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話，她腦袋一歪，不動了。

    那抹笑容凝固在了她的臉上，宛如一張永恒而詭異的面具。

    醫(yī)生將針管放回手推車上，摸了摸女子的脈搏，又拿出懷表看了看時間。

    五月十六日星期二凌晨零點十四分。他用冷靜到近乎冷酷的語氣報出了女病人的死亡時間。

    走出醫(yī)院時，段非拙雙腿發(fā)軟。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堅持走下樓梯的。

    女病人臨終前那駭人的模樣一直盤桓在他腦海中，仿佛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不，段非拙見過很多比那女病人發(fā)作更恐怖的畫面他可是連給人截肢都面不改色的無證黑醫(yī)?？伤换叵肫鹉敲∪说哪樱透械揭还蔁o名的寒意襲上心頭。

    那不是對疾病的恐懼，而是對未知的恐懼。

    阿爾，段非拙呼喚仆人的名字，你說過，患以太病的人晚期的癥狀就是胡言亂語。剛剛那位過世的女士她她也說了很多奇怪的話。你是指她臨終前的那個樣子嗎？

    少年緩緩點頭。我爸爸臨終前也是那樣。他哽咽了一下，他的話我們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有點兒像朗誦詩歌。說完之后，他就斷氣了。

    林恩夫婦聞言同時身軀一震。林恩太太又開始掉眼淚。

    我苦命的女兒，怎么會這樣她的手帕已經(jīng)濕透了。

    林恩先生方才還對醫(yī)生信心十足，可現(xiàn)在他也成了一個懷疑者。親眼目睹一名以太病患者的死亡極大地沖擊了他的世界觀。

    要是醫(yī)生治不好路易莎怎么辦？他喃喃自語，要是他們能治好，那位女士就不會死了！

    林恩夫人一把抓住阿爾，仿佛把少年當(dāng)成了救命稻草。

    孩子，你對以太病懂的比我們多。路易莎真的沒救了嗎？只要有一絲希望，我們都想試試！你爸爸都看過哪些醫(yī)生？吃過哪些藥？我們不怕花錢，只要有效，哪怕金山銀山，我們也愿意出

    夫人，我要是知道，我爸爸就不會死了。阿爾陰郁地說。

    他轉(zhuǎn)向段非拙，遞出一個求助的眼神，像是在問您是一位偉大的秘術(shù)師，無所不能的交易行主人，連您都沒辦法嗎？

    第四十四章 美麗蓋亞

    段非拙搖搖頭。阿爾只能長長嘆息。

    他們把失魂落魄的林恩夫婦送回家。段非拙實在不放心他們夫妻倆，總害怕他們會做出什么傻事。

    這一夜，段非拙徹夜無眠，直到天快放亮?xí)r才渾渾噩噩地瞇了一小會兒?？蓻]睡多久，他就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路易莎渾身布滿鮮紅的紋路，雙眸溢血，微笑著唱誦無人能夠聽懂的歌謠。

    段非拙直接被嚇醒了?？纯磿r間，也差不多該到起床的時候了。他無心再睡，干脆下床洗漱。

    小子，你今天格外勤勞啊。段非拙洗臉的時候，聽見石中劍大驚小怪地說。

    反正也睡不著。段非拙咕噥。

    擔(dān)心那位小姐？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哦，天吶，你是不是對林恩小姐有意思？咯咯咯，多么幸運的人兒！段非拙模仿石中劍那雞賊的語調(diào)說。

