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時可能過于理性?，F(xiàn)在28周左右的早產兒絕大多數(shù)預后良好，大概25%-50%有腦部損傷，但不一定有癥狀表現(xiàn)，不一定有后遺癥，有的時候，影像顯示一個孩子基本確定非常健康，父母們卻仍然放棄。醫(yī)生往往感到可惜，可父母們卻逼問醫(yī)生“你們能100%保證健康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赡聺荒芸上?，他也無法苛責什么，他知道，這是生活的無奈，父母們也備受折磨，有的第二天后悔，又有的某一天后悔，而這時，孩子也許還能救，也也許早已不在了。當然，隨著經濟、認知的提高，選擇“救”的年輕父母越來越多，想放棄的很多都是家里老人。

    應笑點頭：“嗯……”

    “也有許多家庭因為經濟壓力而不想治了，很無奈。”

    “嗯?！?/br>
    “因為這些地區(qū)差異，我們國家醫(yī)療水平也未必就拉不回來。所以，孫紅如果不想放棄，我認為也能試一試?！?/br>
    “我明白了?！?/br>
    兩人聊了一會兒，應笑突然又聽到了她熟悉的孫紅的聲音?。?！

    她一開始還以為自己幻聽了，可兩三秒鐘后，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幻聽，帶著三胞胎出院還不到45分鐘的孫紅捧著一個嬰兒一路撲到了穆濟生的面前，她的聲音還是很大，卻無比脆弱，她叫：“穆醫(yī)生！穆醫(yī)生！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嬰兒只有她手掌大，被一塊手帕輕輕包著。

    穆濟生接過來，沒說話。

    孫紅膝蓋彎彎的，此時竟然一軟，跪坐在地上，她大喊著：“好像……好像……兩個孩子已經沒了！求您救救最后一個，求您救救最后一個啊?。。　?/br>
    第24章 下基層（四）

    穆濟生將孫紅最后一個寶寶帶回了nicu。這個孩子是三個里體重最重、狀況最好的,可皮膚還是半透明的，腸子蠕動依稀可見，脆弱極了。

    穆濟生無比熟練地上呼吸機、上監(jiān)護儀,檢查寶寶各項數(shù)據。穆濟生終究厲害，這個寶寶氣管極細,插管容易插入食道,但穆濟生卻一次完成,整個過程一氣呵成。之后，picc也再一次被置入了臍帶靜脈——這個孩子靜脈太細，靜脈穿刺無法進行，于是,前幾天出生時，穆濟生果斷利用尚未閉合的臍靜脈，做臍靜脈置管,搶出一條“生命通道”，決定一周的過渡后再做中心靜脈置管。

    nicu外,孫紅還是哭天搶地，應笑卻靜靜地離開了。

    她沒有見孫紅夫婦。

    這個時候她出現(xiàn)在孫紅面前干什么呢？

    叫孫紅夫婦更加悔恨更加難過嗎？

    她是治病救人的醫(yī)生,不是教書育人的老師，更不是陟罰臧否的法官。她的職責是幫助,不是評價。

    …………

    周日，雖然掛念那個寶寶，應笑還是下基層了。

    她來到了鎮(zhèn)衛(wèi)生院，接診眾多不孕夫婦?；鶎俞t(yī)院比三甲醫(yī)院的日子清閑許多，她有時候一上午都接診不到半個患者，加上晚上與周末也沒有了朋友間的吃喝玩樂，她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反而利用時間將自己ai醫(yī)療的那篇論文給寫完了。“思恒醫(yī)療”的ai設備確確實實十分強大，能挑出來最最優(yōu)秀的囊胚。

    關慎行見數(shù)據不錯，叫應笑也試一試比較好的國際期刊。于是應笑投了一個，論文順利通過初審、進入外審、等待結果。

    至此，應笑有兩篇論文在期刊的外審階段了。第一篇她是一作，同科室的邢天材是二作，而第二篇是應笑以及“思恒醫(yī)療”共同完成的，應笑還是一作，思恒醫(yī)療是二作。

    對此，邢天材不無羨慕地說道：“應醫(yī)生，我真羨慕你強大的研究能力啊，兩篇一作在外審了。”說完，他又照例批評了下當前職稱晉升進度，道，“兢兢業(yè)業(yè)認認真真治病救人好幾十年，不如人家剛畢業(yè)的寫一兩篇好論文，嗨！”

