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雨中偶遇 二更

    在醫(yī)院里足足躺了半個月多, 范俠終于能夠出院了，回到家里慢慢修養(yǎng)。與此同時，在一天前寧小北也拆了腦袋上的紗布, 算是雙喜臨門了。

    對于一個差點被捅死的家伙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就能如此活蹦亂跳，寧小北也是萬分不解。他的腦袋雖然拆線了, 但還會感覺隱隱的疼呢。

    寧小北想著，抹了抹自己初生的發(fā)茬。貼著頭皮一層青色的短發(fā)撓的手心里癢癢的，手感舒服到詭異。所以最近范俠總是有事沒事往他腦袋上揉一把，簡直就是在擼貓。好在傷口雖然可怕, 等頭發(fā)長出來之后就看不到了。

    說起傷疤, 寧小北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左手胳膊的外側(cè)。

    從“夢境世界”里回來之后，他原本光潔的胳膊上就多了一條寸長的淺淺的rou色傷痕，不仔細看不會發(fā)現(xiàn)。

    看來寧老太那位中醫(yī)朋友兒子開的祛疤膏還是挺有效的。不知道他回去那邊后要是涂得再勤快些, 是不是就連這點痕跡都看不出了。

    寧小北在住院部外頭等了一會兒都不見范俠下來, 只好給他打電話。

    “嗯，快下來了。就是報銷的單據(jù)說是有點問題，等弄好我就下來了。”

    范俠這次是“因公負傷”, 所有的住院和醫(yī)療費用都能報公賬。因為他自己還買了商業(yè)保險, 已經(jīng)賠付了一部分，有些手續(xù)上的麻煩。

    掛了電話, 寧小北開始盤算著回家給他做什么補一補。

    另外這幾天又發(fā)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趙叔叔從老人院又搬回了筒子樓。他沒有麻煩他們兩個“傷殘人士”, 自己找了個臨時家政人員把屋子打掃好之后，住到原來寧小北睡的那間次臥去了。

    沒錯, 雖然不知道范俠在這個世界醒了的蝴蝶翅膀到底觸發(fā)到了什么關(guān)鍵點，但是這個重要的轉(zhuǎn)變大大地激發(fā)了寧小北的信心。

    他確信,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fā)展了。

    要說上海的冬天, 那真是莫名其妙, 剛才還晴空萬里呢，現(xiàn)在居然開始下起了迷蒙細雨，寧小北抬頭看著茫茫雨絲，急忙拎起行李袋和臉盆往回奔。

    進了住院大樓的玻璃門，把行李放在等候區(qū)的銀白色凳子上，寧小北沒來得及抖去風(fēng)衣上沾著的雨珠。一回頭，就看到門外有個護工正艱難地把輪椅往大樓里推。

    那輪椅不知道什么地方卡住了，任憑她如何左右搖擺，車子無論如何就是上不來。坐在輪椅上，穿著病號服的老頭急的“哎哎”叫。

    寧小北連忙沖了出去，走到他們身邊蹲下。

    “輪子卡住了。”

    他仔細看了一眼，轉(zhuǎn)頭對護工說道，“阿姨，這老伯伯能走么？你要不把他扶進去吧，我來弄這車子。他不站起來，這卡口弄不出來啊?！?/br>
    “好的，謝謝你啊，真是麻煩你了，先生。”

    穿著統(tǒng)一護工制服的阿姨感激地朝寧小北點了點腦袋，扶著老爺子艱難地從輪椅上站了起來，沿著臺階一格一格慢慢走進住院樓的大廳。

    寧小北雙手拉著輪椅兩邊的扶手，伸出右腳重重往下一踩，終于把卡口打開。

    他推著輪椅從一旁的坡道往上推。前腳剛踏進屋檐下，那本來還不算特別大的雨勢一下子變得猛烈起來，黃豆大的雨點搭在玻璃屋檐上，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寧小北心有余悸地回頭，心想差一點就要成落湯雞了。

    “先生，真是對不住，那么好看的衣服，都濕了吧?！?/br>
    女人把老頭扶到長椅上坐下，踏著小步走到寧小北身邊，看著他被水打濕的風(fēng)衣，從衣兜里掏出一塊手帕，作勢要往衣服上擦。

