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闕臺，高百尺。

    許是上天也對蘇錦格外仁慈，她跌跌撞撞跑到下面時(shí)，只見他靜靜地躺在墻根底下，除卻額角一縷鮮血，面容平靜，好像不過是一夜安睡。

    她抱起他的時(shí)候，他甚至還有輕微的呼吸，只是全身都綿軟得厲害。

    血浸透了層層禮服，在大紅色的吉服上蔓延開來，也看不分明，只是觸手濕潤溫?zé)?，令人驚心。

    漸漸的，更多的血涌出來，淌在青石板的縫隙里，甚至淹沒了里面雜生的綠草。

    楚瀅就這樣一直抱著他，直到他停止最后一絲呼吸。

    他是故意的，就是。

    他有那么多的時(shí)候，那么多的方法可以死，他卻偏要選在冊封當(dāng)日，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躍下宮墻，讓她眼睜睜地看著，卻什么都做不了。

    他這是要她一輩子都記著他。

    坊間都說，最毒男子心。她的蘇大人，雄才偉略了一世，到頭來，竟然把這點(diǎn)本事用在算計(jì)她上。

    楚瀅不明白。

    她想了那么多年，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他在她身邊這些年，眼看著天下都要安定了，他為什么要返身與亂臣賊子為伍，放棄唾手可得的，和她共享天下的機(jī)會。

    更不明白，她分明已經(jīng)給了他極大的退路，頂著那班朝臣的唇槍舌劍，對他的一切罪責(zé)既往不咎，只要他卸了官職，入宮為君侍，他卻一意求死。

    在她身邊，真的就那樣令他難以忍受嗎？

    楚瀅在暗夜里，無意識地緊緊抓著被單，直到將自己的手指摳得發(fā)疼。

    這些年，無數(shù)個(gè)夜里，她向那道見鬼的宮墻飛撲了無數(shù)次，卻從沒有一次能夠抓住他。哪怕在夢里，也不能成全。

    她睜開眼，月光入殿，夜涼如水。

    年輕的身軀呼吸暢快，輕盈靈活，全然沒有常年酗酒且服用丹藥的昏沉燥熱，這是她最好的歲月，剛剛遇見蘇錦的歲月。

    如果這是一場夢，那也是美夢。

    她忽地翻身下床，徑自重新點(diǎn)了燈火，去衣架上尋找外衣。

    衣裳是春草色，是她年輕時(shí)喜歡的樣式，如今已經(jīng)很久不曾穿過了。她穿上身時(shí)，有幾分不習(xí)慣，幾分不好意思，但和這副身體的年紀(jì)倒還是相配的。

    外面的百宜聽見動(dòng)靜，推門進(jìn)來，道：“陛下怎么又將燈點(diǎn)起來了，可是睡不著？要不要奴婢陪您說會兒話解悶？”

    一抬頭，見著她的模樣，不由一驚：“您這是要去哪里呀？”

    楚瀅束好了衣裳，平靜地往外走，“去找蘇錦?！?/br>
    “……？”

    百宜幾乎懵住了，慌忙攔她，“這大半夜的，您找蘇大人做什么呀？”

    她倒當(dāng)真站定想了想。

    雖然她內(nèi)心很想揪著蘇錦，逼他說個(gè)明白——不，還是先把他按在床上來一次，再質(zhì)問他好了——但這個(gè)年月里的蘇錦，許多事都還沒有經(jīng)歷過，問了也是白問。

    于是她只道：“我想看看他?！?/br>
    這也是實(shí)話。

    這些年來，她在無需上朝的日子里，夜夜飲酒大夢，還從各地招徠了那么多奇人方士，可不就是為了看看他嗎。

    她的心愿，已經(jīng)卑微如此了。

    百宜卻顯然理解不到這層意思，只想方設(shè)法地勸：“陛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丑時(shí)了，人人都睡得熟呢，哪有這個(gè)時(shí)候去見人的呀？”

    她擠眉弄眼的，“何況，這大半夜的，孤男寡女，要是傳了出去，您自然是無礙的，但恐怕對蘇大人的名聲不好。陛下，您聽奴婢一句勸，再挨幾個(gè)時(shí)辰就到白天了，您等到白天正大光明去找蘇大人，不是更好嗎？”

    她倒還是像從前一樣，什么都敢說，耿直又忠心。

    楚瀅卻搖了搖頭。

    道理她都明白，但若真是一場夢呢？等上幾個(gè)時(shí)辰，夢就醒了。

    “不行，我現(xiàn)在就要去。”

    她抬步就走，百宜也無法，只能急忙取了燈籠跟上。

    沒有平日的浩大儀仗，只有一主一仆，一盞孤燈，慢慢地向桐花宮行去。

    蘇錦是朝臣，按理是不能留居宮中的，但一來，他是她這個(gè)年輕新皇的帝師，須每日輔佐教導(dǎo)，天天往返宮中，確實(shí)不便，二來，是她極力堅(jiān)持，要在一盞茶的工夫里就能見到自己的帝師。

    于是最終，他不但住進(jìn)了宮里，還住著離卿云殿最近的宮室，既舒適，又榮寵。

    那班慣會嚼舌根子的大臣，在這件事上，倒沒有多加阻攔，是因?yàn)樗齻兇蛐睦镎J(rèn)為，楚瀅這個(gè)倉促登基，硬扶上墻的新皇，的確是需要帝師時(shí)刻扶持的。另外，蘇錦是男官，住在宮里，也是沒有大問題的。

    男子入朝為官，原本就是一場笑話，既然新皇喜歡他，想要他待在宮里，那就住著好了。反正后宮里，君侍住得，侍人住得，那男官也沒有什么住不得。假如哪一天，皇帝將他收用了，也是不稀奇的。

    她們向來這樣想，倒是很為楚瀅開方便之門。

    到得桐花宮門外，里面果然靜悄悄的，叩了好一會兒門，才有小宮女睡眼惺忪地來開門，還嘟噥道：“大半夜的，這是怎么啦？”

    冷不防見著她，嚇得立刻跪下了，道：“奴婢參見陛下?！?/br>
    “起來吧?！背]道。

    話到此處，卻突然停住了，陷入一陣古怪的沉默。

    小宮女大氣也不敢出，絲毫摸不透，陛下這深夜前來到底所為哪般。楚瀅卻是心緒激蕩，難以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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