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zhuǎn)思 第19節(jié)
星河滿心疑問,小道士卻又向著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己走到窗臺邊上。 窗戶開著一條窄窄的縫,李絕擰眉側(cè)身看過去,卻見是馮老爺子站在堂屋門口,手中握著一把□□。 老爺子原本有些佝僂的身形此刻竟站的凜然端直,月光照在他枯瘦的臉上,慨然而帶些狠厲的神情,看著像是一個為戍邊衛(wèi)國而身死無惜的戰(zhàn)士。 李絕微微震動,目光掃向前方院中,寂然無人,原先他分明聽見有腳步聲落地。 正要細看,耳畔聽見遙遙地一聲長嘯,像是什么野獸,又仿佛是什么樂器,在夜影之中起伏游蕩。 睡得早的人自然聽不見,睡得遲的,也不會覺著怪異,畢竟夜梟經(jīng)常出沒,發(fā)種種怪聲,也是有的。 李絕聽見那聲清嘯后,原本繃緊的身子略有放松之意,回頭見星河呆站著,他微微一笑:“jiejie怎么還沒睡?” 星河站在原地,渾然不知外頭是什么情形。 “我……”見他開口,這才輕聲問道:“外頭是怎么了?” “沒事兒,好像是老爺子起夜呢?!崩罱^的聲音并沒有刻意壓低,足以傳到外頭去:“jiejie還是早點睡吧,別凍壞了?!?/br> 他的語氣溫和,眸色清明,星河本還想到外頭看看,被他注視著,便又拉了拉自己的衣襟:“那……那你覺著怎么樣?” “我好多了,”李絕露出一點笑:“多謝jiejie照料,明兒再跟你細說?!彼孟裰佬呛佑幸欢亲拥囊苫?,竟補上了這句。 送了星河進內(nèi),李絕這才出了東屋。 馮老爺子依舊站在門口,好像要站一整夜的樣子。 小道士把東屋的門微微帶上:“老爺子?!?/br> 老爺子回頭看見他出來:“你有傷在身,出來做什么?” 李絕走到門口,輕聲道:“宵小已經(jīng)去了,老爺子不必站了?!?/br> 馮老爺子眼神微變,又將院中以及墻頭各處打量了一遍:“你果然也聽見了?是……”他特意看看東屋沒有動靜:“是什么人?” 李絕抬手示意老爺子入內(nèi)。 馮老爺子把□□放平提了進來,李絕看清那是一桿很舊的槍,槍桿已經(jīng)給磨得油光水滑,但槍頭卻依舊鋒利雪亮,可見它的主人甚至寶愛,時不時地便會打磨。 看小道士打量自己的槍,老爺子道:“這個是當年跟著我出生入死過的老家伙了,年紀只怕比小道長還大呢?!?/br> 李絕想到老爺子方才一夫當關的氣勢,笑了笑:“是。” 老爺子把槍立在屋門后,回到桌邊坐了,眼睛盯著李絕受傷的左臂:“你的傷……”他頓了頓,把聲音放低:“是不是跟那個采花賊有關?!?/br> “是,瞞不過您的眼?!崩罱^竟承認。 老爺子有些驚,遲疑地問:“那……那個采花賊果真是你殺的?” 從那天下雪,老爺子發(fā)現(xiàn)屋外有腳印以及血漬,心里就生了疑,又看到那采花賊死在街頭,便疑心那些腳印是采花賊踩點,只是采花賊為何又死了? 他猜不到其中關鍵。 等看到小道士手臂上的傷,再聯(lián)想他受傷的日子應該就是采花賊踩點的那兩天,心里就有了推斷。 李絕坦然地說道:“那天我出門,正好……那個賊鬼鬼祟祟的,我便問了一句,誰知他以為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不軌意圖,竟突然出手傷了我……” 老爺子屏息:“然后呢?” 