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鎖雀翎 第8節(jié)
005 “赤子之心?”謝玉京咬字輕緩。 他覺得這個詞很好,好極了。 修長的指撫摸著杯盞,就像當時在地牢中撫摸冰涼的刑具那般。 容鳳笙見他唇角挑著弧度,像是愉悅又像是嘲諷,不禁感到怪異。 不過她沒有多想,只當他是面皮薄,不習慣被人當面夸獎。 她暗暗篤定,心里笑他是個孩子。想到顧仙菱的事,忍不住嘆了口氣。 “您有心事?” 容鳳笙看他一眼,一反常態(tài)地沉默了。 該不該告訴他? 遺奴一直都是站在她這邊的,想來只要開口,他一定會答應幫她。 只是這件事…… 她心中憂愁,只能拿起杯盞。 辛辣的酒液滾入喉中,像是刀子一般。 她皺眉咽下去,懷疑地盯著杯子。 謝玉京看她竟然一口悶了,差點噎住,好心提醒道: “這雖然也是您常飲的寒山翠,卻在地下埋了近十年,酒性極烈,您不該喝的那么急?!?/br> “什么?”容鳳笙頓時哭笑不得,她捂住額頭,嗔怪地看他一眼,“怎么不早說?!?/br> 謝玉京沒有說話,怔怔地盯著她看。 她臉頰泛起紅,像是榴花綻放。 不敢再看,連忙移開了視線。喉結(jié)卻上下一動。 他若無其事地拈著酒杯,眨了眨眼,臉上guntang起來。 容鳳笙捂住額頭,低低呻.吟了一聲,只怪自己大意了。她伏在桌上,頭越來越重,身體化成一灘軟泥,往下滑去…… 卻忽地被人扶住。那人五指緊握著她的肩,“你醉了?!?/br> 容鳳笙知道自己是醉了,卻不想承認,她想推開他,卻適得其反,一頭栽去。 “嘶……” 像是撞上了一堵墻,她條件反射地飆出淚水,捂住了額頭。 她微微睜開眼,只見朱紅的緞面,上面繡著的仙鶴栩栩如生,透出隱隱寒梅香。 容鳳笙抓住身前人的衣襟,淺淺吸了一口氣。 忽然間,她感覺到有只手輕輕放在了頭頂。 寬厚溫暖的掌心,壓著她的頭發(fā),動作有些笨拙,卻是輕柔溫和到了極點。 “若是累了,就睡一覺吧?!?/br> “有我守著你?!?/br> 這聲音…… 是遺奴還是……意奴? 少年低低的訴說之聲,還在繼續(xù),“雖然這幾天,你從不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來,但我能夠感覺到,你不開心。” 他知道她心里藏了事情,卻不愿意同他開口。 他想她同他開口,想她意識到,他已經(jīng)成長到足夠她依靠的模樣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依靠我。” 謝玉京指尖冰涼,眼底濃黑,他多想能夠占領她整個生命,讓她在碰見他之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他。 不過如今,也不算晚。 可惜,這一番衷腸,沒有被容鳳笙聽見。她大腦一片混沌,神思墜墜,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 她只聽見一聲,“阿姊?!?/br> 隔著虛空,輕輕地傳來。 “是繁衣嗎?” 她瞇眼瞧著眼前的人,不是很確定,腦后的那只手一頓,而后緩緩俯下身,將面容暴露在她的視野之中。 容鳳笙伸出手,有些發(fā)顫地撫上他的臉龐,喃喃,“繁衣,你還活著?!?/br> 那人漆黑的雙眼,還有額心正中的朱砂小痣,倏地在面前放大,她一驚,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謝玉京。 不是容繁衣。 她驀地清醒。 “是遺奴啊。” “對不住,我有些失態(tài),方才嚇到你了吧?!?/br> 她松開他,捂住額頭,充滿了歉意。 謝玉京抿住唇不說話,垂著眼,小扇子似的睫毛微微翕動。 像一堆冰冷、美麗、低飽和度的瓷器。 容鳳笙愣了一下,有點不知如何是好??此孟裼行┪滩蛔》此剂艘幌隆W约捍_實過分,竟然將他錯認成了別人。 