    “不用不用，我這風(fēng)衣是防水的。抖一抖就好，不礙事的?！?/br>
    寧小北笑了擺了擺手，后退了兩步，把水珠往下拍。

    雨珠灑落一地，他怕待會兒有人踩上去摔跤，左右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靠在墻角邊的一把拖把，于是就拿來拖地。

    女人低頭看了看自己這塊不知道擦了什么，染上醬油漬的手帕，又望了一眼寧小北這明顯價格不菲的長風(fēng)衣，露出了些愧色，轉(zhuǎn)身用手帕擦拭輪椅坐墊上的雨珠。

    不過這位先生還真是好看。

    馬桂香一邊擦著，一邊偷偷地瞄著正在拖地的寧小北。

    她在上海打工也有七八年了，輾轉(zhuǎn)了幾家醫(yī)院，不管是醫(yī)生還是病人，都少有眼前這個男子那么俊俏的，又長了一副熱心腸，真是難得。

    “怎么了？”

    寧小北一抬頭，正好對上她的視線。

    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寧小北發(fā)現(xiàn)她雖然年紀(jì)大了些，頭發(fā)也有一半花白了，不過笑起來的時候還是挺好看的。他猜她的年紀(jì)比老爸寧建國還要大些，那么大一把年紀(jì)還要出來打工，服侍病人，真是辛苦。

    “先生，我是不是什么時候見過你？”

    話一出口，她感覺這話容易讓人產(chǎn)生誤會，急忙有些惶恐地解釋起來，“我不是想占先生的便宜，我沒有其他意思，我就是這么說說而已?！?/br>
    住在這個大城市里的人習(xí)慣用警戒的心來對付周遭突然發(fā)生的事物，桂香很怕他誤會了自己，尤其是在他剛剛幫助完她之后，這很有打蛇上棍的嫌疑。

    她在醫(yī)院里做事，什么樣的病人和家屬都遇到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眼觀六路和揣摩人心的習(xí)慣了。

    “啊，很可能啊，我也剛出院不久?！?/br>
    寧小北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莫名的，他覺得這個女人很親切。反正范俠在樓上還不知道要磨蹭多久才下來，也不妨在這里和她多說幾句話。

    “啊呀，被壞人打破頭那么慘？”

    女人看著寧小北特意彎下腰露出來的傷疤，害怕地捂住嘴巴。

    “會不會很痛??？”

    “還行吧，縫針的時候打麻藥的，我是沒感覺的?！?/br>
    寧小北看著她有些發(fā)白的臉色，心想這個疤是不是有些太嚇人了。因為角度的關(guān)系他自己看不到，問范俠，范俠說一點都不可怕，讓他不要多想。

    他居然相信了范俠的判斷，真是失誤得厲害了……

    一會兒還是找個商場買個帽子吧，他摸著腦袋想著。

    女人看著他的側(cè)臉，因為這幾天生病而明顯消瘦下來的面頰，讓寧小北莫名地重新?lián)焓盎亓藥追执嗳醯纳倌旮小?/br>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見過他的，不過絕對不是在醫(yī)院。她現(xiàn)在在這棟醫(yī)院里伺候的都是癌癥病房的病人，這漂亮的先生是在傷科，她是見不到她的。

    馬桂香還想跟著熱心腸的先生多說兩句，奈何老頭已經(jīng)坐得有些不耐煩了。她沒有辦法，只好再一次向?qū)幮”钡乐x，然后推著老頭來到電梯大廳。

    “?！钡囊宦?，電梯門打開，一個皮膚黑黑的先生擰著眉頭，手里捧著一堆單據(jù)站在里面，在看到他們之后，才后知后覺地快步走了出來。

    馬桂香把輪椅推進電梯，按下了13樓的按鈕和關(guān)門鍵。

    “小北！這保險公司太不靠譜了，明明還沒有理賠跟我說已經(jīng)賠付好了，害得我在樓上白忙活那么久?！?/br>
    范俠氣呼呼地朝寧小北跑去，寧小北忙叫他慢點來，別扯開傷口了。

    “小北？”

    就在電梯門關(guān)閉前的一剎那，女人難以置信地抬起頭，透過那已經(jīng)不足一厘米的空隙，看著大廳里站著的兩個人。

    她記起來了！

    第一次來上海，給當(dāng)時的老公公借錢治病的時候，她輾轉(zhuǎn)打聽到了兒子就讀的學(xué)校。那是一件很大很好的學(xué)校，據(jù)說只有全上海最優(yōu)秀的那批孩子才能在那所學(xué)校里上課。

