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7)
昭昭一直以為是他這個兄長在試藥,對他感激良多。今早服藥后,還特意向他致謝,贈了他好幾顆妖丹,讓他補身體用。 昭昭還要幫他吸掉體內(nèi)的魔氣。 被他以魔氣已清推諉過去。昭昭仍堅持探他內(nèi)府,確定他體內(nèi)確實沒有魔氣之后,才放了心。 司南心中煎熬,想告訴昭昭真相,想改善昭昭和長淵之間的師徒關(guān)系。自從知道那道傷口的真相,司南才后知后覺意識到,昭昭原來在麒麟宮過得一直很不好,昭昭自幼飄零,孤苦無依,實在太需要一個家,一個對他好的人了。司南沒有擅自將此事說出,一是因為長淵的囑咐,二則是因為,昭昭如今修無情道,最忌諱被七情六欲影響境界。昭昭的心結(jié)在長淵,若貿(mào)然將此事說出,他不知會對昭昭造成何等影響。 長淵坐于窗下,容色雪白,神態(tài)較平日更加淡漠。 半晌,道:本君安危,事關(guān)三界,非本君一人之安危,勿需多言。 司南這些年研制化魔丹,也順藤摸瓜,了解到許多當(dāng)年仙魔大戰(zhàn)的內(nèi)幕,隱約知道,魔君問天身死,萬魔窟覆滅,恐怕不想正統(tǒng)仙史上記載的那般簡單。 長淵即使身為戰(zhàn)神,當(dāng)真便能憑一人一劍,掃平整個魔窟么。若為真,其中又付出了何等代價。 司南不敢深思。 施完針,又將提前備好的湯藥取出,讓長淵服下,司南便告退離開。 不多時,云伯進來。 長淵已重新戴上銀面,問:如何? 云伯心里無限糾結(jié),可也只能實話實說:君上離開后,小公子就醒了,先是說自己口渴,請屬下取了些蜜水過去,之后又旁敲側(cè)擊,向?qū)傧麓蚵爼w靈屜那把鑰匙的事。 長淵聽了,目光深邃如淵,沒什么多余反應(yīng),問:你是如何答的? 屬下依照君上吩咐,說那把鑰匙,一直是君上貼身保管。 語罷,云伯自袖中取出一把古銅色,泛著靈光的鑰匙,呈到長淵面前。 長淵納入袖中,道:本君知道了,退下吧。 是。 云伯在心里嘆口氣,恭敬離殿。 長淵不緊不慢的飲完一盞茶后,方起身,離開西側(cè)殿,往回廊另一頭去了。 昭昭在殿里等到傍晚,暮色落下,仍不見長淵回來,只能趿著鞋子下床,去問云伯:師尊去哪里了? 云伯便說是去書閣了。 昭昭抿下唇角,道:我去找?guī)熥稹?/br> 云伯望著少年背影,喉結(jié)滾了滾,想說什么,終是沒說出口。 他一個下屬,又能說什么呢。 書閣昏昏的,只亮著一盞燈。 長淵坐在案后,手里握著卷書看。燭火光影澆在那張銀面上,暈出淺淺一層流光。 師尊。 門半開著,昭昭直接側(cè)身走了進來。 少年烏發(fā)未束,自然垂至腰際,發(fā)尾卻是綁著半根赤色的發(fā)帶,雙眸烏黑如寶石,亮亮的,漂亮奪目。 長淵放下書,問:怎么不在殿里歇著? 昭昭道:我想師尊了。 這話說得直白。 長淵沉默了一下。昭昭已經(jīng)走過來,極自然的繞到案后,跨坐到他腿上。 少年雙臂溫溫軟軟,皓白如雪,直接就著這個姿勢,隔著衣袍,伸手抱住他腰,小聲道:我想師尊了。 這樣親密的動作,已經(jīng)不足以用大膽來形容。 長淵思緒空了空,一瞬回到了百年前。 那個時候,這少年做錯事了,或者功課沒有完成,歷練不合格,也總是喜歡抱著他的腰,纏著他撒嬌耍賴。 