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他背過身，似乎請示了什么，良久才轉(zhuǎn)回來：是這樣的，你被允許有一天的活動時間。

    另一個軍人過來，站在身后，在虞煜脖頸上扣上一個黑環(huán)，和前世他在唐域平身上見過的頸環(huán)很相似，但這個要更加輕薄貼合，仿佛為他量身定制。

    虞煜強忍著心理上的不適感，上臂繃緊，沒有反抗。

    明天這個時間，請準時到來。陌生人低下頭，態(tài)度比起原先多出尊敬。

    然而轉(zhuǎn)述剛收到的指令時，這樣謙卑的語氣卻增添了意外的黑色幽默：

    如果到了時間，您還未出現(xiàn)，陛下說了，即便掘地三尺，也要將您找出來，綁回王都。

    知道了。虞煜抬手觸摸著束縛在脖頸的禁制枷具，眉眼露出諷意。

    給他帶上用來監(jiān)視的定位頸環(huán)后，旁邊的隸屬于沈榭舟的下屬忽然一個個成了啞巴石頭，怎么撬都撬不開口，不肯透露沈榭舟的行蹤。

    他們不說，定然是收到了沈榭舟的命令，虞煜也不再為難他們，轉(zhuǎn)身便走。

    他自己去尋不肯露面來見他的沈榭舟！

    虞煜走后，來使重新開啟加密過的星網(wǎng)特殊通訊頻道，將實時移動的定位圖發(fā)送給他如今效忠的主君。

    很好，不許跟蹤他。

    但若是沒有順利帶他回來，你也不必回來了。

    從通訊器里，傳出謝景慢條斯理的低沉聲音。

    話尾一字一頓，重若千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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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混血鮫皇（16）