李絕皺著眉,回憶著道:“當時雪下的大,我打不過他,一直逃到了前街,不知從哪里跑出一個人來將采花賊攔住,那人一出手就掐住了采花賊的脖子,我見那人身手出色,便先離開了……后來才知道那采花賊竟給人殺了?!?/br> “原來那人不是你殺的,”老爺子長長地吁了口氣:“我還以為……” 李絕笑的純良無辜,仿佛還有點羞赧:“誰叫我本事不夠呢,連小命差點都交代了?!?/br> “不不,不是這樣的。”老爺子忙道:“不是你殺的就好。” 采花賊固然該死,但殺人的那種酷厲手段,連見慣了死人的老爺子也為之驚心。 倘若是小道士所為,那真叫人想象不出來。 同時最重要的是……老爺子自己倒是無所謂,但如果那人真是李絕殺的,卻是不能讓李絕跟星河再接觸了。 此刻聽李絕說了不是他殺的,馮老爺子反而釋然:“我看到你胳膊的傷,還以為……所以不敢叫大夫給你瞧,怕走漏了風聲反而不好。所以只要了些觀音膏給你敷了,你覺著怎樣?” 李絕笑的感激:“好多了,多謝老爺子照料?!?/br> 老爺子笑道:“說來慚愧,你受傷、乃至病了這場,自然都跟我家里有關。又說什么謝?對了,剛才來的那宵小,難不成也是采花賊一伙的?”他的臉色又凝重起來。 李絕道:“您別擔心,剛才我聽見外頭那聲響,倒像是那天……殺了采花賊的那個人,如果真的是那賊人膽敢再來,他應該不會坐視不理?!?/br> 馮老爺子很驚奇:“這鎮(zhèn)上怎會有這樣武功超群的異人出現(xiàn)?” 可一想,原本也沒有聽說過采花賊這種東西,還不是照樣冒出來了,倘若真是能殺除采花賊之人,倒是幸事。 星河在里間還試圖聽聽兩人說些什么,但偏偏聲音很低,她只當是外公跟李絕閑話,模模糊糊聽了片刻,便打著哈欠去睡了。 次日吃了早飯后,老爺子出門打聽消息,平兒跟星河嘀咕了幾句,便提著小包袱出門。 星河熬了藥,端來給李絕喝,又問:“昨兒晚上的炭爐怎么跑到我們屋里去了?” 原來早上平兒最先發(fā)現(xiàn)炭爐給挪了進來,還不知怎樣呢。 李絕看著那一碗苦藥,心頭恍惚地,想起昨夜被喂藥的情形:“我體熱,不用那爐子。jiejie體寒,給jiejie正好?!?/br> 星河搖頭:“你病著,身上又有傷,怎么不聽話呢?” 李絕擰眉把苦藥喝盡:“我自然最聽jiejie的話,可是凍壞了你,我……” 他沒有說下去,只將空碗遞了過去。 星河接了藥碗,忽然想到他的傷:“你的胳膊到底是怎么傷著的?” “跟jiejie說過了的,是摔傷。” 星河本沒懷疑,只是老爺子曾說過一句“不是摔傷”,所以才上了心。 見李絕仍是這么回答,她便道:“你既然受了傷,怎么還強忍著給外婆推拿呢?” 李絕道:“答應了jiejie的事,我自然要盡力做到。” “你胡鬧。”星河說了這句,想到他在關帝爺腳下的情形,眉峰微蹙:“你既然病了,又有傷,怎么不在韋家,也不來找我,自己跑到關帝廟去是怎么回事?” 小道士垂了眼皮,頃刻才說:“我……我習慣了一個人,不想給人、看見自己狼狽的樣子,也不想連累別人。” 星河的唇動了動,眼圈略有點發(fā)紅:“原來,我還是‘別人’嗎?”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感慨似的輕輕說了這句,她拿著碗出了門。 半個時辰不到,平兒臉頰發(fā)紅地回了家。 