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春芽(14)   顧慮

    月色悠悠, 夜涼如水。

    晚膳后，屋子里燃著一縷檀香。星檀正翻著江南尋來的園林圖景，一幅幅小畫兒都集在一本厚厚的畫冊(cè)里。

    西涼建筑簡單, 不比江南講究說法兒。這幾年她不在江南, 蘇杭又時(shí)興起來了船舫。要論精美雅致，得看許員外家中的“煙水浮居”；要論大氣磅礴，得看江南首富家中的“湖山浪跡”。

    兒時(shí)在蘇杭, 祖母常帶著她在這些后眷中走動(dòng), 多少都能見識(shí)些?？扇缃?，也只能看著畫冊(cè)子解解饞了。

    丘禾從外進(jìn)來, 送來她用慣了的藥茶。

    將將來北疆的時(shí)候, 阿兄請(qǐng)這兒最好的大夫與她調(diào)理身子。喝了十余副方子，小咳的毛病方漸漸好全。只體虛的毛病, 還需繼續(xù)滋補(bǔ)著。

    這藥茶依舊是那位大夫配的。都是溫補(bǔ)的甜藥，不澀口。每每三月，還得調(diào)一趟方子。

    正用下了兩口，卻見丘禾去了一旁博古架上, 尋了兩冊(cè)新書，送來她書案上。

    “小姐前兩日不在，文老板讓人送來了這個(gè)。說是特地替小姐從天竺商人那里尋來的。”

    寬幅的畫冊(cè), 看來與別不同。封面上隸屬仿古的三個(gè)大字，道是“千佛國圖”。

    星檀翻開來幾頁, 卻見都是白描的佛像，其中姿態(tài)又不似出自漢人之手，佛陀千姿百態(tài)，有的妖嬈靈現(xiàn)，有的怒目如魔。然而落筆細(xì)節(jié), 處處精妙至極。與中原寫意之筆，并不類同。

    星檀看過西涼的疆土圖。西涼地處西北，古時(shí)是絲綢之路的要鎮(zhèn)，而從天竺至此，大大小小的佛國沿途散布。

    “看來是西域各國的佛畫。”她邊翻看著，邊小聲自念。

    丘禾話中卻藏著幾分笑意：“文老板可是有心的?！?/br>
    星檀手中卻頓了頓，方合上那佛國畫冊(cè)來?！笆掌饋戆?，往后再慢慢看?！?/br>
    這文家的大公子，早些年忙于走馬商事，常年漂泊在外，年過二十有五，方在西涼安頓下來。

    開那江淮繡房的時(shí)候，她想著與阿兄支羅一份家業(yè)，便添了一成的份子。她作江淮繡圖，繡房的女工們便依著繡圖作樣兒。

    只后來，文老板便總往府上送些東西來。西域的好香，江南的好茶。今兒，便是這副佛國圖了。

    “小姐看來不大喜歡?！鼻鸷虇柶饋淼臅r(shí)候，一雙杏眼睜得溜圓。是在試探她。

    “喜不喜歡，也不由得我說了算?！?/br>
    “你且關(guān)心得過了，藥茶也喝過了，還不去去取些玫瑰酥來。”

    丘禾悶悶走開。

    星檀卻無奈笑了笑。她名聲在外，是成過親嫁過人的，文家乃西涼大戶，高門難入。她左右也只想陪著兄嫂，安閑度日。那日與皇帝說起已尋得佳偶，亦不過是個(gè)托辭罷了。

    窗外些許涼風(fēng)，吹得人心閑意散。她捧著本畫冊(cè)，正靠去了窗下的涼榻上。門外卻聽得李管家的聲響。

    “表小姐可睡下了？”

    丘禾正捧著碗玫瑰酥回來，放在涼榻上的小案上，便尋去了門前。

    “小姐還在看著畫冊(cè)兒呢，李管家什么事？”

    “客院那位主子，讓人送了東西來。正問小姐可有空閑。”

    丘禾尚不知客院里住下了什么人，只回道，“我去問問小姐?！?/br>
    不必丘禾來傳話，星檀已將二人說話聽得了大概?？驮豪锬俏恢髯拥臇|西，大可不必進(jìn)她的院子了?！氨闩c管家說，我正盥洗完了，預(yù)備睡下了罷?！?/br>
    李管家得了話，便就沒再來打擾。