    應笑則是很正常地聊天，回答說：“這個初衷是很好的，醫(yī)生確實應該時時刻刻關心、了解最新的研究成果，可實際的cao作層面總歸是有各種問題，哎。”比如，醫(yī)生只能下班之后做研究和寫論文，太累太累了，再比如，有的醫(yī)生并不想要提升自己，而是雇槍手、買版面，得不償失，再再比如，如邢天材所抱怨的，“研究能力”所占比重是不是過于大了……

    接著應笑又對邢天材說：“不過邢醫(yī)生，我有預感，你今年就可以湊夠你的兩篇一作了！然后晉升副高成功！我的預感是很準的！”

    很多醫(yī)生預感都準，這很像是一種玄學。穆濟生說他跟過的一個大佬就曾說過，“當遇到了理性無法解決問題的情況時，相信你的直覺?！?/br>
    而且，應笑覺得關主任也已經很幫邢天材了。去年讓他跟著葉默拿了一個“第二作者”，今年又讓他跟著自己拿了一個第二作者，當下手，學東西，這樣下去，邢天材是遲早可以湊夠他的兩篇論文的。

    “嗨，”邢天材回，“借你吉言了！”

    “哈哈哈哈?！?/br>
    …………

    不過，下基層期間，即使需要看診、治病，還有寫論文投論文，應笑也沒忘了每天都問一問穆濟生孫紅寶寶的狀況。

    最開始，孫紅寶寶用的胃管。結果反流非常嚴重，無奈，穆濟生只能改為十二指腸喂養(yǎng)。他將胃管插入胃內，而后輕輕按揉腹部，令導管蠕入十二指腸。他測了測液體ph值，知道胃管已過幽門，又拍了個腹部平片確認胃管具體位置。

    于是喂養(yǎng)方面還算順利。

    可是，icu這種地方，人的病情千變萬化。孫紅唯一一個寶寶被送回nicu幾天之后就開始嚴重腹脹，腹壁甚至都發(fā)亮了。穿刺出來都是大便，穆濟生于是知道消化道已經穿孔?；颊吣c道發(fā)育極差，并不具備屏蔽功能，可人腸道內的細菌是非常非常多的，于是細菌進入腸壁，生存、繁殖，它們導致腸子壞死，最終穿孔。即使是在美國，500克左右的早產兒出現(xiàn)這種腸穿孔后，存活率也是個位數(shù)，不到10%。

    穆濟生請云京三院外科主任一起會診，最終兩人決定手術?；颊咧挥袃H僅500克，手術風險當然極大，然而這是唯一方法，孫紅夫妻也答應了。這臺手術難度極高，寶寶腸管細如棉線，最后用來縫合的線比頭發(fā)絲還要脆弱，同時，因為只有500克左右，麻醉方面也是考驗。最后，云京三院新生兒科等幾科室聯(lián)合手術，一個小時就完成了，術中出血僅1毫升。穆濟生發(fā)現(xiàn)，小腸全長80厘米，其中一半已經壞死，外科主任仔細切除已壞死的那段腸子，又將兩頭連接起來。

    然而比起醫(yī)療條件，這種嬰兒能否存活更倚仗于自身運氣。說來可笑，但最重要的確實就是運氣。

    手術后的首個星期一切好像都還可以，然而又是幾天以后，因為之前糞便漏入腹腔，他患上了敗血癥。新生兒可以用的抗生素是很少的，穆濟生不斷調整抗生素的使用方案，患者的病反反復復，卻始終無法徹底好轉。最后，患者多器官衰竭，走了，一共活了五個星期。

    一共懷了三個孩子，孫紅一個都沒保住。

    得知這個壞消息時，應笑真的挺難過的。應笑覺得，孫紅畢竟是自己的一個患者，她為孫紅上了治療，可結果卻如此慘烈。

    真正的人財兩空。

    孫紅身材比較矮小，年齡也比較大，一胎又是剖宮產的，有疤痕zigong，應笑依然并不認為當初的“減胎”建議哪里不對。異卵那個位置不好，同時同卵雙胞胎的并發(fā)癥比異卵更多，如果只減單絨雙羊其中一個，留下兩個，那很有可能，單絨雙羊剩下那個不但自己出現(xiàn)問題，還牽連到另外一個。為了保證活產率，生殖中心都是減掉單絨雙羊那對雙胎，保留單絨的單胎的。她當時的建議就是最為孫紅考慮的，可孫紅卻根本不信。

