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臣、宮妃紛紛起身行禮。

    謝玉京徑直走向謝絮，跪地道：

    “兒臣拜見父皇。”

    他身后一個(gè)婢女，圓臉杏核眼，正是迢迢。左右張望間，雙眼一亮，悄悄小跑著過來，一到容鳳笙的身邊，便壓低聲音道，“公主您去哪里了，迢迢怎么都找不到您，要不是世子……太子殿下帶奴婢進(jìn)來，奴婢怕是要急死了?！?/br>
    容鳳笙今日起得早，見迢迢睡得正香，恐是累極了，便沒有叫醒她。

    “太子來晚了，便自罰三杯吧。來人，賜座?！?/br>
    謝絮沉聲道。

    “兒臣謹(jǐn)遵圣意?！敝x玉京忽地轉(zhuǎn)身，眼眸看向荊幸知，含笑道：“丞相大人?！?/br>
    荊幸知起身：“太子殿下?！?/br>
    謝玉京關(guān)切道，“孤聽說那次事故之后，丞相傷得不輕，尤其是手腕，便是筷子都拿不穩(wěn)了……如今可是休養(yǎng)好了？”

    他言辭懇切，卻有幾分挖苦，也是刑部尚書今日告病未來，否則定是臉色紛呈、氣個(gè)半死。

    謝絮聲音冷冽，“謝瓊，休得無禮?！?/br>
    荊幸知倒是沒有惱意，反而朗聲笑道，“承蒙殿下掛念。臣已無大礙，也多虧陛下賞賜了一些珍稀藥材，否則臣也不會(huì)這么快就痊愈?！鞭D(zhuǎn)向謝絮抱拳謝恩。

    “陛下，”妙妃嘟起紅唇?！胺讲懦兼奶嶙h……”

    這是還惦記著，要與容鳳笙一較高下呢。謝絮看上去有些頭疼，壓低聲音道，“你說呢？夫人?！?/br>
    迢迢咬牙。

    她剛剛進(jìn)殿，便聽到荊幸知起頭，要她家公主獻(xiàn)舞。這駙馬爺竟是管也不管，任憑他們羞辱公主。好歹自家公主也給他養(yǎng)了六年的兒子啊。

    她要出頭，卻被一只素白的手?jǐn)r下。

    “退下?！比蔌P笙淡淡道。

    “公主！”

    眾人目光都聚集了過來，或窺探、或好奇、或妒恨、或幸災(zāi)樂禍。

    妙妃有些不耐，“不知娘娘可愿賜教？”

    一個(gè)亡國(guó)公主，何必?cái)[這么大的架子。

    容鳳笙卻轉(zhuǎn)向謝絮道：“既然是陛下賜宴，溫儀自然是不敢拂了陛下的面子。還請(qǐng)陛下稍待，容溫儀下去換一件衣裳?！?/br>
    在眾人各異的臉色之中，她款款退場(chǎng)，迢迢跟她進(jìn)了換衣的內(nèi)殿，萬分委屈，“您可是公主啊。又不是妙妃那般出身，怎么可以當(dāng)眾起舞，供那些人取樂?！?/br>
    容鳳笙回頭笑道，“公主？我的那些meimei，哪一個(gè)不是公主。還不是被父皇送出去，取悅別國(guó)的君王。如今，不過是輪到我自己頭上罷了?！?/br>
    “您……”

    迢迢為她解開腰封，眼底噙滿了淚水，“若是找到機(jī)會(huì)，您就去云寰吧……莫要再留在宮里了。大統(tǒng)領(lǐng)……他還活著吧，讓他帶您去吧！”

    容鳳笙一怔，不知怎么，腦海中閃過謝玉京的臉。她緩緩點(diǎn)頭，等一切都結(jié)束吧。

    等一切都結(jié)束的時(shí)候，她便……

    迢迢這才安心下來，為容鳳笙散下長(zhǎng)發(fā)，戴上瓔珞。

    太子位于右下首。

    不時(shí)有朝臣向他敬酒。

    謝玉京一一回敬過去，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少年一身紅衣，黑眼珠，笑起來的模樣格外好親近。不少閨閣少女偷偷紅了臉，盼著他能投來一眼。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拈起一枚點(diǎn)心，剛要放進(jìn)口中，忽地怔住。