他一直以為,這小東西是依戀他,離不開他,所以才敢膽大包天的作出種種親昵之舉。及至后來,被他纏得久了,也不可避免的生出了許多回護之心。 然而 長淵輕聲道:師尊只是有些公務(wù)需要處理一下。 昭昭眼睛瞄了圈。 什么公務(wù)非要晚上處理。 方才我明明看到師尊在翻書。 長淵道:不算大事,只是有些棘手而已。 可我想師尊了怎么辦? 少年羽睫又密又長,微仰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問。 仿佛一只蠱惑人心的小狐貍。 然長淵卻一眼窺出了那慧黠靈動的眸光下,被刻意遮掩起來的冰冷。 長淵感覺心里一涼,同時又覺有滔天的熱浪在經(jīng)脈內(nèi)府間翻滾沖撞,他低聲問:你想師尊如何? 我想。 少年頓了頓。 忽然羽睫一顫,傾身壓了下來。 我想,吸一口師尊的仙元。 長淵腦中轟然一聲,薄唇已被兩片冰涼的柔軟覆住。 昏暗的燭光,一下化作了柔軟朦朧的春水,輕柔撫摸著春花、春樹、春實,滋養(yǎng)著一切息息生長的萬物。 神便不會寂寞么。你只是沒有體會過親密無間、朝夕相伴的感覺,才會覺得世間的一切情都是虛妄。等你體會到了,食髓知味,你就會知道,有個貼心的小家伙在身邊,是多幸福有趣的一件事。 所以,要想生活有趣,還是得收徒兒,結(jié)道侶呀。 長淵,遲早有一日,你會明白的。 南山君啰里啰嗦的腔調(diào)不合時宜的回響在耳畔,長淵以往都當(dāng)這是屁話,一笑了之。然而此刻,卻不由自主的重復(fù)回想著那句。 神便不會寂寞么? 他是天生的神,俯視眾生慣了,也見慣了歲月沉浮滄海桑田,若非百年前親眼看著那小東西因為自己的失察與失誤墜下高崖,根本不會被愧疚與追悔纏繞整整百年。 即便對大徒兒墨羽,他也僅是點撥為主,大部分時間,由他自己領(lǐng)悟修行。 他對世間一切情,都是淡漠處之的,包括師徒情。也唯有當(dāng)年一時意動,收了那小東西為徒后,被他整天纏著黏著,才漸漸領(lǐng)會的一絲不一樣的師徒間相處的感覺。 到最后,連最避諱的肢體接觸也不避諱了,竟也習(xí)慣那少年爬上自己的床,抱著自己的腰。 然而這百年,每每夜深人靜,望著空空如也的懷抱,竟罕見的體味到了凡人才有的感情空虛,孤寂。 春水初生,春水繞動。 少年像品嘗甜蜜的果實一般,專注的,認(rèn)真的吮嘗著。還帶著一絲霸道。 清淺的藥香,在寂靜的書閣里彌漫。 長淵抬了抬手,終又慢慢放下。 不知過了多久,昭昭終于直起身。 師尊? 長淵靠在椅背上,毫無反應(yīng),雙目自然闔著,蓮袖垂落于案,露在外的下頜弧度清冷俊逸,儼然睡了過去。 昭昭眼底眷戀褪去,立刻跳下來,從長淵懷中翻出鑰匙,打開長案一側(cè)的靈屜。 靈屜一列三個。 對應(yīng)三把鑰匙。 昭昭依次打開,終于在第三個靈屜里,看到了一道形如鎮(zhèn)尺的青色密令。 密令上刻著密密麻麻的文字。 昭昭再不猶豫,迅速將密令取出,納入懷中,而后繼續(xù)往下翻。 下面除了幾張普通公文,卻再沒有其他東西了。 昭昭于是又起身,去一旁的書架上翻,翻了半天,還是沒有。 是找此物么? 一道淡漠聲音,毫無預(yù)兆響起。 昭昭動作一僵。 