    如果，孫紅能聽聽自己的話，她現(xiàn)在應該是快快樂樂的。何至于人財兩空，錢花了，人卻沒了，三個孩子也平白無故到這世上遭一回罪。新生兒也是有痛覺的，穆濟生已經盡力了。

    應笑知道穆濟生更不好過，微信上面發(fā)了三個微信自帶的“擁抱”表情。

    而穆濟生呢，仿佛知道應笑也不好過，幾秒鐘后，也回了三個“擁抱”表情。

    “應醫(yī)生，”穆濟生又發(fā)來語音，“我曾問過孫紅，生殖中心的應醫(yī)生曾建議過減胎手術，為什么不聽聽呢?！?/br>
    “……”應笑屏住呼吸，問，“她說什么？”應笑知道，之前一個來月相處下來，孫紅相信穆濟生了。

    “她說，”穆濟生道，“他們查了網上新聞。很多產婦平平安安生下來了三胞胎，她身體好、力氣大，她就覺得肯定沒事。一直認為應醫(yī)生你只是害怕意外害怕?lián)煵拍菢诱f的，可能還想做個手術掙點錢。有些人對醫(yī)院的誤解很大?！?/br>
    應笑：“……”

    “第二個理由是，她怕減掉男孩、留下女孩，導致這胎又是女孩，被恥笑。她今年是40歲，大概率是沒有機會再次懷孕了。”

    “……”

    “她說，在她們當?shù)?，沒有兒子就叫‘絕戶’，周圍的人都看不起。人人都笑他家‘絕戶’，回家吃飯都不安生。一直被笑一直被笑，說話聲音都小很多。夫家一共四個兒子，除了他們另外三個都有孫子，是功臣。公婆東西沒他們份兒，他們甚至還必須給幾個侄子出這出那的，否則就是更不孝順了。他們自己其實知道這個叫做重男輕女，但還是……我跟他們說，傳什么宗接什么代，兩三代后誰知道誰？人來一趟，過好自己的小日子，一家人開開心心的，一起奔著好日子，就行了，管其他人說什么呢。我知道這非常難，可，為了自己還有女兒，他們需要堅強一點?！?/br>
    應笑輕輕嘆了口氣。

    這種實在太多太多了，她們好難“堅強”起來。

    “最后就是舍不得了，”穆濟生又道，“心理上面難以接受。她想看著好多孩子嘻嘻哈哈跑來跑去，害怕自己以后后悔，孫紅之前口口聲聲‘多子多?！阌浀脝??！?/br>
    “嗯，記得。”孫紅并未大jian大惡，她是愚昧、無知，且因無知而盲目自信，對醫(yī)生們充滿敵意。

    穆濟生又說：“我奉勸的后面兩條她不知道聽了沒有，不過，至少第一條，她應該是聽進去了，因為真的受教訓了。她說，以后，她會好好聽醫(yī)生的話。”

    “嗯?！?/br>
    “應醫(yī)生?！蹦聺溃拔冶緛硐朐儆栍査麄兊?。但……她應該是真的知道自己曾經多么愚蠢了，非?；诤?，非常難受，更猛烈的批評和教育也未必有正面作用。于是我試著像你一樣，不管面對什么人，都幫助他們變得好點，而不是作為新生兒科的醫(yī)生一味地審判他們?！?/br>
    “嗯，”應笑問，“那你回答什么了呢？”

    “我說，”穆濟生的聲音再次傳來，低沉性感，“我說，你犯下了彌天大錯，對不起三個孩子，但……對你個人而言，‘以后，會好好聽醫(yī)生的話’終究是個好的開始?！?/br>
    “穆醫(yī)生——”

    “還有，她應該堅強一點，不要考慮絕不絕戶了。”