    星檀自也沒上什么心思，翻了翻畫冊(cè)，果真睡下了。那客院里的人，還是不與往來的好。

    只是次晨一早，兩樣兒東西卻安安穩(wěn)穩(wěn)擺來了她的書案上。問起丘禾，卻說是李管家昨夜里捎帶進(jìn)來的，客院兒里那位送的。

    一樣兒，是正盛開的天竺蘭，該是昨日那杜老板應(yīng)下來的。另一樣兒，繪牡丹的糕點(diǎn)方盒，丘禾已去揭開了盒蓋兒。見得里頭肥嘟嘟的米色糕點(diǎn)，與星檀笑道。

    “小姐，是鮮花餅?！?/br>
    星檀亦認(rèn)得出來。那米皮的餅子上印著各樣的花圖，確是云南方有的鮮花餅。她兒時(shí)還與阿兄請(qǐng)來的大廚學(xué)過，只作了兩回，一回給母親試試，母親不甚喜歡；另一回，便送去宮里，給元惠皇后嘗鮮兒了。

    只恰巧那日，三皇子挨了罰，元惠皇后正去探望。隔著一道兒屏風(fēng)，她還悄悄與三皇子遞了一枚鮮花餅。

    兒時(shí)舊事，他如今倒是想起來了。

    **

    這太守府的客院緊湊，只一進(jìn)的院子，種了幾株蘭草。

    江蒙恩都有些看不入眼。他自幼伺候在皇城里，那都是矜貴的主兒，哪里用過這般寒酸的院子?？芍髯訁s似并不在意，今兒早起了，要與世子爺一道兒出門。

    養(yǎng)心殿三年，主子身邊亦沒個(gè)女人伺候。全權(quán)由他這個(gè)內(nèi)侍服侍著。今日也一樣，由得他為主子打點(diǎn)衣飾。

    昨日那身霧白的已換了下來，主子卻要了一身玄色的。江蒙恩邊理著衣襟，邊與人奏著。

    “陛下，世子爺方已讓人來請(qǐng)了。說是已在太守府門前候著您了?！?/br>
    “嗯。”主子氣定神閑，卻問起昨日夜里的事兒來。

    “顧姑娘那邊，東西都收下了么？”

    江蒙恩此下答得幾分為難了，“收是收下了。卻退了些回來?！?/br>
    “退回了什么？”

    見主子著緊，江蒙恩方放下手中活計(jì)，去了一旁端來那盒子鮮花餅?！斑@個(gè)，姑娘沒要?！?/br>
    罷了又取來一枚小銀票盒子，“還讓管家將昨日訂鮮花的銀兩送了過來。”

    主子面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快，方自個(gè)兒整了整衣袖，便要往外去了?！傲T了，先辦正事兒?！?/br>
    江蒙恩自跟著后頭，卻見得主子這一身玄色衣衫，將將好好，襯得人更多了幾分英武。那面容俊朗，神情卻總隔著三分距離，讓人不好靠近。

    江蒙恩自知，主子這一身是為這西涼城的前太守文大人準(zhǔn)備的。這趟來西涼，主子是要了結(jié)一些前事。

    只行出來客院兒，卻聽主子問起，“她的院子在哪邊？”

    雖昨日才來，江蒙恩卻也打聽得及時(shí)，指了指小池塘西側(cè)的小院兒，“便就是那一間?！?/br>
    主子沉聲未答，卻已駐足往那邊望了過去。方還幾分清朗的神色，此下卻忽的緊了眉頭。

    江蒙恩忙也看了過去，卻見那小院兒門前，那位顧姑娘正行了出來，見的外頭來拜會(huì)的公子，與人福了禮數(shù)。他自猜得幾分主子的心思：“陛下…可要過去問問？”

    “不必了。”凌燁簡單三個(gè)字，已緊著腳步往外去了。

    昨日午后，與陸清煦一談，問及她的婚嫁之事。便聽得文家公子正攀談交好的消息。文家財(cái)力在西涼不凡，也難怪她會(huì)說，已覓得佳偶。

    他只是不放心，是什么樣的人，可會(huì)真的待她好？亦或是，他太不想放下她…

    會(huì)客的地方，選在了西涼最大的酒樓。氣派與恢弘，比之京城的如意樓，有過之而無不及。陸清煦家中節(jié)儉，卻也不似會(huì)選這樣地方作宴的模樣。

    凌燁自猜得出來幾分，這“西風(fēng)渡口”該是這西涼的前太守文員朗定下的。

    來得二樓的雅間，文員朗已候著門前了。正與他拜了一拜，“老臣迎駕來遲了，還望陛下海涵?！?/br>
    凌燁免了禮數(shù)，這酒樓里今日沒有其他客人，便也無需忌諱稱呼。

