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周日會參加海外同鄉(xiāng)的集會，和父母的朋友們和他們的孩子們一起在教堂街角的餐館用午餐，之后會到一旁的公園散步，母親有時會去購物，帶上我和弟妹。父親會和朋友們在咖啡館聊天，等母親和我們回來?！碧m波在遙望回憶時，神情非常柔和。他很快回過神，仿佛有些懊悔，輕聲問：“你為什么想知道這些？”

    彌雅垂著頭，用力地拽襯衣最下端的扣子。細(xì)線本就松脫下墜，她粗暴地數(shù)次拉扯之下，頓時斷裂。她攥著被剝奪容身之處的紐扣，良久地沉默。就在蘭波以為她不準(zhǔn)備開口的時候，她低聲說：

    “福利院的大家也是家人，一個大家庭。但我一直知道那和真正的家庭不一樣?！?/br>
    彌雅清晰可聞地深呼吸數(shù)次。

    “那時在少年軍還不需要真的戰(zhàn)斗——只需要在檢閱儀式上排隊行禮的時候，偶爾福利院的指導(dǎo)員……我們的mama，會帶幾個孩子跟著她去采購。所有人都想和mama一起去采購?！睆浹诺恼Z聲飄忽起來，宛如夢囈，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些，但停不下來，“mama并沒有特別喜歡我。但是每個人都會輪到至少一次采購。然后那一天，我就第一次去采購了。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櫥窗里的東西，之前我只在車窗后模模糊糊看過幾眼。全都是我沒見過的東西?！?/br>
    她緩緩轉(zhuǎn)身，宛如兒時記憶中的商店櫥窗再次近在眼前。她甚至伸手，仿佛要貼上玻璃，好將店內(nèi)的狀況看得更清楚。

    “但是讓我最稀奇的不是櫥窗里的東西，是櫥窗后面，站在柜臺前的一家人。那個男人頭發(fā)都禿了，肚子也挺出來。他身邊的女人有血一樣紅的嘴唇，和男人相反，像是吃不飽飯，瘦弱得像小雞，懷里卻抱著一個和男人頭發(fā)一樣顏色的胖女孩。我覺得他們很丑，比福利院的所有人都丑，但是……男人從售貨員手里接過一個盒子夾在腋下，低下頭去親女人，胖女孩揮舞著手臂咯咯笑，女人將頭靠在男人肩膀上。他們看上去都非常非常快樂。但是我——”

    彌雅迷茫又疲憊地耷拉肩膀：“我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我不明白?！?/br>
    蘭波注視著她，臉上難得失去表情。

    “但我立刻就明白了，他們是家人。那才是真正的家庭的樣子。我知道自己的大家庭是特別的，因為mama一直這么說，但只有在那一刻，我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原來真的還有普通的、相親相愛的、有父親有母親的家庭存在。”

    彌雅縮手，仰頭看雪白得刺目的天花板，擠出一個微笑：“我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嫉妒。想要變成那個胖女孩。我的確那么想過。但那是過了一會兒回過味來之后才有的反應(yīng)。我那時蹦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太好了?！?/br>
    她哽了一下，眼睫眨動飛快：“太好了，原來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和我、和福利院的大家是一樣的。”

    “彌雅……”蘭波起身，卻被她拒絕的姿態(tài)阻住腳步。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知道，在我的世界以外，有我如果不親眼見到、根本想都想不到的世界。但即便出去了，那又怎么樣呢？我只是從那個櫥窗邊路過。我沒法走進(jìn)那家店。我不屬于那里?！睆浹挪[起眼睛，凝視肩頭不再存在的制服肩章，“不是每個帝國少年軍成員都是孤兒。但從福利院出來的少年軍不一樣，我們都是這樣的。我們生來就不屬于外面，全是我們不明白、也和我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東西。我們……還是在更小的世界里，像那些殺人的大鐵塊里的燃料電池，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快速地用完、燒干凈，那樣更快活、更自在?！?/br>
    長久的寂靜。

    彌雅久違地感到心滿意足。她沒想到會將這些事都說出來。但蘭波這下也該明白，也該放棄她了。

    “彌雅，”蘭波走近一步，見她沒有后退，便再近一步，直到與她面對面，他彎腰，幾乎與她平視，異常嚴(yán)肅地問，“你剛才說的‘我們’是誰？”

    彌雅困惑地皺眉：“福利院出身的少年軍啊?！?/br>
    “福利院出身的少年軍，有多少人？”

    “我不知道……幾萬？十幾萬？我怎么會知道?！睆浹畔胍笸恕?/br>
    蘭波搭住她的肩膀。她顫抖了一下。

    他的聲音令人鎮(zhèn)靜：“你認(rèn)識這幾萬十幾萬人里的每個人？”

    “怎么可能……”

    “那么你出身的福利院，有多少人加入了少年軍？”

    “和我一起的……有快二十個人吧，十八個?！?/br>
    “你知道這十八個人每個人都是怎么想的？他們中的每個人跟隨mama去采購的時候，都見到了你見過的景象，心頭都涌上了相同的念頭？每一個？你確定？”

    彌雅試圖掙脫，聲調(diào)拔高：“你問這些干什么？我……我不知道。但他們肯定也是這么覺得的，我們……只有我們能互相理解，你不明白的！”

    “為什么你這么覺得？你向他們中的每個人逐一確認(rèn)過嗎？”蘭波停頓了一下，深邃的藍(lán)眼睛一瞬間有些可怖，“還是說，這是阿廖沙告訴你的？”

    阿廖沙。

    彌雅瞬間全身僵硬。

    她使盡全力試圖掙脫，抬手想要戳蘭波的眼球，迫使他放開她。

    “彌雅！”蘭波抓住她的手腕，有力卻不粗暴，“聽我說。你是你，不是你們。你的感受、你見到的東西、你的思考，都是你一個人的東西。會有和你經(jīng)歷和想法相似的人，但你和那些人，不論你們加起來有多少人，都不是一個面目模糊、想法完全一致的‘我們’?！?/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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