    “嗯?！?/br>
    “應醫(yī)生，”最后，穆濟生有些疲累，他輕輕地說，“我剛重新聯(lián)系過了——我這周日下基層?！?/br>
    第25章 下基層（五）

    周六,穆濟生又漂漂亮亮瀟瀟灑灑地出現(xiàn)了——他提前了一天過來。

    應笑帶著穆濟生到鎮(zhèn)上超市買必須品。

    穆濟生挑東西的時候，應笑溜達來溜達去，一會兒向穆濟生拎的筐里扔一包餅干,一會兒又扔一塊巧克力，一會兒又扔一盒牛奶。

    “我忘記帶手機了?！睉δ樒ず竦煤?她嘿嘿嘿笑,明眸皓齒的,道，“穆醫(yī)生，你可以給我買吃的嗎？”

    她當然能取了錢再回來一趟，可她就想讓穆濟生買,這更像是一個月后再見面的一點嬌嗔。

    “行，”穆濟生撩撩唇角，問：“應醫(yī)生還有沒有想要的了？我結賬了。”

    “你等一下哦。”應笑說著,又在超市走了一圈，一個一個貨架看過,又抓了包海鹽薯片，同樣丟到穆濟生的小紅筐里,道：“還有這個?！?/br>
    “行。”

    穆濟生一樣一樣掃碼，最后付賬,他要了兩個袋子，一個裝自己的東西另一個裝應笑的東西，卻并沒將應笑的零食給應笑，而是自己拎著兩個人的，走出超市。

    應笑領著穆濟生到一家飯館吃了晚餐。她說：“這家飯館還可以的。有兩個菜蠻好吃的?！?/br>
    穆濟生自然點頭。

    鎮(zhèn)上已經有一些人認識應笑了，見她進來，打招呼道：“喲,應醫(yī)生！”

    “大劉哥！”應笑拍拍穆濟生，介紹道，“這是我們云京三院新生兒科的穆醫(yī)生！”

    穆濟生只淡淡笑笑。

    幾個菜都上得很快。穆濟生發(fā)現(xiàn)，應笑真是自來熟。飯館老板坐了過來，問穆濟生“穆醫(yī)生是哪里的人??？”“穆醫(yī)生是哪個學校的？”“新生兒科是干什么的？”等瞎聊天的常規(guī)問題，穆濟生一一答了，應笑就嘰嘰喳喳的，插科打揮，接著說“他超強！p大醫(yī)學還修了個管理系的雙學位呢！”“他們自習非常瘋狂……”“醫(yī)學部是以前xx，2000年左右兩校合并的?！薄八麄儗W院高度自治！”“他們學院到p大，比香港到內地，花的時間還要更長……”“不是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新生兒科里面的nicu是救治率最高的icu，穆醫(yī)生每一天都造幾十個七級浮屠?！薄靶殞殏兩軓姟！?/br>
    穆濟生就看著、聽著，覺得有趣。

    最后老板問：“穆醫(yī)生有對象沒有呢？”

    “哈哈，”應笑替他回答，“他沒有！”

    “應醫(yī)生，這種事兒你得讓穆醫(yī)生自己說。”老板批評應笑道，“還能你說有就有，你說沒有就沒有？”

    “也行?！蹦聺畔驴曜樱敛链?，道，“她說有就有，她說沒有就沒有?！?/br>
    “……”感覺是個雙關語，應笑一慫，竟然拍拍桌子的角，道，“好啦老板，結賬了！”

    老板：“行咧！”

    從餐廳出來，應笑想了想自己早就計劃好的一日游，慫了會兒，可緊接著又壯壯膽子，試探著問：“那個……穆醫(yī)生，這里下屬的富東村一面是懸崖一面是什么，海拔很高、景色很美，還是一個旅游景點呢。據說日出日落特別好看，我還沒有機會去過，要不，明天一起看看日落？”

    一日游，像約會一樣。

    穆濟生揚眸，問：“日出行嗎？明天晚上要做一個新生兒的視頻講座。愛未的‘愛未醫(yī)療’搞了一些直播活動。”

    “噢噢噢噢，”應笑撓撓頭，說，“當然可以。日出更好?！?/br>
    穆濟生頷首：“嗯?！?/br>
    …………

    于是第二天，應笑與穆濟生兩人天還沒亮就出發(f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