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不語，只抬手從桌上捻起一紙加急密報，重重扔了下來。

    密報上印著十幾個關(guān)卡的紅戳，緊急程度可想而知。老太傅雙手顫抖，撿起這份折子，面色驟然一變，手中的密報再次跌落在地。

    皇上的目光掃視了滿朝文武一大圈，隨后那道鋒利的目光盯住了今日大膽上鑒的顧太傅，冷嘲道：“怎么？太傅，嚇到了？”

    太傅忙退后，與其他臣子站在一起，再也不敢言語。于朝堂上摸爬滾打幾十年，他早已明白帝王之心。

    這樣的試探，與這樣的退縮，已經(jīng)是他能為心中未滅的一絲正義，做出的最大的努力。

    “北羽國十萬精兵，南下掠城。所到之處，城河失守，血流滿地，百姓流亡，餓殍遍野。滿朝文武，誰能領(lǐng)兵出征！”帝王不動聲色地看著黑壓壓的人群，聲音威嚴(yán)又冷靜，他已料到?jīng)]有人會站出來。

    本朝重文輕武，鮮少有出色的武將。

    無人能擔(dān)此大任，唯有用另一種方式。

    無非割地送禮，再獻(xiàn)上尊貴的詔國公主，作為盛大華麗的求和禮物中，那顆熠熠閃爍獨一無二的明珠。

    要莊重，美麗，以最完美的姿態(tài)送給敵人，換取幾十年的平安，換取天下萬民的幸福。這是鎮(zhèn)國公主的職責(zé)。

    沒有人再敢提出異議。

    *

    月光黯淡，星辰發(fā)出幽幽光輝，上陽宮闔宮磷光閃閃，有森森陰氣。

    云鬢高聳的女子身著紅衣，在夜中隱匿行走，獨身一人繞過處處守衛(wèi)，終于來到上陽宮。

    若順著微弱的星光看去，這位娘娘臉上極盡奢艷裝飾，仿若即將踏入一場盛典，用傾世容顏征服天下萬民。

    上陽宮自從鬧出鬼神之說后，人心惶惶。本就不受寵愛的公主更被宮人冷遇，此刻夜深花眠，上陽宮周邊無人看守，靜得如同皇宮秘院，即將消失在這茫茫山河。

    門被輕易打開，女子如同進(jìn)入了自己的秘境，昂首提裙，步子邁得匆忙。

    快點，再快一點。

    來不及了。

    *

    蘇季揚(yáng)身著青衣灰袍，白日便早早出了宮。

    剛剛下朝的翰林院內(nèi)，年輕的同僚諱莫如深地提醒他，是時候該抽身而出，南康公主已不能帶來仕途助益。

    總有許多人固執(zhí)地以為，年輕的舉子蘇季揚(yáng)是在搏，搏一個別人不看好的前程。

    他分明聽見了同年入仕的同僚譏諷道，“你當(dāng)真以為這位公主能像當(dāng)年太后一樣獨攬大權(quán)？皇上中年，正如日中天，怎么會同幼時一樣被太后弄權(quán)左右。太后遺留下的明珠，要當(dāng)作玩物送給北羽國了……”

    是啊，邊境和平無事的十八年，突然爆發(fā)。北方的鐵騎揮兵南下，他們是豺狼虎豹，是休養(yǎng)生息了十八年的精銳之軍。

    皇上不愿出戰(zhàn)，只愿用半壁江山，與數(shù)不盡的金銀財寶，再添上他尊貴的女兒，詔國美麗的公主，換來一個短暫的安寧。

    蘇季揚(yáng)不置可否，只是向著面目已有些許陌生的同僚輕笑，“我搏的結(jié)果確實不好，那你呢？”

    同僚露出一個深不可測的笑容，蘇季揚(yáng)靜默地收拾了些許東西，裝在籃子中，轉(zhuǎn)身沉默地踏出了翰林院。

    拉幫結(jié)黨素來盛行，更何況宮中皇子甚多，不過初初入仕的人，又怎會知道這么多天家的隱秘。

    每個人都在為了自己，從一張白紙變得色澤斑駁，陸離于宮廷利益之中，也私心甚篤，也身不由己。

    而我在為了你而跋涉顛簸，公主啊，請你原諒我會為你帶來的秘密，盡管這秘密鮮血淋漓，讓人不堪忍受。但這是我唯一能救你的法子。

    為了救你，我寧愿對著九天三叩九拜，只請上蒼不要那么無情。

    明珠太過耀眼，唯有蒙塵于上，才能幸免于難。這是公主生長在此難以避免的悲哀，這本不是她的錯。

    *

    大理寺天牢中素來關(guān)押著詔國最為窮兇極惡的犯人。

    蘇季揚(yáng)手提竹籃，款款步入大獄。

    他無甚奢華衣物，灰色長袍一塵不染，腰間并未佩戴玉佩腰環(huán)，素白發(fā)冠束于頭上，顯得挺拔又俊秀。

    獄卒驚奇不語，此人看起來又像普通百姓，又有一股典雅高貴的氣度，一時分不清是誰家的公子。

    無人攔他，只因這閑庭信步的公子手中輕輕握著一塊金牌，上有昭和年間精妙的雕刻，是先皇時期遺留的御賜金牌。

    金牌已經(jīng)過快二十個年頭，依舊光色燦爛，看得出存有之人相當(dāng)愛惜，這當(dāng)之無愧是天下難得一見的圣物。

    獄卒很快打開了重重天牢牢不可破的鎖，彎彎繞繞許多逼仄的石路，才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一錠金在微弱的火光中被沉沉放入獄卒的手心。獄卒會意，點點頭從一旁點上一盞燈奴，識趣地退了出去。

    天牢的大門沉沉鎖上，獄卒在外輕聲道：“一個時辰后我來接公子出去?！?/br>
    回聲響蕩在狹窄的石室中，被鐵鏈鎖住的人聞聲抬頭，常年處在黑暗中的眼睛被燈奴發(fā)出的昏暗柔光刺得生疼。

    可他還是看清了來人的樣貌，輕輕笑了一聲，聲音嘶啞道：“多謝你來看我?！?/br>
    蘇季揚(yáng)走至死囚身邊，用手捏住他的肩膀，眼眶漸漸濕潤。

    良久他才輕聲道：“爹爹，太后的恩情，您還愿意還嗎？”

    死囚大笑，捏住蘇季揚(yáng)的手，“如何不還，我已等了五年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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