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漸漸的，等見多了戰(zhàn)場上的尸山尸海，鮮血橫流，也經(jīng)歷多了同伴死亡，自己也與死亡擦肩而過時，她也竟似麻木了般，不怕了。

    如今她滿腦子想的就是多運送幾趟物資去前線，再從前線多帶些傷兵回來醫(yī)治。她甚至渴望能趕上剛好休戰(zhàn)那刻，如此便能隨著士卒打掃戰(zhàn)場，能多出份力，指不定就能從死人堆里多背一個活人出來。

    每多救回一人，她就覺得心多定一分。

    當(dāng)日他離開后，她尚隔三差五的失眠，可自從奔波于前線之后，她再也沒失眠過。

    甚至噩夢，都再沒有侵擾過她的睡夢。

    大概，這就是戰(zhàn)爭對她的洗禮。

    戰(zhàn)與火，黑暗與血腥的地方，埋葬了她快樂與天真的同時，也教會了她勇敢與堅強。

    在這里，她見了舍身取義的士卒，見了奮不顧死的同伴，也見了狡猾兇殘的敵軍。在經(jīng)歷了差點被裝死的蒙兀軍削斷脖子的時候，她就明白了，這是場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敵人不死，便是她死，同伴死。

    那一刻她似徹底通悟了，劉老漢帶給她的那些陰影，也如泡沫般漸漸在她的記憶里散去。

    自那日起，每當(dāng)她再打掃戰(zhàn)場時，她不單會尋找己方活著的士卒，也會毫不手軟的給敵軍補刀。

    她不怕了，甚至也不會為此有負擔(dān)。

    但是，這也并不意味著她喜歡這里。

    誰又會習(xí)慣與黑暗為伍呢？她向往的依舊是溫暖陽光的地方。

    她不是英雄，也做不了英雄，她就是個小人物，渴望過些手有余錢，吃穿不愁的小日子。

    這里的黑暗血腥她再也不想經(jīng)歷了，待戰(zhàn)爭徹底結(jié)束，她就要永遠的拋開這一切，去個沒有戰(zhàn)亂的地方，過些歲月靜好的日子。

    這一仗從景和四十七年十月中旬，一直打到來年三月下旬，近半年的光景。

    這一戰(zhàn)，大魏軍大獲全勝！

    蒙兀的殘兵敗將逃回草原深處，大魏軍暫且回城休整，打算制定深入草原的作戰(zhàn)計劃，繼而再一鼓作氣踏破蒙兀王庭。

    大軍回城后，禹王與眾將領(lǐng)及府衙官員們吃過了慶功宴，就直接駕了馬至胡同小巷。

    不想?yún)s撲了空。

    懸在門上的那把銅鎖，以及屋里厚厚的灰塵，無不讓他面色一變。

    魯澤忙帶人找了一周，竟是連暗地里看守保護她的人也不見了。

    見主子爺?shù)哪樕l(fā)難看，魯澤遂馬不停蹄的帶人四處打聽，而后終于從輜重隊里得了她的下落，趕忙回來稟報。

    夜深寒重，邊城的門大開，一群騎兵打著火把往戰(zhàn)場上的方向疾馳。

    在路遇一隊伍后，打頭那人猛勒住了馬。

    高頭大馬上，一身鎧甲的人倏地側(cè)首，鋒銳的眸光貫穿黑暗，徑直盯向隊伍中間彎身推著車的瘦小身影。

    她半臉灰半臉血，頭發(fā)蓬亂，滿身臟污。

    可抬眸時，那雙映在火光里的雙瞳，卻是光華流轉(zhuǎn)，奪人心魄。

    第48章 烏龍

    如水的春夜里,晚風(fēng)清涼，夜色闌珊。

    馬蹄輕踩著朦朧月色，不疾不徐,在月夜里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嗒嗒聲響。

    回城的一路他沒有著急趕路,而是擁她在馬背上,迎著徐徐而來的夜風(fēng)與她低低絮語,任由那沒了韁繩控制的駿馬,悠悠緩緩的踏著慢步走著。

    “此戰(zhàn)大魏軍能得勝歸來，真好?！?/br>
    她抬眸環(huán)顧夜幕下的四野，望著這片被戰(zhàn)火凌虐過無數(shù)次的土地,萬般情緒在心中匯聚，最終化作了輕輕的低喃：“真好,這場仗終于勝了,邊城百姓遲遲盼的和平,也終于見到了曙光。主子爺，我真心替他們感到高興。”