    找到沈榭舟其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尤其是當對方似乎在刻意躲避著他的時候。

    漫無目的的尋覓只會浪費時間。

    意識到這一點，虞煜很快停下腳步。

    不遠處有軍人在巡查警戒，見附近忽地有個格格不入的生面孔闖入走動, 他們產(chǎn)生了警惕。

    俄而有個軍官走來，下達命令后，巡邏獄衛(wèi)們沒有靠近, 反而將距離拉得更遠，包圍圈散而不亂，隱隱將虞煜所在的道路圍攏其中。

    見虞煜轉(zhuǎn)臉看向這邊, 他們齊齊背過身, 三三兩兩散開在各個路口, 用不算高明的演技忽然開始說笑，嚷嚷聲掩飾過了細微動靜。

    是跟蹤, 卻又沒完全跟蹤。

    明晃晃的陽謀。

    虞煜低頭，掀開仔細掖好的衣領, 視線停留在頸間質(zhì)感冷硬的黑色電子配環(huán)上。

    自從謝景遇襲后，黑獄星就開啟了幾乎覆蓋全星的大型信號屏蔽設備，星網(wǎng)斷聯(lián), 外界訊息全面封閉。

    他想，或許他知道在哪有關于沈榭舟行蹤的線索了。

    如果說要選擇一個最有意義的地方, 那么還有什么比那棟破敗的邊緣建筑物要更加出挑呢？

    先前他們就是在這里相遇。

    也許那的確是一次偶遇。只不過，虞煜和沈榭舟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在這里停留。

    再一次來到畫廊前，面前建筑在黃沙的顏色里被高溫蒸騰出邊緣搖顫的幻影。糅雜著回憶的影子向前撲來, 纏住了虞煜, 為久久未動的他投下一片清涼。

    上一次，沈榭舟的意外出現(xiàn)，令他并沒有機會走進去。

    里面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嗎？

    虞煜推開門, 門沉靜地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緩緩露出內(nèi)里真容。

    他本以為灰塵會散落成毯。

    但沒有。

    里面很干凈，干凈得近乎異常，與虞煜曾路過的其他大門洞開的建筑物內(nèi)部形成鮮明對比。

    會在這樣一棟毫無用處的破敗建筑里安裝自凈裝置的人選，不會有第二個。

    是禮物。同樣的位置，仿佛浮現(xiàn)出幻聽。

    我似乎沒有告訴過你，我擅長繪畫這件事。沉寂的眼眸里染上呼之欲出的星火，宛如流星，璀璨一瞬而過。

    的確。不知道為什么，低笑聲化作跳珠，墜入眼前被他牢牢反扣住的修長五指，我總覺得你有一雙很漂亮的手，適合握住畫筆。

    準備了很久，看來我的直覺沒有出錯。

    盡管，我更希望某天被你握在掌心的，是我不必介懷，對于這點，我很有信心。親愛的，你的眼睛，要比你的嘴巴誠實可信得多。

    再像是耍流氓的話語，以沈榭舟的嗓音與語氣緩緩道來，也像是一句優(yōu)雅的傾情低語。

    光明正大，而力度篤絕。

    上輩子的幻影隨著虞煜的走神而逐漸展開真貌，朝他露出微笑，倏然間，破碎于一堵攔路虎之前。

    通往最深處的走廊中間，出現(xiàn)了一堵堅實墻壁，看起來與普通墻壁沒有什么不同，尋常人走來，也不會覺得截止在這里，有什么異常。

    但這條路，來回累計起來，虞煜走過成百上千遍。

    他知曉后面本來是什么。

    也不一定，曾經(jīng)的畫廊，早就在大火中毀于一旦，他現(xiàn)在所身處的方位，是畫廊作為前身的曾經(jīng)。

    在虞煜試圖用手指輕輕觸碰眼前的墻壁之前，他的動作因突然從角落與天花板上探出頭的射擊口而凝滯。

    數(shù)量多到夸張的黑洞槍炮口不約而同地瞄準了虞煜，猶如世紀般漫長的一呼一吸過后。它們?nèi)缤瑏頃r再度悄無聲息地縮回機關內(nèi)。

    墻壁坍縮，豁然洞開出一條狹路。

    小路的盡頭，是一扇門。

    門后面的密室，與上輩子，虞煜一手打造出來的工作室一模一樣。

    仿佛時光濃縮凝固在陳設里，就連遮蓋防塵布的諸多畫架的位置都一如記憶模樣。

    連數(shù)量也不差分毫。

    只是掀開防塵布，被仔細遮蓋其中的卻是一片空白。

    空白?？瞻?。還是空白。

    一個屬于空白畫的王國，長久以來寂寞地塵封在空無一人的密室里，翹首以待著為它們勾勒出形態(tài)、涂抹上色彩的無冕主君能夠歸來。

    我一直在等著你。

    密室現(xiàn)在的主人上次沉默良久，拖延時間模擬了一路，沒能說出口的無聲告白，以這樣的方式殊途同歸，傳達給了虞煜。

    他好像總是在讓戀人陷入等待。

    被動的，主動的，卷入詛咒般的漩渦，循環(huán)往復。

    我一直在等你。似乎有某個提前設置好的機關被觸發(fā)，浮空的數(shù)據(jù)在虞煜的面前聚合成一張黑發(fā)藍眸的英俊容顏。

    那是沈榭舟的全息影像。

    提前錄制的視頻里，他的聲音比面容要更加冷漠，嘴唇一張一合，輕微失真的電子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將虞煜裹挾進一陣又一陣的心緒潮涌里。