頃刻,轉(zhuǎn)過身,就見本該垂袖而眠的長淵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手中握著一副畫卷。 長淵沒再說話,而是沉默將畫卷展開,放在了案上。 畫上是一個玄衣仙人,正手執(zhí)利一柄黑玉劍,與妖獸對抗。雖然臉上覆著面具,但長淵在看到畫像的第一眼就認(rèn)出,這與昭昭生病時抱在懷中的那一副畫像,幾乎一模一樣。 尤其是那柄黑玉劍。 吳秋玉。 長淵漠然念了聲這個名字。 即使冒著危險多留一會兒,也不舍得丟掉關(guān)于他的任何東西,是么? 昭昭不知道長淵知道多少。 乍然被窺破,昭昭也沒有多害怕。 昭昭視線已經(jīng)完全被那副畫像吸引。 這是一幅,他從未見過的,師父的畫像。 長淵說得沒錯,拿到那道密令,他就該立刻離開的??伤溃懿鬟€命送了一幅師父的畫像過來。 他要拿到,屬于師父的一切東西。 昭昭走到書案前,眼睛一動不動的盯著那副畫像。 第84章 青云之上22 少年眼底是毫不掩飾的依戀,孺慕與癡迷,與方才刻意作出的親昵之態(tài)完全不同,與在雪霄宮時費盡心機的撒嬌與討好也完全不同。 一個答案,幾乎呼之欲出。 長淵胸口那顆無堅不摧的劍心,在這一瞬間,如墜冰窟。 許多深埋在心底、幾乎被他忽略掉的陳年疑惑,紛紛破土而出,襲上心頭。 為什么,為什么當(dāng)初那小東西分明已經(jīng)放棄拜師,卻忽然跑到戒律殿里,冒著性命之危引魔氣入體,只為讓他看一眼他的臉么? 這小東西心眼何其多,算計何其深。 只為一個變數(shù)很大、充滿不確定的結(jié)果,便要以性命相博么? 除非,在拜師之外,有一個吸引力更大,讓他寧愿飛蛾撲火,也要嘗試一下的理由。 長淵記得梵音說過,在拜師之前,昭昭曾帶著一壺瓊漿上雪霄宮,向在戒律殿救他性命的梵音致謝。彼時,昭昭尚不知道那個所謂的梵音其實是他假扮。 同樣一頭霧水的梵音,在茶室接待了昭昭。而茶室里,恰恰就掛著一幅他的畫像,乃天君請?zhí)熳瀹嫀熇L制。 君上這么一說,屬下倒是想起來了,當(dāng)時屬下進到茶室,小公子的確站在墻前,正一動不動的盯著君上的畫像看。屬下都進去了,小公子都未察覺到。后來,小公子還問屬下,君上有沒有去過一個叫好像叫什么觀音村的地方。再后來,道心殿那邊派人來說,魔物已經(jīng)抓住,夜里君上要與南山君、碧華君共同施陣將魔物重新封印,屬下不便久留,便讓人送小公子離開了。 觀音村。 這三個字猶如讖語,回響在長淵心口。 長淵并不知這是什么地方,但長淵記得,那道追殺吳秋玉的密令上,詳細記載了此人未失蹤前所有軌跡行蹤。有一處地方便叫觀音鎮(zhèn)。 觀音鎮(zhèn),觀音村,一字之差,當(dāng)真是巧合么? 再加上,在雪霄宮拜訪完梵音,當(dāng)日夜里,這小東西便偷偷潛入戒律殿,將魔物引到自己身上。待他和南山君、碧華君三人進殿,就看到陣中突然多了一人。少年面色慘白,汗淋淋的蜷在陣中,神色痛苦,看起來被魔物折磨得不輕,面對碧華君那道頗具殺傷力的誡鞭,少年沒有躲,反而以手肘為支撐慢慢爬到法陣邊緣,艱難伸出手,在誡鞭落下前,抓住他衣擺,軟軟道了聲:師父,救我 他是為了讓自己看到他的臉不假。 可又何嘗不是,在被魔物吞噬侵蝕的至艱至難時刻,神志模糊,將自己認(rèn)作了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 長淵在心里自嘲了下。 