    他擁著她，同樣環(huán)顧著蕭條的邊城郊外，低聲嘆道：“確是，邊城百姓既盼著戰(zhàn)爭，卻又何嘗不苦于戰(zhàn)爭。好在戰(zhàn)事將止,最遲今年秋,邊城百姓便可休養(yǎng)生息，不再受戰(zhàn)亂之苦?！?/br>
    今年秋。時文修敏感注意到了他話里提及的這個時間。

    他的意思是說，最遲再過半年光景，戰(zhàn)爭就能徹底結(jié)束了。也就意味著，半年之內(nèi)，大魏軍就能班師回京。

    低眸見她望著前方出神,他臂膀收縮將她攬緊了些，堅硬的鎧甲緊貼著她細瘦的脊背。

    “想什么，如此入神？”

    她回了神，“總歸是想些戰(zhàn)爭的事?！?/br>
    聞言，他不免就想起她不顧危險奔波戰(zhàn)場的事，望著她那又是灰又是血的消瘦臉龐，一時間心里膠著了各種情緒，有心疼而起的憐惜，亦有后怕而起的薄怒。

    “戰(zhàn)場本就是男人的事，何須由你個弱女子來拼死出力。還是你覺得，你那點薄力能起什么關(guān)鍵作用？”他聲音漸沉，毫不留情的低斥：“簡直膽大妄為，不知所謂！戰(zhàn)場有多危險你可知？那是禍機迫切，險象環(huán)生之地！你還能全須全尾的回來，也算是命大了，換個命不那般硬的，十之八九得將命撂那?！?/br>
    “知不可為而為之，是魯莽，是不智。你且牢記?！?/br>
    一番訓(xùn)斥之后，他也自覺口吻太過嚴厲，遂又稍緩了語氣道：“日后莫再做這些危險之事。”

    時文修并未解釋或辯駁，靜靜聽完后沉默少許，就輕聲應(yīng)了句：“我知的，以后我不會了。”

    聽她乖順的應(yīng)著，他忍不住心生疼惜，縱是知她那陽奉陰違的本事，卻還是不忍再訓(xùn)她。

    想著接下來深入草原腹地的戰(zhàn)役，糧草等些輜重之物會準備齊全一并帶上，不再需要額外的人力運送，而她這也就沒了所謂的‘用武之地’，他遂也稍稍放下了心。

    繁星滿天，風(fēng)清月皎。

    他擁著她行于這四野俱靜的長夜中，迎著微涼的夜風(fēng)，享受著難得的安寧與靜謐。

    駿馬入城門之后，他握住了她撫在馬頸上的手，掌腹輕微的揉搓著她指腹的軟rou。

    “你那屋里久未打掃，就不便去那了。今夜便去府衙過夜罷?！?/br>
    他在她耳畔磁沉著聲道，溫?zé)岬臍庀⒎鬟^她耳垂，帶來細微的酥麻。

    她沒有拒絕，由他扯過韁繩，揚了馬鞭，駕馬往府衙方向疾馳而去。

    在今夜她抬眸見他一身鎧甲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時，她就狠不下心在他大勝歸來的榮光時刻，掃他的興。

    就等過了今夜罷，今夜過后，她再漸漸的遠了他。

    戰(zhàn)爭即將結(jié)束，他們這種不正常的關(guān)系，也是時候該結(jié)束了。

    在那畫燭光暈氤氳的正屋里，被他抵在浴桶壁上強勢作弄，掙扎無力時，她尚還意識恍惚的想著，她要提前結(jié)束這種關(guān)系的話，他會不會心生不滿。

    可早半年，晚半年，區(qū)別也不算太大吧。

    她又恍惚的想起，當(dāng)初他提過一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將她好生安頓在邊城這番的話。

    只是如今她計劃改了，不想待在邊城，而是想去旁的地方討生活。也不知，他會不會在意這點微小的區(qū)別。

    應(yīng)該不會吧，畢竟她待在邊城與待在旁的地方，對他而言也影響不大。若他覺得不妥，那她走遠些便是，總歸不會耽誤他些什么。

    這般出神想著時，她忽覺唇上一痛，雙眸漸有了焦距時，方發(fā)現(xiàn)是他似在懲罰她的不專注，警告性的咬住了她的唇。

    含著她的紅唇噬咬幾番后，他再次欺近，將她的氣息悉數(shù)納入他的唇齒之間。

    翌日醒來后天已大亮，他人早已去了軍營，而她在身體緩和了些后，就再次去了城外幫忙抬運傷兵。

    而自這日起，近十來日的光景，他幾乎沒再見見過她。

    他不是沒讓人去尋她回來，可每每派出去的人，卻每每都帶不回她的人來。

    據(jù)他們回稟說，她每回都以手頭事忙為由，拒絕跟他們回來。饒是他們多次強調(diào)是主子爺?shù)牧睿惨琅f不為所動。

    她不隨他們走，他們自是不敢強行碰她，而他當(dāng)然也不會允許旁人碰她。

    至于他這，因著忙著稽查功過考核及參與指定作戰(zhàn)計劃，自也抽不出身來前去‘請’她，由此，見她的事就此耽擱下來。

    不過雖未見著她人，可她這番做法卻讓他看的明白，她躲他的意思。雖不明白她是何緣由躲他，可不耽誤他胸口滋生出暗火，只是現(xiàn)今公務(wù)繁忙不便尋她，遂只能堪堪壓了情緒，直待來日抽得了空，再來與她好好討教此事。