    有很多很多想對你說的話，說不出口的質(zhì)問與疑惑，鎖住了我的咽喉。

    請原諒我在緊要關頭暫且逃避，我需要一段時間來鼓起勇氣面對你的反應。

    或許你會來，或許你不會來，聽不聽得到這段自白，其實無關緊要。

    我只是想告訴你，記錄下來的這段，是我不打算更改的決定。

    即便你日后生氣，罵我，怨恨我，我也絕不會改變想法。

    因為我無法再承受一次眼睜睜失去你的感覺。

    親愛的，我需要的，不是你的選擇，更不是你的解釋，而是萬無一失的保證。所以，我決心剝奪你繼續(xù)猶豫徘徊的權(quán)力。

    這些不算是容易做到的事情，但我很樂意付出代價，去挑戰(zhàn)與改變命運。

    曾經(jīng)傷害過你的，我必施以十倍報復。

    曾經(jīng)有助于你的，我將回報予以甘露。

    我為這天做了很久很久的準備，也早有失敗的覺悟，唯獨在此期間，我得確保你的安全。\

    當你來到這個密室，說明我的計劃成功了。

    投影化作的全息成像，散落成跳躍的光點融入靜寂的空氣。

    聲音在靜室內(nèi)擴散，回蕩，音效無形增強的同時，聽得愈發(fā)清晰。

    虞煜，我的戀人，請應允我的擅自請求，來到我的面前

    漸漸低落下去的回音，劃上了一個孤注一擲的句號。

    無論如何，不要拒絕我。

    虞煜伸手捧起一抹漂浮，光影從他指間縫隙靈巧地逃逸，重新組合成一個半透明的光屏。

    很熟悉的頁面，星網(wǎng)通訊頁。

    帝國最權(quán)威、也最肅重的官方網(wǎng)站上，掛著兩條標題字體刻意加粗放大過，還配有圖片的頭版頭條。

    新聞通訊里不同尋常，離經(jīng)叛道，竟然能照樣發(fā)出的措辭口吻，足以令虞煜神色驟變。

    三皇子謝景謀權(quán)篡位，發(fā)動血腥政變。

    安家失勢，包括安維在內(nèi)的數(shù)人將被新帝處以極刑。

    遠在遙遠光年之外，風云詭譎的王都星迎來了屬于暴君謝景的掌權(quán)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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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混血鮫皇（17）

    過大的信息量一瞬間涌入腦海, 令虞煜的大腦開始宕機。

    光屏上預示著行刑日的數(shù)字猶如細小飛蟲，在視網(wǎng)膜前飛舞強調(diào)著一個鮮明事實

    三天后，安維就要死了!

    還剩下三天的時間, 不可能趕得回王都星，甚至不能確認謝景是否會隨時改變念頭。

    雖然聽上去有些可笑，現(xiàn)在如決堤江水般沖涌出虞煜腦海的念頭, 確乎只有一個。

    這個世界要崩塌了！

    他來不及思索太多，匆忙轉(zhuǎn)身離開密室，一出門就抬手徑直掰斷了扣住脖頸的定位器。

    幾乎是與此同時, 因遭遇巨力而扭曲變形的特制金屬頸環(huán)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警報!

