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里的生物，比他印象里更像一只真正的海星了。

    第二十九章 重返深海的決定

    1.

    同樣的退化癥狀也出現(xiàn)在飄飄醫(yī)生身上。

    她開始越來越無法忍受陸地上干燥的空氣——“像小刀在割我的皮膚?！彼敏~類的語言艱難地告訴阿遙。

    語言表達對她來說也日益困難，她常常感到腦海里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就像正午時分明晃晃的太陽照耀著海面，遙遠的地方傳來混沌的聲音，但眼前只有一成不變的白色。

    早一些的時候，飄飄醫(yī)生還能跟隨巴璞、阿遙的冰激凌車一起在海邊售賣冰激凌，她知道摁下那個圓圓的按鈕，機器里就會冒出軟軟的、散發(fā)著水果香味的“雪”。她喜歡看那些“雪”落進圓錐形的蛋筒里，就像浪花奔流進礁石窩里的樣子。她也喜歡看人類顧客接過“雪”時的樣子，他們是那樣驚喜、那樣歡快，仿佛拿在手里的不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冰激凌，而是一根可以施法令人躲避酷暑的魔杖。

    而現(xiàn)在她幾乎無法離開水域，站在陸地上二三十分鐘，就會令她呼吸困難、皮膚灼痛。唐靈只能把飄飄醫(yī)生藏到泰多金律所樓下的泳池里。最初只要在放滿涼水的浴缸中浸泡一會兒，飄飄醫(yī)生就會感覺輕松許多；而現(xiàn)在她不得不二十四小時躲在泳池中，只在夜里從泳池里浮上來，而朋友們交流這一天的生活。

    “我想回到大海。”飄飄醫(yī)生說著，巴璞在一旁為她的翻譯，“陸地是很好，但這里并不是我們的家。這里的光線太強烈，空氣太干燥，沒有像樣的酒，人們忙忙碌碌，從來不躺下來游泳……”

    她說的一點兒也不夸張，陸地上的日子對海底族的這幾位遺民來說并不好過。干燥的空氣令他們的皮膚皸裂，喉嚨發(fā)癢，人來人往的街道過于吵鬧，即便是在夜晚，穿行在空中的電波也令他們不堪其擾。尤其是飄飄醫(yī)生，她保留了魚類的聽覺器官——側(cè)線。那些穿透力極強的低頻噪音在夜色中奔襲，穿墻透壁，折磨著她敏銳的內(nèi)耳。

    “我也很想念結(jié)界。不過為了我們能安全地留下來，她已經(jīng)努力了這么久，現(xiàn)在放棄的話……”阿遙用魚類語言說著，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唐靈，她正抱起膝蓋，托著腮坐在泳池邊，側(cè)影像極了在島上獨自哭泣時的模樣，“總之我不會回去的。她說過，只要有 12 名海底族出庭作證，我們就能像其他變種人一樣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這里。我想和她一起生活在這里?！?/br>
    “你呢，巴璞？”飄飄醫(yī)生失望地問巴璞。

    “我……”巴璞躲閃著朋友們探尋的眼神。他比飄飄醫(yī)生更早地察覺到了自己的退化，在海底結(jié)界時，所有的海底族都是素食者，他們從來不肯對其他的魚類、貝類以及蝦蟹痛下殺手，他們把那視為一種野蠻。而此時的巴璞，看到飄飄醫(yī)生流線型的魚類身體，竟然誕生了捕食的想法。

    這個可怕的念頭嚇了他自己一跳，他趕緊晃晃頭，喃喃地重復(fù)著：“海星是rou食動物沒錯，但我是人。我要生活在這里，對，我是人，我要看大英博物館，要去看極光，我想共享這個世界的文明……”

    “我們也有我們的文明?！憋h飄醫(yī)生對巴璞的變化毫無察覺，繼續(xù)沒有防備地接近他，“我們本來就不屬于這里。是那場爆炸讓你們害怕了嗎？告訴你們，我一點都不怕。被捕撈、不殺害，是海洋動物的宿命，幾千年來一直是這樣，一代代族人都是這樣過來的。以前的結(jié)界毀了，我們再去找一個新的庇護地，重新建立我們的文明不也很好嗎？那些壞人，總不能占領(lǐng)海洋的每一個角落吧?！?/br>
    空蕩蕩的泳池里回蕩著飄飄醫(yī)生的聲音，唐靈聽不懂魚類的語言，但她能分辨出其中的恐懼和焦慮。在廣遼的海面上，被捕鯨船傷害到的鯨類和海豚常常會發(fā)出這樣尖銳、憂傷的聲音。

    “他們確實不能占據(jù)海洋的每一個角落，但是那些核廢水?dāng)y帶的放射性物質(zhì)可以?！碧旗`打開幾瓶多巴胺飲料遞過去，打算盡可能用海底族能理解的話語來解釋祿島核電公司的“魚類清理計劃”。

    2.

    這一切都是方玫陸陸續(xù)續(xù)對她透露的。

    “他們不認為那是‘退化’，而稱之為‘還原’?！狈矫岛吞旗`的會面總是在律所樓下的便利店，她們一前一后，徘徊在冷柜前，佯裝挑選品牌不一的凍飲。

    “從 2021 年 4 月份做出把核廢水排向大海的決策時，祿島核電就聘請了各界學(xué)者、專家來論證這件事了。”方玫凝神看著一瓶放了鹽漬青梅的多巴胺飲料，這透明的玻璃瓶在她手里被翻來覆去調(diào)轉(zhuǎn)了好幾遍，“他們先是排除了海底生命的存在，然后否定了核廢水對‘人類’有害。注意，他們提到的是對‘人類’無害。所以，只要海底族不被認定為人類，他們就可以繼續(xù)毫無顧忌地向大海排核廢水?！?/br>
    冷柜嗚嗚地噴著冷氣，唐靈的海底族朋友在大太陽下歡快地售賣冰激凌。冰激凌車前的人們排成長隊，這輛由海星和人魚運營的冰激凌車漸漸出名，不少游客是特意來打卡的。

    “他們做了兩個方案，并稱為‘魚類清理計劃’。Plan A 是加大核廢水的排放量，從中添加某類放射性元素，加速海底族的‘還原’——讓他們的智力退化，更快地恢復(fù)為徹底的魚類。Plan B 則是直接引爆海底族的棲息地。按說這個 Plan B 計劃是沒打算啟用的，但是自從長崎朝日法律事務(wù)所失蹤過一名前輩之后，祿島核電的人就把 Plan B 提上了日程。我也弄不清這兩者之間有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因為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提交了辭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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