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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闕有貪歡 第60節(jié)

    顧燕時(shí)越想越心驚難過,禁不住一聲抽噎。提著藥箱剛匆匆入殿的人聞聲一滯,抬眸看看她:“靜太妃?”

    顧燕時(shí)忙轉(zhuǎn)過臉,定睛一看,原是陳賓。

    陳賓原對(duì)蘇曜的傷情心中有數(shù),倒被她哭得慌了:“陛下這是……”

    顧燕時(shí)覺出他似是誤會(huì)了什么,忙擦擦眼淚:“不知為何突然暈了過去,陳大夫快請(qǐng)?!?/br>
    她邊說邊退開兩步,陳賓頷一頷首,疾步行至榻邊。

    見他來了,宮人們都退到了一旁。張慶生思慮再三,終是不敢硬將顧燕時(shí)請(qǐng)離,便走上前,躬身:“陛下不知何時(shí)才能醒,太妃……坐下等吧?!?/br>
    “好?!鳖櫻鄷r(shí)恍惚地應(yīng)了下,卻心不在焉。

    于是,張慶生眼看她一步步走向床榻,默不作聲地坐在了床邊的繡墩上。

    陳賓正坐在床沿上為蘇曜診脈,他聚精會(huì)神,全未察覺有人過來。

    顧燕時(shí)卻緊盯著他的神色,一分一毫的情緒都不肯放過。

    忽見陳賓蹙眉,她脫口而出:“如何?”

    陳賓回神,睇她一眼,神色輕松如常:“無妨。陛下只是近來憂思過重,郁結(jié)于心。加之重傷體虛,氣血兩虧,一時(shí)便撐不住了?!?/br>
    憂思過重,郁結(jié)于心。

    顧燕時(shí)聽得心里緊了緊:這真是被她氣暈了呀!

    她忙又問:“那可養(yǎng)得好么?該如何調(diào)養(yǎng)?”

    “且由著他睡一睡便是了?!标愘e輕描淡寫道,“我早已開過藥方,醒后按時(shí)服用,莫再動(dòng)氣。等身上的傷養(yǎng)好,這點(diǎn)郁氣自也不打緊了。”

    “好……”顧燕時(shí)連連點(diǎn)頭。

    “告辭。”陳賓拱一拱手,就告了退。

    顧燕時(shí)猶自坐在床邊怔怔望著蘇曜,心下將陳賓適才所言回想了兩遍,委委屈屈地覺得自己錯(cuò)了。

    她不該說那樣的話。那番話她說得冷靜淡泊,只是為了勸自己。讓他聽了去,他自然是要不高興的。

    可……可她不知他在呀!若那時(shí)她知道他在,便是一個(gè)字也不會(huì)說的。

    怎么就把他氣成這樣了呢,她不想的。

    她這般想著,想得懊惱不已。懊惱又是種古怪的情緒,既讓人難受又莫名有股魔力,逼得人偏將那些難受的事一遍遍地回想。

    蘇曜渾渾噩噩地一覺睡了大半日,直至傍晚才醒。

    他昏睡太久,加之體虛,醒來時(shí)頭腦酸脹,神思雖漸漸清明卻無力睜眼。

    他并不心急,任由自己慢慢緩著。

    不過多時(shí),忽而聞得一絲輕輕的哽咽。

    蘇曜皺了下眉。

    接著,又聽到一聲。

    哭聲讓人煩躁。他冷冷地睜開眼,眼前模糊了片刻,畫面漸漸清晰,他終于看清床邊坐著個(gè)人,在哭。

    她哭得專心致志,雙手不住地抹著眼淚,但怎么抹也抹不凈,臉上的妝早已花得沒法看了。

    蘇曜扯了下嘴角:“朕駕崩了?”

    她猛地抬頭,一雙漂亮的眼睛哭得發(fā)腫,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

    蘇曜眉心輕挑,靜等她問出一句“你醒啦?”便可笑話她??珊冒肷卫?,她只是直勾勾地盯著,而后在某一瞬里,眼淚涌得更厲害了一陣。

    “那些話不是說給你聽的,你別生氣了好不好……”她抽噎著,說得急切。

    蘇曜一時(shí)不解,蹙眉看著她,沒說出話。

    顧燕時(shí)緊張地伸手,柔荑攥在他的被子上:“我……我一直盼著你活下去的,這是真的。你不要為那些話生氣,你是……你是堂堂天子,與我置什么氣呢?我只是圖一時(shí)口舌之快,我沒想讓你……”

    蘇曜順著她的話想了半晌,才回想起她先前好似說過一句“我此時(shí)不盼著他死,就已仁至義盡了”。

    是為這個(gè)?

    他昏沉地打了個(gè)哈欠,咂嘴:“我沒生氣啊。盼我死的人多了,不怕多母妃一個(gè)?!?/br>
    顧燕時(shí)惶然:“我沒……”

    他又道:“對(duì)不住?!?/br>
    顧燕時(shí)一滯。

    “父皇的事,我委實(shí)不料母妃會(huì)這樣在意?!彼f著,兀自嗤笑一聲,“這話我先前也說過。母妃依舊生氣……”

    蘇曜頓一頓聲:“是我不好。”

    語畢,他還想再說些什么,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沒想過她會(huì)這樣在意身后事,因?yàn)樗约壕筒辉谝狻?/br>
    眼下他還活著,在意他的人都沒有幾個(gè),身后事又有什么打緊?