    有女踏月而來，灼灼如芙蕖，婉麗如舜華。

    手捻柳枝、雪膚赤足。

    紅衣，她從不穿紅衣。

    繁衣逝去后，她只著白衣。

    那是一件極為出挑的紅衣，世上絕無第二個(gè)女子，能像她這樣，將紅衣穿得這樣冷艷清絕。

    一座大鼓擺在正中，古箏泠泠聲起，眾人只見她拈花起勢(shì)，長(zhǎng)袖一揚(yáng)，舞蹈便開始了。

    擺腰回旋，燭光細(xì)碎，恍如開出了一朵絳雪。

    竟是失傳已久的折枝舞！

    眾人這才驚覺那琴曲，乃是一首殺伐絕段的破陣之曲。她手里拿著的，明明是一截柔軟的柳枝，卻像握著一柄絕世神兵，挑、刺、砍、劈、分金斷玉，極有力道。

    容鳳笙抬腿大跳，黑發(fā)飛揚(yáng)，腰上的流蘇晃過絢爛弧線。

    那一年，白太后的壽宴之上，她亦是穿著同樣一件裙子獻(xiàn)舞。

    繁衣與她為討白落葵的歡心，偷偷準(zhǔn)備了這支舞蹈。她跳前半段，擊鼓之后，換他來完成后半段的劍舞。

    誰知，繁衣穿錯(cuò)了她的衣裳，一時(shí)緊張，只好硬著頭皮上去了。

    她在幕后捏了把汗，因?yàn)樗鞍攵斡幸粋€(gè)難度極高的大跳。所幸繁衣自幼習(xí)武，身體柔韌度極好，竟是有驚無險(xiǎn)地完成了。事后，繁衣錘著腰抱怨，“哪里都拉傷了，朕還怎么上朝?！?/br>
    繁衣雖然與她相貌相同，卻是顏丹鬢綠、唇紅齒白。又因常年的帝王生活，周身有種極為獨(dú)特的氣質(zhì)。容鳳笙又好笑又心疼，手指點(diǎn)他額頭。

    “世上有這么荒唐的君王嗎，竟然滴粉搓酥，扮作嬌娘獻(xiàn)舞。我可沒臉說，你是我弟弟?！?/br>
    他忽然看著她，認(rèn)真地說，“阿姊，我想做你meimei，不要做弟弟。這樣阿姊嫁給誰，我也嫁給誰。我們就可以一輩子不分開了。”

    容鳳笙“噗嗤”，為他的荒唐而好笑。

    “那我們誰做妻，誰做妾呢？”

    容繁衣：“……”

    他唏噓著，直搖頭，“唉，我不明白。世上的男人，為什么總要妻妾成群呢？譬如父皇，今天愛靈嬪、明天愛麗妃。一個(gè)人只有一顆心，他們愛那么多人，不會(huì)累嗎?！?/br>
    “你是皇帝，千萬不要有這樣想法。”

    繁衣睜著純凈的眼睛看她，“可是阿姊，我只想與一人，過完這一生?！?/br>
    容鳳笙握住他的手，溫柔道，“繁衣，阿姊也希望，你能找到相伴終生的那個(gè)人。其實(shí)我也想過，若繁衣做女子，我便做男子。做繁衣的哥哥，為繁衣開疆拓土，保護(hù)繁衣。”

    容繁衣笑笑，卻是不再說話了。

    擊鼓之聲乍起，咚、咚、咚。

    三聲之后，一個(gè)飛旋，女子伏在地上，作引頸受戮之態(tài)，卻無痛苦悲戚，反而有種壯麗之美，蕩氣回腸。

    全場(chǎng)一時(shí)間鴉雀無聲。

    沒有人敢出聲打破這一刻。

    他們?cè)谶@位亡國(guó)公主的身上，看盡了大興的繁華。

    她身后，是壯麗河山，是綿延三百年的大興國(guó)祚。

    是海晏河清、康衢煙月。

    是金戈鐵馬，肝髓流野。

    是一整個(gè)王朝的興衰……

    啪、啪、啪。

    不知是誰，率先鼓起掌來。

    緊接著，掌聲如雷。

    謝玉京面前的酒杯又空了。

    他一杯接一杯地飲酒，垂眸盯住自己膝蓋上的手。

    攥得骨節(jié)發(fā)白、青筋隱隱。

    為他斟酒的小太監(jiān)大氣都不敢出，太子面色溫和，渾身卻透著一股陰寒。

    陛下卻是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望著場(chǎng)中女子。

    荊幸知轉(zhuǎn)動(dòng)著玉扳指，緊盯著容鳳笙，像是狼盯著它的獵物。

    一時(shí)翻涌著殺意、一時(shí)又沸騰著欲望。

    那復(fù)雜的情緒，竟讓他整張臉顯得有些可怕。

    一顆凍果，悄悄地溜到容鳳笙的腳邊，妙妃悄悄收回手，只等她踩在那只凍果上……顏面盡失還是其次，摔個(gè)頭破血流才遂了她的心意。

    然而，等女子緩緩移開腳步，果卻未碎，完好如初。

    身輕如燕若此！

    謝絮終是撫掌大笑，“來人，賞！”

    止喜捧上托盤，看著那里面的東西，容鳳笙微微一怔。

    竟是一條小蛇粗細(xì)的，腳鏈。

    在煙花之地，有些特殊癖好的，便喜歡在妓子的一雙金蓮上套上此物，握在手心把玩，方便折成任意的形狀。

    眾目睽睽，謝絮賜她此物，意圖昭然若揭。

    容鳳笙卻是面色未變，緩緩福身道，“溫儀謝陛下賞?！?/br>
    與那腳鏈一同奉上的，還有一杯酒。她低頭，拈起酒杯，有些躊躇。

    *

    容鳳笙扶著額頭，腳步有些不穩(wěn)地走在小徑。

    忽然被人拽住胳膊，撞進(jìn)一個(gè)堅(jiān)硬的胸膛。她抬起頭來，看見謝玉京光潔的下巴。

    少年笑吟吟的，“不知母妃竟然還會(huì)跳舞?！?/br>
    他雖是笑模樣，眼底卻冷得像冰。

    二人都是紅衣，這樣相對(duì)著，倒有種般配的錯(cuò)覺。容鳳笙微微一愣，旋即輕笑起來。

    她扶著額頭，只覺得身上很熱，心中也很熱，知道是那杯酒的作用可是，她不想清醒。

    “你笑什么？”

    謝玉京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