    三兩句君臣之間的寒暄后，一行人終在雅間內(nèi)落座。

    文員朗小心打量著這位年輕帝王，面色從容，卻冷得讓人生畏。他自也有幾分心虛。

    三年前一封圣旨從京城來，叫他退卻官職，保留俸祿。卻讓信國公世子從江南趕來赴任。

    西涼地處西北要塞，諸國商貿(mào)往來頻繁。太守一職雖不是高位，卻也替他撈到了不少財(cái)路。皇帝此時(shí)剝了他的官職，便是將這路子都斷了。

    可后來不過數(shù)月，與他官職的那位長孫大人，因貪腐一事，被皇帝貶了官。他方慶幸躲過一劫，未被牽連。

    而此下皇帝私訪，卻又將他的心思提到了嗓子眼兒上。文員朗卻也清明，到底都是過去的事兒了。長孫大人已不行了，他只需另尋好靠山便行。

    “陛下，這是從江南來的明前龍井，雖比不得宮里的，可算是我西涼能嘗到的好茶了。陛下且嘗嘗？”

    文員朗面上的諂媚，凌燁并不搏他的面子，抿下一口茶水。卻只覺茶味清香甘苦，又何嘗比不得宮中的？他這西涼太守做得家大業(yè)大，在這寒苦之地，茶葉竟都用的是最好的。到底是神仙日子。

    幾句話間，文員朗已旁敲側(cè)擊了幾回，試探他的來意。他自周旋幾許。長孫家家業(yè)清點(diǎn)之時(shí)，便有不少西域珍品，東廠亦早已查明來處，便是這位西涼太守上貢的。

    他當(dāng)年放陸清煦上任西涼，亦是有意撥了這枚長孫家的羽翼。這文家家財(cái)來得不明不白，若一舉拿下，補(bǔ)貼些許沈越的西北軍餉，再將其余還之于民，便是好事。

    可如今，他卻多了些許顧慮。

    文員朗見人氣沉，卻覺該是氣氛不好。若能讓皇帝高興些，套足些熱乎，那些過往與長孫家的關(guān)聯(lián)，也好讓他說幾句，洗洗清白…

    他讓人換了幾道兒菜，又上了美酒。道是便要到午時(shí)了，陛下該要嘗嘗這西域佳釀馬奶酒。見人飲下一杯，他方得了暗許。又讓人傳上一行舞姬來。

    這些胡人舞姬，自幼養(yǎng)在這“西風(fēng)渡口”里。一個(gè)個(gè)生得美艷俏麗，長發(fā)善舞。

    文員朗自打算著，若皇帝能看得上一個(gè)便是最好，若看不上，便就當(dāng)緩緩氣氛罷了。

    只一曲畢，皇帝的目光，果真落在了其中一人身上。文員朗自忙將人叫了過來。

    “陛下好眼光。這姑娘叫烏云仙，父親是蒙人，母親是江南閨秀。因族中落敗，方被送來這西風(fēng)渡口，自幼習(xí)舞。便讓她陪陪陛下用膳？”

    第78章 春芽(15）   可好？

    文員朗說話之間, 卻見一便裝打扮的人，湊去了皇帝耳邊。旁若無人地悄聲稟報(bào)著什么。等來那人說完，皇帝卻開了口。

    “今日便就到這里, 朕還有他事?！?/br>
    那喚作烏云仙的舞姬原還等著攀龍成鳳, 招呼貴人，聽得這話，心中已是一涼。

    文員朗亦只好陪著笑, “陛下要?jiǎng)?wù)在身, 老臣恭送陛下?！?/br>
    見皇帝果真起了身，一個(gè)眼色也未再留給那名舞姬。文員朗心中打起鼓來, 莫非是他看錯(cuò)了？可他自問察言觀色, 皇帝冷面冷言，方對(duì)那舞姬的留意著實(shí)有些明顯。

    思忖之間, 皇帝已行去了雅間兒門前，他亦只好候著恭送上去。

    皇帝卻側(cè)眸回來，“你不必再送了?！?/br>
    文員朗聽得此話，只好再是一拜, 方退去一旁。見皇帝隨著陸清煦與江總管下了樓，方轉(zhuǎn)身再回了廂房。

    烏云仙已跪拜在了地上，嚶嚶嗚嗚與他哭訴, “是女兒無用，沒幫上義父?！?/br>
    他忙湊去將人扶著起來, 這么好看的乖女兒跪著叫人心疼，“這可賴不著我們仙兒。那位主子本就是難伺候的?！?/br>
    他自心想著，這回不行，那便下回。左右皇帝是真留意了的，美人當(dāng)前, 男人么總有要心軟的時(shí)候。

    從西風(fēng)渡口出來，凌燁方問起華清。

    “她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