后來,這小東西拜入門后,整個雪霄宮上下都對他敬畏三尺,唯獨這小東西,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撲進他懷里,抱著他的腰,眼睛晶亮如星,軟軟糯糯的喊師尊,師父。 他一直以為,這小東西是依戀他敬慕他到了極致,太離不開他這個靠山和師尊了,才會對他做出種種沖破師徒界限的親昵舉動。 然而他們師徒,真的有如此親厚的感情基礎(chǔ)么。 若這小東西真如此依戀他,離不得他,怎會在后來擇道時,那般毫不猶豫的選擇無情道。僅是因為柳扶英入門么? 不是的。 這根本不符合昭昭的脾性。 面對戒律殿滿殿的大神小神,這小東西尚不畏懼退縮,豈會因為區(qū)區(qū)一個柳扶英,就將辛辛苦苦尋得的靠山拱手讓人。 只怕是,這世上真正令他牽腸動情之人,根本不是他這個師尊,而另有其人。雪霄宮,只是他為自己找的臨時避風(fēng)港而已,從來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棲身之枝。 他毫不猶豫的擇無情道,只是為了迅速獲得力量,去找他心中惦記的那個真正的師父。 他長淵,還有雪霄宮,不過是他實現(xiàn)目標(biāo)、積存力量的跳板而已。 這小東西抱著他,軟軟糯糯,無限依戀的喊他師尊時,也許眼睛里看得根本不是他,而是透過他,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他把他當(dāng)做止痛的藥品,緩解另一份深埋在心底深處的思念。 他自始至終,只是一個替代品而已。 便是跳崖的前一刻,這小東西依舊抱著那副和他極肖似的畫像,睡夢中,一聲聲的喊著師父,不容許任何人靠近,也不容許任何人奪走那副畫像。 就像狼崽子保護自己心愛的寶貝一樣。 他憶起,在昭昭跳崖前的前一個晚上,夜半醒來,明珠泛著微光,他看到那少年背對著他,抱著那副畫上人和他有七八分像的畫像,用遺憾的聲音說道:雖然他比不上師父溫柔、體貼、耐心,但看著他的臉,我也可以勉強入眠。 但看著他的臉,我也可以勉強入眠。 他當(dāng)時只以為,昭昭又做噩夢了,且受了刺激,神志不清,才會誤把畫像當(dāng)做他,說一些云里霧里,毫無邏輯的胡言亂語。 然而此刻回頭想想。 那根本不是什么癡妄之言。 再往深處想,剖開血淋淋的事實,百年前,這小東西跳崖,真的只是因為他一句要將他逐出師門么。 這小東西心性何其堅韌。 怎么可能因為他一句話,就把自己逼上絕路。 以這小東西的修為,一下從雪霄宮萬丈高崖下躍下,怎么可能完好無缺,修為還一躍步至上神域。 這其間,究竟有多少內(nèi)情,多少陰謀。 再到近來,他明明已經(jīng)忘記了他這個師尊,為何又要冒著破境之危,強行恢復(fù)記憶,不過是因為那日斬妖司內(nèi),所有線索都指向吳秋玉而已。 可笑他自負自傲了數(shù)萬年,最后竟被這樣一個小東西玩弄于鼓掌間。 像個傻子一樣,追悔了百年,自我折磨了百年。 他甚至已打算好,等司神簿上添了這小東西的名字,便在雪霄山上為他建一座仙府,讓他有一個真正的家,再不必受飄落奔波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