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雅第一次見到漢娜這樣無措，不禁感到十分有趣。他人的驚慌和憤怒令她愈發(fā)鎮(zhèn)靜，甚至能事不關(guān)己地宣告：“我不需要安慰，也沒有想和別人傾訴的話。漢娜，威爾遜連褲子都沒來得及脫。我沒事?！?/br>
    “怎么可能沒事？！”

    漢娜陡然拔高的聲調(diào)嚇了彌雅一跳。

    “抱歉，”漢娜煩躁地揉著眉心，回眸凝視她，“聽著，不管你在來到改造營以前做了什么，但今天發(fā)生的事……你一點錯的都沒有，錯的是那狗養(yǎng)還不如的雜種?！?/br>
    “我之前可不知道，原來漢娜還會罵臟話?！?/br>
    “小孩子不知道的事可多了?！?/br>
    “漢娜，你不知道的事也多了去了。”

    兩人隔著一步的距離對視。沉默的空氣逐漸變得黏稠厚重。

    彌雅看著墻面上百葉窗格透進(jìn)的燈光，面無表情地低語：“威爾遜不是第一個，斯坦才是。威爾遜之前只是知情的幫兇?！?/br>
    漢娜駭然咽了一口唾沫：“傳言并不是傳言。所以斯坦的死才會……”

    彌雅垂眸，彎了彎眼角：“任你想象了。你看，這些事你都不知道吧？”

    漢娜無言以對。

    彌雅別開臉。

    漢娜戴上眼鏡，口氣恢復(fù)平素的冷靜：“你可以放心的是，威爾遜那個混蛋完了。他本來就是個不知道收斂的蠢貨，得罪了不少人。你的保護(hù)人會收拾他的。那句話怎么說的？總之不要和銀行家的兒子作對?！?/br>
    有幾個銀行家能教養(yǎng)出和瘋子只差一線的圣人？

    彌雅沒有答話。

    “我建議你去洗個澡，那扇門后就是浴室?！睗h娜環(huán)抱雙臂，“你能不能保證不會用浴巾上吊或者把通電的吹風(fēng)機(jī)放進(jìn)浴缸？否則我就得跟著你進(jìn)去?！?/br>
    “哦漢娜，我累得根本沒力氣去死?！?/br>
    “那真是幫大忙了?！睗h娜的反諷比往常要更柔和。

    這含而不露的好意讓彌雅的額角抽痛。她立刻豎起防衛(wèi)的刺，冰冷道：“漢娜，你知道嗎，從剛剛開始，你對我表現(xiàn)出的關(guān)懷比我和你相識以來的總和還要多。”

    不給漢娜答話的機(jī)會，彌雅反手關(guān)上浴室門，背靠門板，緩緩坐倒在地。

    她犯了個錯誤，竟然下意識地閉上眼。

    又開始下雨。不下雨的時候便回到屋頂?shù)穆杜_。

    喉嚨深處在沸騰，彌雅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將水龍頭擰到最大，扒住盥洗臺邊沿嘔吐。

    “彌雅？”漢娜敲門。

    彌雅吐出漱口的水，看著逐漸變得清澈的水流扭曲成墜進(jìn)下水道的螺旋，粗魯?shù)鼗貞?yīng)：“還沒死！”

    刻意回避著鏡中的自己，她脫下制服。

    將水溫調(diào)到最燙，彌雅拉上浴簾。

    藏木于林，淋浴花灑下最適合哭泣。彌雅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會哭了，但她還是禁不住在guntang的水流沖刷下弓起背，俯下身，捂住嘴無聲尖叫。她在腦海中咒罵，詛咒威爾遜，詛咒斯坦已經(jīng)腦漿飛濺的尸體，詛咒每個人，詛咒離她而去不知姓名的雙親，詛咒自己。她以意念褻瀆神明，質(zhì)問為什么要讓她降生，為什么……要讓蘭波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漢娜又在敲門。

    彌雅關(guān)掉水龍頭，濕淋淋地踏出浴缸，在蒸騰的水汽里尋找浴巾的影子。

    “漢娜，放心，這條毛巾太厚，又不夠長，沒法用來上吊?！?/br>
    胡亂擦干身體和頭發(fā)，彌雅嚯地打開門。

    漢娜向她身后看了一眼，浴室地面全是水，挑著眉搖頭：“你打算在浴室里養(yǎng)魚嗎？睡衣在那里?！?/br>
    彌雅套頭穿上上衣，發(fā)現(xiàn)前后反了，但懶得折騰，便任由它去。

    “你不吹干頭發(fā)？”

    “放著自己會干。”

    漢娜聳肩：“要吃點東西嗎？”

    “不需要?！?/br>
    “我想也是，那么安眠藥呢？”

    彌雅盯著對方看了片刻，勾唇：“這個主意不壞?！?/br>
    “張嘴，——”漢娜扳住彌雅的下巴，向她口中扔進(jìn)藥片，松手后退，朝床頭柜上的紙杯一指，“我可不會把一整瓶都給你?！?/br>
    是紙杯，而非可以砸成尖利碎片的玻璃或是陶瓷制品。

    “謝謝你，漢娜?！睆浹乓豢趷炏卤械膬羲?，覺得漢娜小心謹(jǐn)慎得讓人想捉弄。但也許這是蘭波的叮囑。揶揄的話便沉進(jìn)肚中。她往后仰倒，淡淡說：“我似乎只能睡覺了?！?/br>
    漢娜在床沿坐下，背朝彌雅：“雖然我也覺得怪不自在的，但我和你睡一張床?！?/br>
    “說不定你意外適合帶孩子，考不考慮換個工作？”

    “我不喜歡小孩?！?/br>
    彌雅聞言輕笑：“為什么我一點都不驚訝呢？”

    “我從來沒試圖掩飾過這點。”

    “那么作為討厭小孩的代表，能不能告訴我，人為什么會丟掉自己的孩子？”

    “戰(zhàn)爭的時候不一樣。如果死了，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丟下自己的孩子?！?/br>
    “有那么多恰好死去的雙親嗎？”

    “彌雅，我沒法回答你的問題?！?/br>
    片刻寂靜。

    “漢娜？”

    “嗯？”

    “說點什么，隨便什么都行，到我睡著為止。”

    “你應(yīng)該知道我不擅長找無用的話題。”

    “那么……你見過戰(zhàn)爭之前的世界嗎？或是戰(zhàn)爭以外的世界的樣子?！?/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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