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教員會在這里吃午餐，或是來坐一會兒透氣。有時這里也會有午餐會?！?/br>
    換而言之，這里是教員們的領(lǐng)地。彌雅可能是來這里的第一個學(xué)員。她的胸口莫名揪了一下，為了將這煩人的sao動壓下去，她板著臉環(huán)視四周。

    現(xiàn)在是周日面談的時間，當(dāng)然一個人都沒有。

    彌雅走到其中一棵樹下，閉上眼傾聽片刻，只有樹葉沙沙的婆娑細(xì)語。

    樹木與微風(fēng)對話的聽眾只有她和蘭波兩個人。

    她忽然平靜下來，坐到樹下的長椅上。這幾日侵?jǐn)_著她的煩悶就像根本沒存在過。

    蘭波在她身側(cè)落座，隔了一人份的空位。

    片刻不需要被刻意填滿的沉默。

    蘭波視線落到彌雅膝上，認(rèn)出《壞代碼》的那刻，他的眼睛里現(xiàn)出一點星星似的笑意：“看起來你已經(jīng)讀完了?！?/br>
    彌雅將書往他那邊一推：“如果你想要讀后感，那我的讀后感只有一句話——浪費時間?！?/br>
    蘭波一如往常地有耐心：“為什么那么說？”

    “從頭到尾，什么變化都沒有，只有一堆瑣碎的細(xì)節(jié)。而且，我討厭結(jié)局?！?/br>
    “為什么？因為沒有人被拯救，因為阿爾伯特·切斯特沒能擺脫過去，還是因為塞拉到最后都只是在模仿人類？”

    蘭波的問話意外尖銳，詞句在彌雅的舌尖踉蹌翻了個跟頭，消泯無形。

    等了片刻，他再次發(fā)問，以溫和得可怕的口氣：“彌雅，你期盼的是否是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

    他似乎不止在問某個故事落空的結(jié)尾。

    彌雅抓住裙擺，回避著對方的目光，冷冷回道：“就算是所有人都死光的悲劇結(jié)局也無所謂。故事就該有故事的樣子，現(xiàn)在這樣的結(jié)局只會讓人感覺被騙了。”

    蘭波聞言苦笑了一下，竟然就此轉(zhuǎn)開話題：“過去這周你過得怎么樣？”

    彌雅原本還打算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塞這本書給她，錯失機(jī)會，只能隨口回道：“沒怎么樣?！?/br>
    “和新室友相處得還好么？”

    克拉拉。

    彌雅再次心煩起來，冷冷勾起笑?。骸昂苓z憾，蘭波教官，可能沒過多久我就又要換室友了?！?/br>
    蘭波啞然注視她片刻，溫言問：“發(fā)生了什么？”

    在對方搬入第一天就因為她們身上某些根本性的矛盾爭吵，之后再沒有交換過只言片語。

    彌雅沒有直說，反而尖刻地應(yīng)道：“你一會兒就要見她，直接問她不就行了。”

    蘭波訝然抬起眉毛。

    彌雅也覺得自己反應(yīng)過度。她確實不想和蘭波多談?wù)摽死瑯硬幌氚堰@份不情愿表露得太明顯。她害怕蘭波會用那雙澄澈得可怖的藍(lán)眼睛看穿一切，包括那團(tuán)聳動著的情緒的本貌，雖然她也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東西。

    念及此，她盡力緩和口氣，沒什么起伏地陳述事實：“克拉拉是個討人喜歡的乖孩子。昨天集體看了揭露戰(zhàn)爭真相的紀(jì)錄片回來之后，她偷偷哭了一晚上。”

    而拜從被褥中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的抽噎聲所賜，彌雅也一晚上沒闔眼。

    “她肯定會非常配合你，乖乖改過自新，”頓了頓，她又補(bǔ)充，“和我不一樣?！?/br>
    蘭波嘆息：“彌雅……”

    她無端因為他的呼喚顫抖了一下。

    “你不需要和別人去做比較?！?/br>
    “怎么可能不去比較？！”

    彌雅聽見自己尖利的聲音在庭院中回蕩。

    熱血往臉頰上涌，她為沒能克制住感情羞憤欲死。握緊雙拳，她從頭開始往下往里蜷曲：“她唯一的罪過是沒有見識過戰(zhàn)爭。但那也說不上是她的錯。外面有家人等著她，還有……人生等著她回去繼續(xù)。”

    她深吸氣，猛地抬頭，偷襲一般筆直看向蘭波：“我承認(rèn)也許你是對的，即便是我……也確實還能重新開始?！?/br>
    蘭波的眼睛因為她的這句話亮了起來。但他隨即明白了什么，目光閃爍著黯淡下去。

    “蘭波教官，我也不知道該感謝你還是怨恨你才好。你讓我見識到了外面的世界，可能只有一點，我也有點向往起來，也開始做夢了?！?/br>
    這話太坦白了，彌雅忍不住想要捂住臉。她咬牙，沒有低頭，沒有挪開視線。

    那些在少年軍時代就萌芽的，在屬于斯坦的雨聲中飄浮的，前夜與昨夜伴隨著克拉拉的呼吸聲和啜泣冒出來的，所有此前零散不成形狀的思緒突然連綴成串，過于流暢地從她嘴里說出來，就好像那是她從其他人那里借來的講稿。

    “可是，見到克拉拉之后我就明白了，他們的世界只是敲碎了一個角，修補(bǔ)一下就能笑嘻嘻地繼續(xù)過下去。而我……就是一團(tuán)糟。我再努力，也沒法補(bǔ)上一開始就欠缺的東西。我要花很大力氣，很長時間，試著裝作和其他人一樣。

    “就算那么做，和塞拉不能成為人類一樣，我也不可能真的融進(jìn)去，絕對不可能。我沒法變成外面世界平凡、正常的一份子。我身體的某些部分永遠(yuǎn)沒法放下殺意，沒法忘記我究竟是什么東西，更加不相信有人會在知道我經(jīng)歷過什么之后依然接受我。難道我也要等著有個隊長終于有一天來敲我的門，告訴我時間到了，應(yīng)該醒來了？”

    說到這里，她停頓了片刻調(diào)勻呼吸。

    彌雅感到自己找到了討厭《壞代碼》結(jié)局的原因，那也是她從城中歸來之后躁動不安心緒的根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