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鎖雀翎 第135節(jié)
“皇后,你來了?!?/br> “來,與朕共飲一杯。” 說著,搖搖晃晃要起身。 容鳳笙遠遠望他,袖手而立,面上神色有些模糊。 但她的聲音依舊溫柔,宛如一場甜美的夢境, “陛下在等我?” 她蓮步微移,步步靠近,“陛下一點都不意外么?” “朕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謝玉京淡淡地說。 他勾過酒壺,又吞了一口酒。 酒水清冽,沿著唇邊緩緩流下,他臉上漸漸漫過紅暈,側(cè)目看來的眸光朦朧而迷離。 醉人無比。 “皇后打算怎么處置朕?” 謝玉京莞爾微笑,眼底卻已經(jīng)有了死灰般的黯淡。自古成王敗寇。亡國之君,除了死,似乎無路可走。 容鳳笙緩緩俯身。 她身上的鳳袍嶄新鮮亮,那火紅的鳳栩栩如生,拖著金燦燦的羽翼,鋪滿了衣袍,呼之欲出。 些微水汽,染上了她的眉眼,顯得眉毛愈發(fā)青黑。額心鳳凰花的花鈿嫣紅奪目,美艷光耀。 她伸出兩根手指,抬起青年的下巴,盯住他漆黑的眼睛。 “九五之尊之位,讓臣妾來坐,好不好?” 她用誘哄的話語說,就像是情人間耳鬢廝磨,充滿了曖昧。 謝玉京揚起脖頸,喉結(jié)微動。他瞇起眼睛,眸底光影破碎。 他修長漂亮的手指,像是在彈奏箜篌那般,攀附上她的臉龐。然后閉上眼,吻住那張形狀優(yōu)美的紅唇。 所有的欲.念、溫柔、成全。 都藏在了這個吻中。 “那就陛下萬歲?!?/br> ——大成建國不過短短數(shù)年,便發(fā)生了兩件離奇大事。 一是,身為嫡子又是獨子的謝玉京,起兵反了,自己當了皇帝,聽說是親手手刃了君父!二便是這位造反登基的皇帝,在繼位的第二年,便將皇位禪讓了出去。 當眾擬好退位詔書,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宣布將皇位,禪讓給自己的皇后容氏。 有不服者,皆以雷霆手腕鎮(zhèn)壓。那一日的血,流遍了永興殿的臺階。 自此,無人敢有異議。眾臣山呼萬歲,容氏龍袍加身,成為了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帝。 容氏登基后,改國號為大興,她所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修改哀帝謚號為昭帝,迎牌位入太廟,立容念衣為太子,顧仙菱為太后。 追意公主謝清鶯亦被加封,為護國長公主,手握數(shù)十萬兵權(quán)。 至于原皇帝,如今已是太上皇的謝玉京,則被囚禁于含露殿。 對于此人的處置,女帝沒有任何旨意,似乎任其自生自滅。 第75章 075 有錯嗎? 075 含露殿中, 靜靜坐著一名男子。 大紅色的外袍松松垮垮披在肩上,愈發(fā)襯得膚白勝雪、發(fā)濃如墨,他長睫微闔, 似乎正在閉目養(yǎng)神。 宮人放下了吃食,轉(zhuǎn)身出去,跟同伴碎嘴。 “據(jù)說,里面那位就是曾經(jīng)的大成皇帝??晌仪浦悄? 倒是一點也不像個皇帝,倒是像男.寵多一些……” “你說,這位太上皇是不是這里有點問題, ”宮人指了指自己腦袋, “他可是冒著天下之大不韙,一路造反才登上的帝位,當初半條命都搭進去了,怎么會心甘情愿,將自己的皇位禪讓出去。” 同伴一臉高深莫測。 世上有什么,令人心甘情愿放下手中刀、放下驕傲,從萬眾矚目的高座上走下, 從此墜落凡塵? “如今淪落到如此地步, 可是任人宰割了……” “你也不想想,那位新帝曾經(jīng)是什么身份?!?/br> 什么身份?前朝長公主, 大興皇室嫡系血統(tǒng), 還是那位哀帝,不,昭帝的孿生jiejie。 “可,即便是皇室血脈,終究是女子啊。女子不就應(yīng)該待在深宅后院, 相夫教子么……后宮不得干政,自古的規(guī)矩。不過那位是個昏君,什么規(guī)矩在他那里都不作數(shù)。眼下可好,皇后登基,這好好的皇帝,卻被困在含露殿,成了那等著被召幸的男……” 這時,一道女聲插.入,“這是在說什么呢?這么熱鬧。” “太后娘娘?!?/br> 來者正是白落葵。 她掃了宮人一眼,卻是輕輕哼了一聲。 “女子不能當權(quán)?呵……” 二人這才想起,這位白太后在大興的時候,老皇帝病重之時,也曾把持朝政多年,后來她仇怨得報,便將權(quán)柄交了出去,誰知這一交出去,后腳便被謝絮給囚困在了懷慈殿中,終身不得出入。新帝登基,這才解除了她的禁錮,允她在一定范圍內(nèi)活動。 可誰能想到,她第一個來的地方,竟是來含露殿,見謝玉京。 白落葵掃視了殿內(nèi)一圈。