她遲疑了一下,輕輕握住他的手。 “不是有意認錯的,” 她平時將他們分的很清楚,遺奴與繁衣,根本不一樣。相貌、性情、氣質(zhì),不論是哪里都很不同,只是這次,為何會搞混了? 想來是近來頻頻做夢的緣故。 于是她解釋,“近來做夢,總是夢到繁衣。也是像你這樣,一身的紅?!?/br> 想到夢里光景,她便很是唏噓,“哎,就坐在秋千上,看著我笑。只笑,但不說話?!?/br> “你知道,我以前住的地方,芳華殿,池邊種著一棵柳樹。” “小的時候,我們在那里扎了一個秋千。” 那段童稚的時光,實在像是一場美夢。 容鳳笙瞇起眼睛,輕聲道,“我和侍女們經(jīng)常在那里玩。我坐秋千,她們便在后邊推著我,蕩得很高很高,甚至能看得到墻那邊的景象呢。繁衣身體不好,不與我們一起,就遠遠地看著我們,眼底滿是羨慕。” “有次,實在是蕩得太高了,我飛出秋千,落進了池子里面。繁衣二話不說,就跳下來救我了。但是他忘了,他自己也不會水啊。然后我看著他在水里胡亂撲騰,卻努力想要游向我,他朝我喊,阿姊,抓住我的手。” “繁衣他啊,真是個笨蛋?!?/br> “您想他了?” 謝玉京輕聲道。 容鳳笙點點頭,長長呼出一口氣。 “后來,我在大菩提寺養(yǎng)病,他來看我,帶來了一樣東西,說是有一個傳說,將心愛的信物埋在菩提樹下,幾年后再取出供奉,可以保佑親人身體康健,長命百歲。他埋下的信物,是父皇送他的生辰禮,一張極漂亮的弓?!?/br> “他第一次狩獵,就獵到了一只小白狐?!?/br> “他將白狐關在籠子里,可我見那白狐頗有靈性,個頭又小,一時心軟,便偷偷放了生。繁衣為此同我生氣,幾天都不肯搭理我。后來,我才知道,是他聽說我夜里手腳冰涼,有了主意,想用狐貍皮給我做小毯子呢?!?/br> “我很自責,他卻安慰我,下次會獵更好的皮子給阿姊……可惜,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br> 說著舊事,容鳳笙臉色卻是平淡,看不出半分悲喜。 繁衣十五歲踐祚。 登基那一天,穿了件血一樣紅的皇袍。 那是極為熱烈奔放的赤紅,與玄色搭配,金線繡著蟠龍,舉手投足間優(yōu)雅高貴。 她看著他緩步走上,那帝王的高座,重重冠冕下,是與自己一般無二的容貌。就好像在看世上的另一個她,開啟了一段全新的人生。 她一直覺得,他定會是世上最仁愛的帝王。 “您是想要,那張弓么?” 容鳳笙眼神一閃,卻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身邊沒有一件繁衣的舊物,到底遺憾。” “它在大菩提寺?” 哀帝的靈柩會在大菩提寺停滿七七四十九天,方可葬入皇陵。 “是?!彼卮?。 謝玉京起身,“您等我一個時辰?!?/br> 容鳳笙也隨著他站起身來,卻在他臨出門前,喚了一聲遺奴。他回眸,而她張了張口,莞爾道,“一路當心?!?/br> * 謝玉京翻身上馬,一拉韁繩,策馬飛奔而去,數(shù)十名東宮衛(wèi)縱馬跟上。最近下了一場雨,進山的道路泥濘難行。 大菩提寺素來是皇家寺廟,非皇親貴族不能進入,周圍也設置了嚴密的防守。 前幾日前朝余孽作亂,防護又加強了一波,恐怕連一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守夜的人名叫張珩,正在寺外巡邏,遠遠便見到一隊人馬靠近,且極為莽撞,浩浩蕩蕩,直沖山門而來。 “站??!來者何人?” 他上前阻攔,厲聲叱道。 借著火把的亮光,看清為首之人。 那是個十七歲的少年,身形頎長,容貌俊逸。著朱紅色翻領長袍,腰束玉帶,腳蹬烏履。 一頭烏發(fā)落了夜間的寒霜,愈發(fā)濃黑如墨,披散在肩側(cè)。 他雙眸漆黑,額心朱砂仿若雪地寒梅,一望無際的空白中只綴一點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