才進門,就聽見小道士那沉渾雄厚的聲音,不疾不徐,平和穩(wěn)重地念著平兒聽不懂、卻很好聽的詩文。 原來是星河叫李絕為自己念那本《千字文》,把自己原先不認識的字兒都叫他教了一遍,此刻她正一邊納那件襖子,一邊讓李絕再多給她讀幾次,以便于記得更牢靠。 平兒走到堂屋,正聽見李絕念道:“似蘭斯馨,如松之盛。川流不息,淵澄取映?!?/br> 里頭星河則問:“什么叫‘似蘭斯馨’?” 李絕道:“就是說一個人的品德要如蘭草般清香?!?/br> 星河問:“哦,那如松之盛就是說要像是松樹柏樹一樣的端盛嗎?” “是。”小道士贊許應了聲:“jiejie甚是聰慧。” “喲,小道長成了夫子了?!逼絻簬缀醪簧岬么驍_,卻還是忍不住掩口笑了:“我聽著這兩句,前一句像是姑娘,后一句……” 雙眼滴溜溜地看著小道士,卻沒有說出口。 李絕停了下來,見她手中挽著個籃子,里頭鼓鼓囊囊的。 還沒來得及說話,是星河道:“你不快進來,啰嗦什么?” 平兒這才忙入內(nèi),見她在炕上縫小道士的襖子,便笑道:“姑娘,你真是干活學字兩不耽誤?!?/br> 星河停了手,卻不說話,眼睛看向門口。 “容止若思,言辭安定,篤初誠美,慎終宜令?!崩罱^仿佛心有靈犀的,重又開始念。 星河抿嘴,問平兒:“成了嗎?” 平兒的眼睛放光,上前道:“姑娘你猜,那東西當了多少錢?” 星河看她滿臉興奮的樣子,想猜,又覺著猜不著:“你只快說?!?/br> 平兒吸了吸氣,把五根手指比了出來。 星河遲疑了會兒:“五……五兩?” 平兒的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星河睜大雙眼:“五、十兩?” “可不是嗎!”平兒迫不及待的,從懷中把一個扎的緊緊地帕子拿出來,沉甸甸地,“姑娘你看。” 星河頭一次過手這么多錢,手都有點發(fā)抖:“這么多?” 這簡直夠了他們幾年的花銷了。 平兒得意道:“我回來的時候發(fā)了狠,買了只雞,又去藥店買了些參,今兒就給老爺子跟老太太一起補補?!?/br> 星河的心怦怦亂跳,只聽外頭是李絕的聲音:“上和下睦,夫唱婦隨。外受傅訓,入奉母儀。” 不知為何,后面兩句聲調(diào)有些低。 “那小道長呢?”星河忙又問。 平兒道:“我買了雞,才想起他不吃葷腥,不過也有法子,用人參跟紅棗同煮,又補氣又補血?!?/br> 中午,兩位老人家喝了人參雞湯,都覺受用,便去安歇。 李絕卻不肯喝,星河逼著他喝了一碗人參紅棗湯,自己跟平兒也喝了半碗,沒覺著如何,就是身上仿佛真的暖了幾分。 正星河把那件襖子縫的差不多了,便叫李絕過來試試。 小道士脫了外頭的那件寬綽道袍,把星河的那襖子也解了,星河望著他被血染了的中衣,遲疑著說:“你要不要脫下來,讓平兒給你洗一洗?” 李絕忙道:“不用了jiejie。我……” 他本來想說“我很快也要走了”,但此刻竟說不出口。 星河沒有勉強,只是把那件已經(jīng)半成的袍子披在他肩頭。 李絕發(fā)現(xiàn)這袍子很大,幾乎到了自己的膝上,一時驚訝:“不是做襖子的么?” “山上冷,想給你做的大點兒,到底遮遮風?!毙呛咏o他整理了一下衣襟,低頭往下看:“哎呀,我以為夠大了……” 李絕怔住。 星河俯身半蹲,纖纖的手指在袍子上輕輕撫過,又把袍擺的兩角兒往下稍微拉了拉,勉強到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