    你怎么知道我要說什么？！石中劍震驚。

    跟你相處久了，已經(jīng)對你的腦回路了如指掌了。段非拙翻了個白眼，對了，你和約瑟夫叔叔共事過那么久，有沒有聽說過什么治療以太病的方法？

    我要是知道，豈不早就用這個方法發(fā)家致富了？還用得著在這兒受你的鳥氣？石中劍挖苦道。

    可你只是一把劍啊，要怎么發(fā)家致富？

    對哦！

    段非拙又朝天翻了個白眼。

    阿爾很快來了。他帶來了新鮮出爐的烤面包作為段非拙的早餐。從他眼睛下面的那一團烏黑來看，他昨夜也沒睡踏實。

    經(jīng)歷過昨夜的一切，現(xiàn)在又得一大早去上班，段非拙的臉色就像死人一樣。他現(xiàn)在明白為什么打工人們一到工作日就會面如土色了，實在沒辦法對上班這種事抱有好臉色?。?/br>
    今天他是除了艾奇遜小姐之外第一個到達辦公室的。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來得夠早了，沒想到一進辦公室就聽見了艾奇遜小姐敲打鍵盤的聲音。

    這女人，該不會真的住在辦公室里吧？

    段非拙伸長脖子往艾奇遜小姐的工位后看了看，想找找她是不是在哪兒藏了睡袋，結(jié)果一無所獲。

    他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繼續(xù)昨天未完的工作。他每打完一份檔案，艾奇遜小姐就會給他一份新的。異常案件調(diào)查科似乎存放著無窮無盡的檔案。

    不多時，Z走進了辦公室。他在段非拙的辦公桌前停留了一瞬。段非拙以為他在監(jiān)工，急忙加快打字速度，打字機被他按得咔嚓咔嚓響個不停，猶如瘋狂傾瀉的子彈。Z笑了笑，在他對面坐下。

    R先生和Q女士今天沒來辦公室，段非拙猜測他們可能還在忙那個精神控制秘術(shù)的事。色諾芬依舊是最后一個來的。他化作烏鴉竄進室內(nèi)，落地的瞬間化作人形。

    早上好，各位。他完全無視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到中午的事實，愉快地向同事們打招呼。當(dāng)他的視線落在段非拙身上時，他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天吶，你的黑眼圈！昨晚失眠了嗎？

    段非拙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有那么嚴重嗎？

    算是吧。他敷衍地回答。

    上班第一天有那么興奮嗎？居然連覺都睡不著了？色諾芬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段非拙覺得這家伙的腦回路或許有機會和石中劍一較高下。

    不是，昨晚出了些事。

    怎么了？Z問。

    段非拙抬頭望著他，停下了手上的活兒。

    路易莎她就是林恩小姐，你認識的她昨晚突然得了急病，住院了。

    所以你為她忙前忙后，一夜都沒歇息？Z語帶譏誚，好像對此非常不滿。

    段非拙不明白他為何忽然這么夾槍帶棒。是很嚴重的病。他嚴肅地說，以太病，你們聽說過嗎？

    色諾芬積極地舉起手我知道我知道！我在報紙上看過！但醫(yī)學(xué)專家都說，管這種病叫以太病是不嚴謹?shù)?/br>
    管他嚴不嚴謹，反正是一種罕見疾病。段非拙說，我家男仆的父親也是患這種病去世的。據(jù)說醫(yī)生對這種病完全束手無策。

    他環(huán)顧辦公室中的三個人，你們是否聽說過哪里的醫(yī)院能治療以太?。?/br>
    色諾芬大搖其頭。艾奇遜小姐說了句抱歉。只有Z眉頭緊皺，陷入了沉思。

    說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我還真聽說過有那么一個地方。

    段非拙拍案而起什么地方？

    Z邊思索邊說前些日子，有一群集會者被巡警抓住了。他們自稱屬于一個名為美麗蓋亞的組織，目的是呼吁大家停止開采和使用以太結(jié)晶。他們似乎深信以太結(jié)晶就是以太病的病因。他們的那個組織有一家療養(yǎng)院，聽說專門收容以太病患者。很多美麗蓋亞成員都在療養(yǎng)院工作。

    段非拙一驚。他知道美麗蓋亞這個組織！當(dāng)初他去帕丁頓車站和葉芝會和時，曾在站前遇到過美麗蓋亞的現(xiàn)場推銷。當(dāng)時他以為他們不過是些狂熱的瘋子，沒想到有一天他們竟會成為林恩一家的救命稻草！

