場大祭隨之動搖起來，連著祭壇上的石鼎都開始黯淡。

    大殷的立國之基被動搖，盧閔隋梁之運(yùn)亦開始掙扎著想要脫離殷的掌控。

    這是炎君的手筆。殷土湯人命理本不該絕，雖然消亡，而余氣未絕。渾沌的大殷是竊了殷土湯人的余氣，以其為基，方才建立起來。炎君掌天下薪火，自有動搖大殷根基的能力。

    但這件事炎君知道，渾沌又怎么會不知道？他留下的破綻，又怎知不是陷阱呢？

    湯人已亡，縱然余氣未盡，又有誰能夠來繼承？殷土是湯人的殷土，縱然尋回了玄鳥，空有一個圖騰又如何繼承一國之運(yùn)？既然沒有所謂的正統(tǒng)，這無主之薪樵，為何燃不得大殷的火焰？

    炎君要以其道來斷大殷的氣脈，那便試試看吧。

    到了這個時候，也是該他們互相真正碰一碰了。

    渾沌任由化身殷天子在炎君的壓制下越來越艱難，他等著炎君的道在此越糾纏越深，等著這個在十二萬年間給他找了無數(shù)麻煩、一直完好無損的天神，自己露出破綻來，這個破綻殷天子抓不住，但渾沌可以。那時，就是他動手的時候

    在石鼎上的金紋黯淡近無的時候，渾沌一動，卻忽覺天地因果密如蛛網(wǎng)利如刀鋒，層層困鎖逼迫向他，使他動彈不得。

    長陽？他如今一個半殘，怎么敢出手！

    第151章

    渾沌悍然對上長陽。

    長陽躲在地脊之中,借社土之力相護(hù)，使他奈何不得，如今既然自己探出來，就怪不得他不放過機(jī)會。

    扭曲混亂的力量撲涌向諸般因果,欲將之吞噬、扭曲,在羅網(wǎng)上兇蠻地撕開一道裂口！

    霹靂驟響！

    渾沌之力驟退。那道道困鎖他的因果線上,竟然纏繞著道道至剛至定的雷霆,以其剛猛堅固之性，將渾沌欲扭曲吞噬的力量驅(qū)逐于外。

    大青山首之巔，長陽雙目半睜半閉，手指虛按于空中，撥天地因果為牢籠。那些指向渾沌的、被其所吞噬的半截因果,在神明的意志之下,鉤織出引天地之道反擊于渾沌的通路。

    他現(xiàn)在的確正處于虛弱狀態(tài),渾沌也有吞噬因果的能力。然陰陽氣機(jī)摩擦,故生雷霆。驚蟄始雷,天地清朗，順天地之時，借白帝之力而降,以其最定之剛猛堅固，護(hù)因果絲弦。

    雖困不住渾沌太久,但他也不需要困住渾沌太久。

    盧王都宗祠，香火燃成青煙，裊裊上升。

    盧國大祝衛(wèi)淳念完了那一卷昭告神庭的討檄文,國主陸宏雙手握持國印,沾朱砂端端正正地印下。

    天空中忽有陰云匯聚,帶著沉沉的威壓,宗祠被籠罩在陰冷的影中，沁得人體寒骨冷。

    九天之上，神庭當(dāng)中，有手持鋼鞭的神明，見到這由大殷綿延國運(yùn)自發(fā)匯聚的陰云后冷哼一聲，一鞭向下抽散陰云，浩渺意志自九天而下，接住了宗祠中被陰云所阻的青煙。

    衛(wèi)淳仰頭看著青煙裊裊上升，所過之處陰云潰散，重新落下的陽光照在身上，驅(qū)散了方才的寒意。

    陸宏亦慢慢松了口氣，抬手將國印收入匣中。

    梁都宗祠，有手持金鈴的神明震散陰云。

    胥康身上還戴著孝，他放下討檄文，胸中一口氣吞得太久，長而慢地吐出來。

    隋王都，應(yīng)不負(fù)頭戴金冠，目光隨著青煙上升，望向云開霧散的九天。

    閔地，討檄文鏗鏘誦畢，天空晴朗無云。炎君威嚴(yán)浩蕩。

    大殷與冀地當(dāng)中，彌漫的煙氣愈發(fā)動蕩，殷天子面色愈加陰戾。渾沌至今仍未出手，必然是受阻于其他天神。若他不能及時擺脫的話殷天子只是一具化身，扛不住炎君太久。