    可她真的害怕。

    他不大懂,但是他不對(duì)。

    顧燕時(shí)的眼淚隨著他的話停住,惶恐不安不覺間也消散大半。

    她望著他,茫然不解。

    與先帝“合葬”一事,他已與她道過一次歉。雖然聽來漫不經(jīng)心,可她也沒想過他會(huì)再說一次。

    她一時(shí)回不過神,他掩在被中的手伸出些許,輕輕地扯了一下她的袖口:“母妃恕罪?!?/br>
    顧燕時(shí)猛地彈起來,連退開數(shù)步:“你別……別說這些了。”

    她盯著他,因?yàn)樗^分和軟的態(tài)度而驚慌失措:“都過去了……不打緊了,日后你我都不必再提……你不計(jì)較我那些話,我不計(jì)較你的玩笑,我們正可兩清。你好好養(yǎng)傷,別再……別再有什么閃失了?!?/br>
    她盡力說得平穩(wěn),嬌軟的聲音卻仍帶輕顫。

    一番話說盡,她又抹了把眼淚,剛溢出來的淚珠沾到羽睫上,晶瑩剔透地掛著。

    她又道:“我會(huì)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別因?yàn)槲規(guī)拙湓捑汀蛡松碜??!?/br>
    她口吻認(rèn)真,勸得十分誠懇,蘇曜的心思卻仍盤旋在她前面的話上。

    她說,“兩清”。

    她不生氣了,卻還是不打算回去了。

    或許是近來過得真的很開心,又或許是覺得他不值得。

    蘇曜深深地吸了口氣,垂眸,極低地“嗯”了一聲,算應(yīng)了她的話,心里卻覺得空了一塊兒。

    他忽而發(fā)覺,小母妃的心并不似外表柔弱。

    她在情急之時(shí)有過稀里糊涂地妥協(xié),有過迫不得已地委曲求全。但只消有余地,她就會(huì)變得很清醒,繼而將楚河漢界畫得分明。

    所謂外柔內(nèi)剛。

    蘇曜薄唇微抿,將那口氣長舒出來,勉強(qiáng)撐起三分笑:“朕要再睡一會(huì)兒,母妃若沒別的事,也早些回去歇息吧?!?/br>
    果然,她聽言立時(shí)頷首:“好,那陛下好生安養(yǎng)?!?/br>
    既客氣,又干脆,干脆得近乎絕情。

    他并不意外,心里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蘇曜無聲地目送她出殿,顧燕時(shí)察覺他的目光,沒敢多看他。

    她默不作聲地走出宣室殿,外面天已全黑,涼薄的月光照下來,寒涔涔的讓人難過。

    她從前總覺得月色柔美,不懂古往今來的詩人為何總將明月與離別相思之苦相連,如今突然懂了一些。

    月色真的很讓人難過。

    顧燕時(shí)的眼眶又熱了一陣,她仰起頭,沒再讓自己哭。

    平心而論,這份難過算是她自找的。她看出了他的愧疚與病中的虛弱,若她方才愿意溫柔相待,他未必不肯照單全收,繼而自會(huì)再給她一份在她夢中纏繞不散的柔情蜜意。

    如今這樣,是她自己不肯。

    她貪戀他的好,但那終不值得她賭上性命。母親對(duì)她說過,女兒家總易生出癡心,可這天下的男兒,鮮有幾個(gè)會(huì)珍重這份癡心。

    遇到不值得的人的時(shí)候,決絕地給自己幾日的難過,為的是今后的平順。

    顧燕時(shí)望著月色,長長地吸了一口寒涼的空氣。

    蘭月見她出殿,疾步迎上前:“姑娘?!彼⌒牡赝?,聲音也放得極輕,“陛下……怎么樣了?”

    “沒什么大礙?!鳖櫻鄷r(shí)抿唇,露出幾分笑意,“我們回去吧?!?/br>
    “……就這么回去?”蘭月有些意外,“姑娘不再陪陪陛下了?”

    “我陪他像什么話?!鳖櫻鄷r(shí)說著,已提步向前走去,“自我到舊宮開始,我是太妃,他是皇帝,我們不會(huì)再有太多交集了。”

    蘭月聽得訝然,她突然覺得,她好像從來都不懂自家姑娘。

    就連主君,都未見得多清楚她的心思。

    .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br>
    寢殿里,林城越窗而入,在墻邊抱臂一倚,口吻懶洋洋的。

    躺在床上的蘇曜皺了下眉:“滾?!?/br>
    “陛下息怒啊。”林城從容地笑笑,踱向拔步床,“靜太妃近來日子過得很愜意,每日侍弄花草、散步喂貓,還自己種了些安京常見的野菜,院子可好看了?!?/br>
    話音未盡,蘇曜的目光冷冷落在他面上。

    林城不自禁地打了一瞬的寒顫,就又定下心,繼續(xù)將話說完:“陛下與其生悶氣,不如找機(jī)會(huì)去看看。就算靜太妃不愿多理陛下,陛下只當(dāng)去散散步也好?!?/br>
    蘇曜又道:“滾?!?/br>
    林城笑笑,抱拳:“臣告退。”

    言畢就折回窗邊,縱身一躍,原路返回。

    .

    顧燕時(shí)回到靈犀館看了眼鏡子,才發(fā)覺自己今日哭得有多凄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