    那家療養(yǎng)院在什么地方？

    Z轉(zhuǎn)向色諾芬你去向一樓的懷特警官打聽一下。他應(yīng)該留了那些集會者的個人資料。查查他們的工作地址就知道了。

    遵命！色諾芬踏著夸張的正步走出辦公室。

    他很快就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張紙。

    給，我把地址抄下來了。

    段非拙心懷感激的接過那張紙。色諾芬的字跡很潦草，但對他來說足夠了。

    也許這張輕飄飄的紙能夠拯救一條生命。

    他真想現(xiàn)在就沖出辦公室，將地址告訴林恩夫婦。但現(xiàn)在還是上班時間，他不能擅離崗位，至少要熬到下班才行。

    Z忽然輕輕地笑了一聲，表情有些無奈。

    今天算你請假好了。他擺擺手，扣發(fā)一天工資。你走吧。

    喜悅和感激頓時充盈了段非拙的胸口。他還以為Z是那種死守規(guī)矩的人呢，沒想到竟愿意為他如此的變通。

    謝謝！

    段非拙將那張紙塞進口袋，抓起外套便朝門外沖去。

    剛一出門，他覺得單單謝謝二字還不足以表達他的感激之情，于是他又扭頭返回，奔向Z。

    白發(fā)警夜人剛想問他為何去而復(fù)返，可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一把抱住了。

    段非拙用力環(huán)住Z的肩膀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說完這句話，他推開Z，奪門而出。

    色諾芬看看段非拙消失的地方，又看看自家頂頭上司。

    老大，你知道嗎，他重心長說，你們剛才怪惡心的。

    Z呆愣在那兒，紋絲不動，許久都沒有一絲反應(yīng)。色諾芬險些以為他變成大理石雕像了。

    不過他的上司和雕像有個顯著的不同之處，就是雕像一般不會臉紅。

    什么？你說美麗蓋亞的療養(yǎng)院能治療以太??？！

    段非拙離開蘇格蘭場后直奔林恩家，將那張寫了療養(yǎng)院地址的紙交給林恩先生。律師拿著那張紙，雙手不住地顫抖。

    聽說他們收容以太病患者，至于能不能治好，我就不知道了。段非拙誠實地回答。

    他可不敢打包票，萬一給了林恩先生太多希望，最終又剝奪了他的希望，那可能比從一開始就不給任何希望更加殘酷。

    不論怎樣，我們都必須試試！林恩先生情緒激動，今天我去醫(yī)院看過路易莎了，她的狀況比昨天更嚴重，而且和她同病房的病人又去了一個

    以太病的高死亡率和發(fā)病時那詭異的模樣著實震撼了林恩先生。為了拯救他的女兒，哪怕是一根救命稻草，他也愿意拼盡全力地抓住。

    上司準了我今天的假，我們一起去那家療養(yǎng)院看看好了。段非拙說。

    事不宜遲，兩人立刻出發(fā)。療養(yǎng)院位在倫敦白教堂區(qū)，那是倫敦的幾個大區(qū)中最貧窮落后的地區(qū)，被稱作貧民窟。這里充斥著盜賊、騙徒、□□和一切窮困潦倒的人們。

    五年之前，震驚全國的開膛手杰克案便發(fā)生在白教堂區(qū)，可見這一地區(qū)的治安有多么糟糕。

    美麗蓋亞的療養(yǎng)院竟開在這種地方，段非拙心里可真有些打鼓。他記憶中美麗蓋亞的成員都仿佛是一群狂熱信徒，跟搞傳銷似的，這種人開的療養(yǎng)院靠譜嗎？該不會是打著治療以太病的旗號騙錢的吧？類似于網(wǎng)戒中心、某某書院？