最后才將目光落在了那閉目養(yǎng)神的青年身上。 “陛下還真是好魄力。” “退位詔書已下,你這聲陛下,不該叫我吧,”謝玉京睜開雙眸,他眼神清澈,看向面前即便裝扮一新、依舊掩蓋不住老態(tài)的女人。 “誰讓你來的?”他嗓音冷漠如冰,對待這個勉強算是他丈母娘的女人沒有半點好臉色。 “自然是哀家自己來的。”白落葵毫不在意他的態(tài)度,看向他的腳腕,那里系著一根細細的鏈子,隱隱散發(fā)著淡金色的光芒,她眼底驚訝一閃而逝,而后唇邊噙起微笑。 謝玉京沉默片刻,之前,就在他將容鳳笙冊為太妃、遣去大菩提寺之后,他便去懷慈殿見了白落葵。 他原本滿心怒火,一腔殺意,想用她親生母親的性命,來威脅容鳳笙就范,直到,白落葵告知了他容繁衣真正的死因。 原來,容繁衣并不是因為體力不支,在禪讓大典上墜下臺階而死,而是因為受到了那樣的踐踏與蹂.躪,為了保全他的阿姊而死。 謝玉京天生缺少共情感,并不能體會他人的喜怒哀樂,但那一刻,他似乎聽見了她的哭聲,看見了她悲傷的面容。 他不知道當初,從白落葵這里聽聞了如此真相,她心中都遭受了怎么樣的折磨,又下定了什么樣的決心。 他不知道。 所以,他自作主張地抹去了容繁衣的記憶,才會令她這樣地恨。 那些恥辱,并沒有隨著容繁衣和那些惡人的死而散去,反而成為了她心中永遠的傷疤,每每觸及一次,便是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而他做了什么? 他以為,忘記那一切可以治愈,最終卻讓那道疤越來越深,越來越深,直至將她的心臟撕碎,再也拼湊不出一顆完整的心來。 那個時候他才知道,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謝玉京坐在臺階下,飲了一晚上的酒,直至爛醉如泥,起身時一腳踩空,從臺階上滾下。他卻厲聲呵斥,不讓任何人接近他,不讓任何人觸碰他。 他蜷縮在泥土之中,就好像新生的嬰兒一般,做出防備保護的姿勢,緩緩地下定了決心。 如果能夠讓她不再那么痛,哪怕,只是緩解她萬分之一的痛楚。 他愿意獻祭自己。 謝玉京思緒回籠,他眼尾仍舊帶著濃郁的紅色,揉了揉額心,這才抬眼看向?qū)γ娴呐?。他抬起手臂,拈起酒杯湊到唇邊,大紅的衣袍鋪散在身后。 “你是來報仇的么?!?/br> 報仇?倒也確實,在容鳳笙離宮那段時間,謝玉京將她關(guān)進了曾經(jīng)關(guān)著容繁衣的地牢,地牢中還是原來的樣子,完全沒有被收拾過。白落葵近來信佛,也信了因果報應(yīng)。在那里她經(jīng)歷了永遠也不愿再經(jīng)歷的噩夢。 足足三個月。她再次被放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像是蒼老了十歲。其實,她以前也會偶爾在那里面坐上一天。每每出去后,就會做連夜的噩夢。容繁衣的死,到底是留下了痕跡。她以為,很快就可以消除。 可也許是年紀大了,她越來越會想起容繁衣,她的兒子。小時候的,長大一點的,乖乖喊她娘親的,帶著新婦到她跟前拜見的。 白落葵盯著面前的青年,驀地嗤笑一聲。 “瘋子。” 不知道是在罵對面,還是罵自己。白落葵原本是很想落井下石,給謝玉京一點教訓,甚至殺了這個人,以報當時之仇。 如今,他毫無權(quán)勢,就像是當初的她,活脫脫一只待宰羔羊,可不知為何,看著他這副模樣,白落葵的殺心又悄然消散了。 沒有人,會毀滅自己來成全另一個人,因為人,都是極度自私的動物,掠奪旁人的資源、情感、甚至生命,來滿足自己的欲.望,才是常理。不可能為了另一個人,從內(nèi)到外,將自己摧毀,而什么都不要。 何況是這大美江山,拱手相讓? 白落葵無法理解。 謝玉京付出一切,只是為了賭一個人的心?可,容鳳笙甚至都沒有限制她來見他。這不就意味著,他賭失敗了? 白落葵忽然有了幾分快意。 她覺得,謝玉京已經(jīng)不配她來復仇,一只喪家之犬,他會自己慢慢死去,孤獨、凄涼、絕望的。 而這,無異于是對這曾經(jīng)高高在上之人的最大報復。 白落葵想起了她的元郎。原本以為,重逢都是美好的。 可到底十幾年未見,元郎變了。 一個變字,卻是道盡了所有。他不再是她印象中那清俊美好的模樣,也不再出口成章,幽默風趣。 他變得,跟這世上所有的平庸男子沒有什么兩樣。他滿口恭敬,對她自稱奴才,與旁的閹奴站在一起,竟是一眼分辨不出。 元郎死了,白落葵終于明白,容鳳笙將這個人送到她的身邊,就是對她最大的報復。 而她活到現(xiàn)在,只是想看看這些人最后的結(jié)局,如今,她很滿意。 她笑得十分痛快,被歲月折磨后的皮囊,卻依然可見年輕時的美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