    不成想尚未過三日，暗中跟隨她的人卻匆匆來了軍帳急稟了件事——她剛不久去了醫(yī)館，詢問了坐館大夫有關(guān)小產(chǎn)的事，過后還提了兩包治小產(chǎn)后惡露不盡的藥回去。

    這消息直接讓他震驚在當(dāng)處。

    臉色幾番陰晴不定后，他狠摔了手邊公務(wù)，額頭青筋蹦跳。

    禹王沉著臉帶著連同軍醫(yī)在內(nèi)的一行人，去往她住處堵她時，時文修這會提著兩包藥剛回了家。

    這段時日來，她每日不是在搬運傷兵的途中，就是端著繃帶去河里清洗的路中。每日里要么是熬到半夜方回，要么就是干脆就宿在軍營里，躲他是真，忙也是真。

    將藥放在了木桌上，眸光掃過時，她莫名的輕嘆了聲。

    今個一叫娟娘的營妓悄悄找到了她，期期艾艾的說了她姐妹小產(chǎn)后，惡露不盡的事，想求她去幫忙從外頭醫(yī)館帶兩副藥回來。之所以找上了她，大概是瞧她在救治營里進進出出的，誤認為她有些醫(yī)術(shù)，再就是可能看出她是女人，認為她更好說話些。

    她也問那娟娘為何不尋那軍醫(yī)過去診治，那娟娘卻面露苦澀道，軍醫(yī)嫌她們晦氣，連救治營都不肯讓她們靠近半步，更何況去妓營里給她們看病了。而她們這些營妓，平日被圈養(yǎng)在這片軍營里，不得準許的話不能外出，便使得她們求醫(yī)也無門。

    聽到這里，她也多少心生些憐憫，覺得順道帶兩副藥也不算難事，遂就應(yīng)了。

    不過現(xiàn)在天色漸晚，想那娟娘大概是沒法抽身從妓營里出來取藥，所以她就沒將藥帶到軍營，就先帶到家里且放著，待明個再拿給她。

    剛放下藥，坐下來喝口水歇了沒一會，她突然聽得院門轟的一聲響，驚得她手里茶碗一晃，里頭茶水就灑了出來。

    禹王踩著破碎的門板，大步朝屋內(nèi)的方向走來。

    軍醫(yī)背著藥箱緊隨其后，面色帶著些凝重。

    一干親兵則氣勢洶洶的將整條巷子圍住，另還有親兵拽著一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扯進了院。

    時文修冷不丁瞧這架勢，頓時心驚rou跳，幾乎當(dāng)場就從座上站了起來。

    禹王直接踢開半掩的屋門進來，幾步朝她走來，沉著臉奪過她手里的茶碗，往里面迅速一掃。

    縱是里面是清亮的茶湯，他還是抬起茶碗湊近鼻端聞過，直待確認其中確是茶湯無疑，方扔了茶碗至一旁。

    “是……出了何事？”

    時文修見他面目沉駭，此番架勢又頗為驚人，忍不住驚疑問。

    他并未回她，只在屋內(nèi)大概環(huán)視一周后，就將目光放在了桌上的那兩包藥上。與此同時軍醫(yī)已上前打開了藥包，撥弄里面的草藥仔細分辨，片刻后，朝他主子爺?shù)姆较蛭⑽㈩h首。

    她見軍醫(yī)直沖著藥過來，直覺到可能是藥的問題，遂忙解釋了聲：“這藥是我給……”

    “給她診脈。”

    她話未盡，他就赫然打斷。

    軍醫(yī)當(dāng)即示意她伸出右手。

    在軍醫(yī)凝著神色切脈的時候，她驚愕的看著屋外那被人擰送來的坐館老大夫，于桌上那藥與老大夫之間左右徘徊，一瞬間便多少有些恍然了。

    “這藥不是給我用的，是捎給旁人用的?！?/br>
    屋內(nèi)彌漫著的凜肅氣氛中，她低聲開口解釋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