    出租馬車的車夫到了距離療養(yǎng)院還有一個街區(qū)的地方就不肯再前進了，因為那里路況太差，治安太糟，遭到強盜打劫的可能性比載到乘客還高。即使林恩先生愿意價錢，車夫都不愿前進。

    段非拙和林恩先生只好就這樣下車，步行前往療養(yǎng)院。一路上所見的房屋都破落頹敗，和法蘭切絲廣場那光鮮亮麗的建筑仿佛不在同一個時代。

    這地方讓段非拙聯(lián)想起阿伯丁的爛泥街，不過爛泥街的人們雖然貧窮，但好歹朝氣蓬勃。白教堂區(qū)卻是一片死氣沉沉。也許這兒的居民也很蓬勃，但只在夜幕降臨后才出來活動。

    然而當(dāng)他們走過一個街區(qū)，眼前的景色卻霍然開朗。

    一座美輪美奐的建筑佇立在一大堆破破爛爛的低矮破屋之間。建筑宛如一座莊園，被造型優(yōu)雅的鐵欄桿所環(huán)繞，欄桿內(nèi)的庭園打理得井井有條，正直春日，一片碧草如茵，百花盛放。

    庭園鐵門的正上方掛著美麗蓋亞療養(yǎng)院的標牌，鍍金的文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雖說比不上裴里拉莊園那樣的貴族宅邸，但和周圍相比，這座療養(yǎng)院簡直就像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

    鐵門外聚集了十多個男男女女。他們高聲嚷嚷，似乎想闖進療養(yǎng)院中。一名中年男子把守著大門，不讓他們進去。

    段非拙和林恩先生交換了一個困惑的眼神，走近了一些，想聽聽他們在吵鬧什么。

    一個女人喊道這里不是治療以太病的療養(yǎng)院嗎？我的家人得了以太病，為什么不允許我們進去？

    其他人紛紛附和就是啊！難道你們要見死不救嗎？

    該不會治療以太病什么的，都是假的吧？

    把守大門的中年男子朝人群按了按手，高聲說各位女士們，先生們，這里的確是美麗蓋亞開設(shè)的療養(yǎng)院，但僅限美麗蓋亞的正式成員和他們的家人使用。療養(yǎng)院不對外人開放，非常抱歉，各位請回吧！

    我們愿意加入美麗蓋亞！那個女人說，只要加入了，那我們就是美麗蓋亞的會員了，是不是？

    中年男子搖搖頭抱歉，女士，但已經(jīng)遲了。首先，加入美麗蓋亞需要經(jīng)過漫長的審核流程，不可能您今天申請，明天就批準您加入。其次，您現(xiàn)在想加入美麗蓋亞，不就是因為您的家人患了以太病嗎？您是走投無路才想到美麗蓋亞碰碰運氣的，并非真心認同我們的理念。我不想對您無禮，女士，但以您這樣的態(tài)度，即使申請加入美麗蓋亞，恐怕也無法通過。

    那女人氣急敗壞你們不就是想要錢嗎？我有錢！你們要多少錢，我出還不行嗎？

    其他人也紛紛叫嚷是??！我們不是會員，多出點兒錢總行了吧？你們難道還要跟錢過不去？

    甚至有人從腰包中掏出幾個金鎊，塞進那中年男子手中，試圖賄賂他。

    中年男子一臉冷漠地將金鎊丟給行賄者。

    請您不要侮辱我的人格！他厲聲道，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我們美麗蓋亞是為了保護這個世界而存在的組織！我們開設(shè)療養(yǎng)院只是為了給會員及其家人行個方便，絕不是為了斂財！就算你們出十倍、百倍的價錢，我也不可能為了你們破壞規(guī)矩！

    人群吵吵嚷嚷，幾個男人沖出來，揪住中年男子的衣服，想和他動手。雙方劍拔弩張，眼看沖突一觸即發(fā)，療養(yǎng)院建筑的正門忽然開了，六七名男女匆匆趕過來。他們身穿統(tǒng)一的制服，看來都是療養(yǎng)院的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