    不遠處看似無人的各個角落瞬間沖出一群持槍軍人, 把以虞煜為中心的地帶包圍起來, 朝里慢慢推進。

    他們神態(tài)緊張，如臨大敵。

    然而被如此高規(guī)格對待的敵人, 此刻臉上沒有慌亂之色。

    斷裂頸環(huán)套在微彎指尖旋轉(zhuǎn)，他說出了來使的自稱：我要找從王都星來的胡先生。

    用這樣最為簡單粗暴的手段, 召喚來謝景的下屬現(xiàn)在虞煜知曉要帶他回王都的人不是老皇帝，謝景讓老皇帝變成了真正的亡魂。

    名義上，對外宣稱是老皇帝病重雨來風急, 在某個深夜猝死床榻。

    但按照上輩子的時間推算，距離老皇帝真正咽氣的時間點年底還有好幾個月。

    這期間, 本該是大皇子二皇子兄弟相殘，四皇子謝睿猥瑣發(fā)育的時間。

    請問您喚我前來，有何吩咐？收到消息的謝景下屬滿頭大汗, 被眼前得罪不起的小祖宗弄得差點心跳驟停, 叫苦不迭。

    他現(xiàn)在都不敢想象之后可能要面對的疾風驟雨。

    給我通訊器。虞煜攤開手，伸到老胡眼前示意。

    他言簡意賅道：要能聯(lián)系上謝景的。

    虞煜敢直呼其名，老胡卻駭了一跳, 周圍人只恨自己長了耳朵。

    這兩周虞煜對外界風云驟變一無所知，他們卻從一開始的茶余飯后聽八卦心態(tài)，轉(zhuǎn)變?yōu)楫斦嬖夥旮某瘬Q代的措手不及，再到驚聞三皇子酷烈手段的心生敬畏。

    這些不在核心范圍內(nèi)的低階駐軍們對王都那邊來的人不怎么感冒，他們只認沈榭舟是頭領。

    但他們的最高長官與新帝是一伙兒的，這也算是喜上加喜，也許日后的供應物資會更加充裕，說不定還會漲工資。

    有這么一層認識在，這些軍人對沈榭舟連日來的消失無影不甚在意。

    他們大多猜想長官是和三皇子一起到王都星去了，過段時間才會回來。

    其中還有些混血對謝景的宣言記憶猶新，如今得知他非但沒受重傷，還登上了王座，不由得對半獸人未來的命運多出不少期待。

    當初謝景遇襲一事，起因經(jīng)過宣揚，關于半獸人權(quán)利的討論在帝國輿論界喧囂塵上，牽扯了從貴族到平民在內(nèi)的大量目光。

    直到后來發(fā)生一系列快速而血腥的權(quán)力斗爭，轉(zhuǎn)移了大眾焦點，才把眾說紛紜的嘈雜聲音暫且掩蓋下去。

    帝國境內(nèi)的混血半獸人群體，是一股不被關注的力量。

    原先他們看不到任何希望，又被貴族有意打壓、分化、用奴隸這個身份作為胡蘿卜，吊著混血們內(nèi)部自相殘殺，只為討得從貴族們指縫間漏下的一點點甜頭，成為他們的寵物或座下忠實走狗。

    然而謝景的演講，卻頭一次讓一盤散沙有了些許凝聚的希望。

    至少在黑獄星，很多混血都把改變命運的可能，寄托在了這位似乎對半獸人群體抱有同情與寬容的新晉君主身上。

    謝景這回派來的心腹下屬，也是個混血。

    從外表來看與正常人類無異，衣服遮蓋得嚴嚴實實的隱蔽部位，浮現(xiàn)著覺醒程度不低的狐族獸紋。

    老胡跟在他所選擇投效的主君身邊，時間有兩三年了，辦事干脆伶俐，善于揣摩上意，比不得輔政黑獄星的老管家受信任，但也算了解許多合該爛在肚子里的隱秘。

    例如謝景與沈榭舟這兩個身份之間的關系，例如才成功第一步的計劃隱隱全貌。

    再例如，主君對心上人堪稱過火的隱忍狂熱。

    定了定神，老胡遣散周圍士兵。

    他雖不知道虞煜是從哪得知他是謝景派來的人，到底還是不敢猶豫，微笑著應答下來：煩請您稍等，我需要先向陛下請示。

    不必了，我等不及。遲易生變。

    手腕傳來劇痛，老胡還沒有反應過來，伸入懷中的手霎時被迫張開。

    虞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他懷中摸走了通訊器。

    可以了，你走吧。虞煜沖失去笑容，宛如石化的謝景下屬擺擺手。

    他卻不料，此刻對方所畏懼擔憂的并非通訊器被奪走，而是虞煜同他的肢體接觸。

    怎么，你還想留下來聽我和你主子的悄悄話？虞煜不耐地催他離開。

    不不不!

    生怕被秋后算賬的老胡像是被火燒了屁股，扯著嗓子火急火燎地扭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