    雖說只是一具化身，就算損失了對他也沒有什么大礙，但殷天子不同。殷天子占據(jù)人間正統(tǒng)之名，身具人間國運(yùn)，也是阻止神庭發(fā)展的利器。若要損失了殷天子，就相當(dāng)于損失了他在人間的臂膀。

    既知炎君之道，自大殷建立至今，殷天子對湯人余氣亦早有處置。炎君欲以薪火之道斷大殷國運(yùn)，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但不知為何，他心中卻隱隱生出不安來。

    他漏算了什么呢

    但他還堅持得下去，等得到他要的時機(jī)。

    湖水皓皓。

    祭壇之下，身著彩織衣服的老人踏在水銀池上狂舞著。他的小腿與腳面上的皮膚被割出奇異的花紋，血液從傷口中流下，浮在水銀池面上，隨著他癲狂的腳步，在池面被踏出的狂亂波紋里，顯出古怪的圖案。

    他手中的木杖隨著動作一起起舞，九枚系在彩色絲絳上的鈴鐺發(fā)出高低不同的響聲，匯聚成一股奇異的音樂。從他滑落的袖子里露出皮rou松弛的細(xì)瘦手腕，手腕上系著一個角鈴破碎的角鈴，它已經(jīng)發(fā)不出任何聲響。

    明鏡皎皎。

    木杖猛然下砸，杖尾重重頓在水銀池面，鏡面起了波動，在漣漪中，血液匯聚成一個四足獨(dú)角的影子

    解廌。

    見到解廌的影子后，他下耷的眼皮往上一抬，嘴角露出一個陰戾暢快地笑。

    塞尺人所居住的山谷當(dāng)中，揾察突然低頭嘔出一口血。

    一旁的黑壯漢子一驚，忙去扶他，卻被揾察猛地甩開。

    快去快去！解廌出事了！

    我得離開一趟，丁芹神情緊繃，六娘，隋地這邊的事你先看顧著。

    怎么了？風(fēng)六娘問道。

    解廌出事了。丁芹道。就在方才，她在塞尺認(rèn)識的達(dá)烏聯(lián)系她，告訴她這個消息。

    雖然解廌rou身死亡，與塞尺人的血脈聯(lián)系已經(jīng)斷絕，但塞尺人自古以來祭祀未絕，與解廌冥冥之中仍存感應(yīng)。

    等等，在現(xiàn)在這個時候？你自己去嗎？為什么這么急？風(fēng)六娘急促發(fā)問。

    丁芹來不及詳細(xì)解釋，只匆匆交代道：解廌很特殊。

    解廌很特殊。這也是她在前幾日才知道的。

    在夢中登大青山首的時候，她在山巔靈目封印開解，看見了幽冥。

    解廌質(zhì)勁剛正，能夠洞察人心分辨是非，胸中自有律條，但他入幽冥的能力非天生神通，而是后來而生因?yàn)橛内ぎ?dāng)中，后來出現(xiàn)了一樣與他修持相合的事物。

    雖然在看清幽冥之前，她就被云霧遮住了目光，但在神明的人間圣所當(dāng)中，丁芹心中已經(jīng)冥冥有了猜測。

    那是地府。

    那是渾沌千方百計尋不得的另外半座地府。渾沌尋不到，解廌也尋不到，但渾沌若是得到了解廌，或許就能夠借助解廌與地府冥冥當(dāng)中的相應(yīng)而尋到。

    渾沌應(yīng)當(dāng)是近來才猜到解廌可能與地府有關(guān)聯(lián)，否則早就不擇手段將解廌掌控在自己手中了。但等到渾沌猜到的時候，解廌已舍rou身修為，魂魄隨女須來到了大青山脈當(dāng)中。

