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驚訝：“我沒有煩?！彼摽诙?，將他的袖子抓得更牢，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地抬頭看他，像是不明白似地，“連三哥哥，你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想去哪里呢？”

    “我只是回樓上坐坐。”他伸手要解開她緊握住他的手指。

    她卻沒有松開他，她的手指絞緊了他的袖子，她低聲：“是你煩了。”

    “什么？”連三一時沒有聽清。

    她突然抬了頭，委屈地大聲重復：“我沒有煩，是你煩了！”

    他的手頓住了。

    她繼續(xù)道：“因為我今晚沒有控制好自己，一直悶悶不樂，所以你煩了?！?/br>
    他的確有些煩亂，那煩亂感令他陌生，卻不是因她今夜的無數(shù)次沉默，不是因她深埋卻不愿示人的痛苦，也不是因她那些克制的哽咽和淚。他知道那是因為什么。他終于嘆了一口氣：“不是你的問題?！?/br>
    “不是我的問題，那是誰的問題呢？”她像是真正地疑惑，眼中又出現(xiàn)了那種天真的神氣。她從來便是天真的，十花樓中花妖養(yǎng)大的孩子，不沾塵事，眉間一點靈慧，現(xiàn)在眼中，是旁人學不來的純?nèi)粺o邪。最開始，他是喜歡她這種天真的。

    但近來，那神情卻總讓他生氣。她眨了眨眼，還要不解世事地逼問他：“連三哥哥，那是誰的問題呢？”

    便更讓他生氣，因此他出爾反爾地冷漠道：“對，是你的問題?！边€硬是解開了她的手，收回了自己的衣袖，準備回竹樓上靜一靜。

    她突然抬高了音量：“不許走！”

    但那并沒有能夠成功阻止他的步伐。

    “我就知道，”四個字而已，她的聲音竟顯得不穩(wěn)，她急促地道，“沒有人會喜歡愁眉不展、哀哀戚戚的我，可我控制不住，今晚，我……”

    他陡然停住了腳步，才明白她是要哭了，那聲音的不穩(wěn)是因她努力抑制著喉頭的哽咽。

    最后一朵優(yōu)曇婆羅花在天幕中凋零，白玉川畔那些螢火蟲似的小光點亦隨之消散。人間重陷入唯有清月相照的靜寂，小竹樓上卻有琵琶聲起，在陡然靜謐的夜色中，調(diào)子有些幽咽。

    她重新開口，已壓抑住了哭腔：“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說讓你煩心，你說得對，的確是我的問題?！?/br>
    他轉(zhuǎn)過身來，便見月光之下，她眼睫濕潤，鼻頭微紅，但硬是忍住了沒有哭，她雙手用力絞緊：“你想知道朱槿封印了我什么，對嗎？那些事我不愿意告訴你，是因為我不想回憶。”

    她的雙手rou眼可見地絞得更緊，似鼓足了極大勇氣：“所有無法挽回的那些事，我都只想將它們封印在很深很深的心底。我也沒有辦法那么勇敢地去回憶，或者告訴你，因為太過難過，我一定會哭出來，你不會喜歡那樣的我，我也不喜歡那樣的我。”

    她慢慢抬頭：“但是連三哥哥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br>
    她搞錯了他生氣的緣由。

    但他看著她，并沒有糾正她的錯誤。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們竟又回到了今夜最初的那個問題。在她的內(nèi)心四季中他也沒有尋到那段被朱槿封印的過去，他原本想著可能得用一些其他方式，沒有想到她會主動告訴他。陰差陽錯的。

    他嘆了一口氣，“你打算告訴我多少呢？”他問她。

    “全部?！彼Я艘ё齑?。

    他的目光停在她的臉上好一會兒，又落在她絞緊發(fā)紫的雙手上。良久，他伸出手去將她的十指分開來，將那一雙手握在了自己手中。他看著她的眼睛：“那件事我想讓你說出來，不是為了讓你痛苦，阿玉，”他沉靜道，“是為了讓你面對?！?/br>
    “我，”她哽了哽，想要抬手捂住眼睛似的，卻不可得，因此只好閉上眼：“我是不能面對?！彼p聲回他，含在眼角的那一滴淚，終于落了下來。

    第十二章

    成玉不能面對亦不能去回想的那段過往，其實并非什么遙遠往事。那些事就發(fā)生在去歲秋季的第二月。是月在麗川被稱之為桂月。

    前朝有個生于斯長于斯的名才子曾作了一首詞，詞中有“桂月無傷，幽思入水赴漢江”之句，故而后來麗川人又將此月稱為無傷之月，意思是這個月在麗川的地界上絕計不會發(fā)生什么壞事。

    這是蜻蛉告訴成玉的。

    但蜻蛉卻死在了這個月。死在了這個照理絕不會發(fā)生任何壞事的無傷之月。

    麗川王世子季明楓有十八影衛(wèi)，蜻蛉是十八影衛(wèi)中唯一的女影衛(wèi)，也曾是季明楓最優(yōu)秀的影衛(wèi)。

    麗川位于大熙最南處，接壤南冉、末都、諸澗等諸蠻夷小國，漢夷雜居數(shù)百載，些許民風民俗其實同中原已十分不同。

    成玉在麗川王府暫居了半年，關(guān)乎麗川的種種古老習俗，一半是她從書中看來：季明楓的書房中什么都有，繪山川地理有各色江河海志，論陳風舊俗有許多舊錄筆談；另一半是她從蜻蛉處聽來：蜻蛉是個地道的百事通，奇聞如街頭怪談，逸事如諸夷國秘聞，她全都知曉。

    在麗川的那段過去，成玉如今再不能提及，如她同連宋所說，因她沒有勇氣。她背負著沉重的傷痛和愧怍，每一次回憶，都是巨大的折磨，若沒有朱槿的封印之術(shù)將那些情緒壓在心底，她便不知該如何正常生活。

    如今的她再不像她十五歲時那樣的樂觀無畏，逍遙不羈。很多時候她假裝她還是那時候的自己，但其實已經(jīng)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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