    她帶著滿滿一袋特意從東北帶到上海來的零食，想著那應(yīng)該是孩子喜歡吃的東西。還有蜂蜜，蜂蜜最補身體，小北在長身體，最需要營養(yǎng)了。

    電話里建國兄弟說他們最好不要見面，其實不用他說，她也不敢當(dāng)面去見他。

    當(dāng)年既然把孩子托付給了建國兄弟，她就知道自己再也沒有資格見他了。

    她把帶來的東西放到他們寢室樓的門衛(wèi)室，那個門衛(wèi)老頭不耐煩地說會轉(zhuǎn)交給孩子的，讓她快點離開。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沾滿了泥土的破舊解放鞋，再看看這干凈得跟水池子似得，幾乎能把人影子都倒影出來的地磚和新刷的雪白墻壁，誠惶誠恐地退了出去。

    她腳步匆匆，穿過cao場往大門走。

    “小北！”

    一個男孩子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那一剎那，她連呼吸都忘記了，猛地將腦袋轉(zhuǎn)了過去。

    女人回過頭，看著一個麥色皮膚的男孩笑著撲到另一個男孩身上。

    “小北?！?/br>
    他摟著那少年的肩膀，把腦袋放在他的肩膀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男孩似乎看到了什么，低下頭在那個被叫做“小北”的少年耳邊說悄悄話，“小北”給了男孩一個拐子，接著兩人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團。

    是了，自那孩子被收養(yǎng)后，就不叫“保森”，改名叫做“小北”了。

    小北，從北方來到南方的小孩子。

    他離開她的時候，剛滿一周歲，已經(jīng)會認人了。

    建國兄弟把他從他懷里抱出去的時候，孩子哭得撕心裂肺，那仿佛要刺破耳膜，把她的心都撕裂的聲音還猶在耳邊。

    一眨眼，他都上高中了。

    他長得真得好像他的父親啊。

    女人貪婪地看著寧小北俊秀的側(cè)顏，幾乎是癡了。

    她記得當(dāng)年吳大哥參軍的時候差不多也是這樣的年紀(jì)，穿著綠色的軍裝，胸前戴著大紅花。她只看了一眼，就決定要嫁給他。

    小北長得比他的父親更加秀氣好看，到底是江南的水土養(yǎng)人，養(yǎng)出了他一身的書香氣。

    一片金色的樹葉掉在小北的腦袋上，又躍上他的肩膀，最后落在地上。

    看到兩個少年勾肩搭背地走了，她走到他曾經(jīng)站著的地方，把那片銀杏葉撿了起來，放進了錢包里。

    “小北！”

    是了！那是小北，她的小北。

    站在小北身邊那個又高又黑的青年，也是當(dāng)年的他的那個同學(xué)。她剛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她怎么就沒想到呢！

    電梯的門關(guān)上了，女人瘋了似得狂按二樓的按鈕，發(fā)現(xiàn)電梯來不及停層后，干脆把三樓到十二樓所有的按鈕都按了一遍。

    終于等她把老頭推到四樓電梯門廳，再沿著救生樓梯沖到大廳，大廳里卻只有兩個剛才外頭走進來的訪客了，他們正在收雨傘，弄得滿地的雨水。一個清潔工罵罵咧咧地從休息室走了過來，拿起剛才小北用過的拖把把水都擦干凈了，然后拿了一塊寫著“小心地滑”的黃色牌子放在門口。

    “小北，小北……”

    她沖到門邊，看著那茫茫雨霧，只是哪里還有那兩個孩子的身影呢？

    女人低下頭，從衣兜里抽出皮夾。

    這皮夾子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要稱呼它做“皮夾”都有些勉強了，只剩下咖啡色的，布滿了稀稀疏疏皮點子的芯子。

    打開皮夾，在放照片的那層透明塑料膜里，放著一張黑白照片。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孩對著她笑著，露出小小的，像是糯米似得兩顆牙齒。這是小北在一百天的時候，她帶著他去鎮(zhèn)上的照相館照的，也是她所擁有的唯一一張他的照片。

    和照片夾在一起的，是一片已經(jīng)枯萎的銀杏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