    自神明重定地脊之后，大青山脈有社土之力貫通，神明坐鎮(zhèn)日出之巔。解廌在大青山脈當(dāng)中，就相當(dāng)于在神明的眼皮子底下，他怎么會出事？

    但丁芹現(xiàn)在沒有時間去慢慢琢磨這些了，她得去救解廌。

    白鴻在定中、幽冥鬼王被牽制、明燈教仰蒼不在上神，她也聯(lián)系不到上神。

    她能感覺到上神沒事，但卻沒有辦法得到回應(yīng)。

    上神也被牽制住了。

    念誦丹耀融光徹明真君的名號同樣沒有回應(yīng)，神庭也是如此。

    丁芹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情況，但她知道諸天神一定是與渾沌對上了。渾沌在這個時候?qū)鈴D動手不，她必須得做點(diǎn)什么。

    沒有時間了。

    在塞尺的湖心，揾察拼命撥出的畫面當(dāng)中，解廌就快要被拉入幽冥。

    在那里，潛藏已久的黃泉擺渡者頭領(lǐng)正在等著他。

    丁芹手掌一張，捧出一盞心燈，一步踏出。

    她要，黃泉借道。

    天地間雷聲隱隱，滾滾不休，氣機(jī)沉悶，壓得人呼吸不暢。

    別初年半抬著頭，手中捧著一面寶鏡，嘴唇微動，喃喃不停。他看上去更老了，眼睛卻比之前還要明亮，好像剝?nèi)ル鼥V溫善的薄紗，露出下面近乎瘋狂的執(zhí)著，如此可怕。

    是什么呢？他喃喃道。

    他感覺到天地間的變化，那是諸天神隔空交手的余波顯化。但他卻不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

    他只是輪回當(dāng)中一個卑弱的修士而已于高懸于天頂?shù)娜赵滦浅絹碚f，螻蟻與大象又有什么分別呢？

    可他也有想要知道的事，所只能拼命去做一些事情，有的也許會有一點(diǎn)后續(xù)，大部分可能只是無用功。但他還是要去做，期待那些許變動，能夠帶給自己一點(diǎn)啟示所以他成了個一步棋想三步路的人。

    他曾經(jīng)謀劃過解廌，又怎么會只做了表面上那一點(diǎn)失敗后就無以為繼的準(zhǔn)備？

    雖然玄清教已經(jīng)沒了，別初年也沒有把玄清教當(dāng)做自己的歸屬，但他曾經(jīng)在塞尺當(dāng)中做下的事，現(xiàn)在正蕩開余波

    解廌把自己變成了圖騰，塞尺人是一個族裔。許多年下來，這么多的人當(dāng)中，生出幾顆叛逆的心也很正常。

    他找到了曾經(jīng)被驅(qū)逐出塞尺的叛逆，還做了其他許許多多或有用或無用的事。

    會有結(jié)果嗎？會幫他找回到一點(diǎn)什么嗎？會讓他想起一點(diǎn)他的夢嗎？

    寶鏡如附水汽，十分勉強(qiáng)地照出幽冥當(dāng)中的氣機(jī)變故。別初年雙目死死盯著鏡面，嘴唇翕動：

    是什么呢？

    大殷祭壇之上，有祥云萬里浩蕩，匯聚于頂，五色斑斕，透下的彩光威嚴(yán)禎祥。整個大殷乃至冀地，都漸漸被籠罩于仍在不斷匯聚的祥云之下，山野、城池、屋舍、草木，乃至凡塵眾生、諸般修士，皆照耀于五色祥光之下。

    這是大殷國運(yùn)的顯化。在大殷的國運(yùn)降于他們身上之時，他們自身的氣運(yùn)也被匯聚于國運(yùn)當(dāng)中，融為一體。

    然而在這樣吉祥的天兆之下，祭祀的人們?nèi)匀灰粋€個伏拜叩首，仿佛根本沒有看見這難得一見的奇景，他們的面孔在這五色變幻的光彩里，眼中煙氣更重，愈發(fā)顯出一種詭異不似生靈的虔誠，倒像是泥偶木塑，倒給這祥瑞之景添了幾分詭異。

    殷天子手中托著一枚大印，牙關(guān)緊鎖，一雙斜飛的眉擰在一起，威嚴(yán)的面相顯出幾分扭曲。

    那五色祥云當(dāng)中的光輝，并不全是大殷國運(yùn)的光輝。

    其中有一層明烈熾艷的焰光，如熊熊烈火，將祥云越燒越薄。

    炎君、炎君！

    殷天子目光陰沉地望著天空。只憑他現(xiàn)在這具化身來應(yīng)對炎君還是太過吃力，只能以大殷國運(yùn)相抵。

    能攔住渾沌的就那么幾個，現(xiàn)在國運(yùn)損傷雖重，但在潰散之前，他也該掙脫出來了。

    大青山巔，長陽神色肅然，半睜半閉的目中如蘊(yùn)驕陽，照世間因果繁密。

    擎天之柱威嚴(yán)厚重，連帶整座大青山脈中的生靈都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九天神庭，金雷池中起涌不休，一雙閉了十二萬年的眼睛豁然睜開，天地間驟然炸響一聲驚雷。

    云層當(dāng)中，伴著驚雷震神之音，一聲嘹亮的鳳鳴響徹云霄。玄鳥燃著勃勃烈火，自萬里祥云中躍出。

    天命玄鳥，降而生湯仰蒼站在被五色光輝迷神惑智的殷人當(dāng)中，他仰著頭，好像穿過那厚重的云，看見了翔于天上的玄鳥，宅殷土芒芒。

    沒有了血脈的傳承，肩胛只能生出由執(zhí)念匯聚的羽翼。

    湯人的殷，便隨著湯人一起葬了吧。他向著天空伸手。

    在日光的照耀之下，那翔于九天的大鳥，猛然向下穿透了云層。

    云氣驟然炸散。

    殷天子悶哼一聲，頹然倒在石鼎旁，這座見證了諸國之契的石鼎，在一聲脆響當(dāng)中，劈裂開來。

    五色祥光消失，通透明澈的日光落下，照在眾生被蠱惑的臉上，驅(qū)散他們眼中的煙氣。

    照在仰蒼的臉上，晶瑩閃爍像一滴淚珠。

    大殷綿延不朽的國祚，就這樣徹底潰散。殷天子仰頭看著片片消散的云氣，陰戾的目漸漸黯淡，徹底斷了呼吸。

    大青山巔，長陽眉目平靜，收回虛按在空中的手，放開被困鎖的渾沌。

    三個月前，他一筆劃滅玄清教的那一日，在此請炎君幫他一個忙。

    我要再折他一條臂膀。

    第152章

    地下祭壇,穿著塞尺祭祀彩衣的老人脫力地坐在水銀池中，他的血液在池面上匯聚成畫面：四足獨(dú)角的解廌奮力掙扎，卻還是被逐漸拉入幽冥當(dāng)中。那由他暗紅的血淌成是眼睛，像是絕望中流下的血淚。

    老人怨毒的臉上嘴角扯動了幾下,看不出來是哭還是笑。

    解廌啊解廌?？雌迫诵牡慕鈴D、永遠(yuǎn)公允的解廌、剛正無私的解廌

    他也曾是塞尺人,他曾經(jīng)離開過寨子,和外面的人起了沖突,不小心害了人命。他心里害怕，就逃了，被人追捕，越被追越害怕，越害怕下手就越?jīng)]有分寸,錯就越犯越大,也不敢回寨子。

    后來他走投無路,見到寨子里來人捉他,就跟著回去了。

    他當(dāng)然知道圖騰是何等剛正無私的性子,知道寨子里的規(guī)矩?？墒清e，最開始也不全是他的啊是那個人非要與他相爭，是那個人先下的狠手,他不過是不過是自保而已！如果他不下狠手，死的就是他了。

    可那人的家族卻是會護(hù)短的。那人的家族會派人來追捕他,會想要?dú)⒘怂o那人報仇。

    他跪在圖騰前，狼狽萬分、心存希冀，期盼這他從小信奉、敬仰、愛重、依戀的長輩,能夠給他一點(diǎn)庇護(hù)。

    他被廢去了修為,逐出了山寨。

    滿身狼狽、恐懼萬分。

    他早該知道,解廌是不會庇護(hù)他的。那可是世間以公正而著稱的神獸,怎么會為他一個小小的族人而破例呢？

    可那人的家族卻是會護(hù)短的。

    他自幼信奉、虔誠供養(yǎng)了許多年的解廌！

    世人有情，皆偏私所愛，我曾虔誠敬愛于你，你對我卻可曾有過慈憐之情？

    假使，當(dāng)時死去的不是那個人，假使當(dāng)時死去的是他，他的族人可會去為他復(fù)仇？

    跌坐在水銀池中的老人咧了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