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待不下去，逃也一般地離開了院子。

    薛姨娘住在采蘭軒，在臨江閣西側(cè)，白墻青瓦，小院中種著白玉蘭，如今已生了潔白的花骨朵，一粒粒立在枝頭，宛若零碎的星子，又似瘦雪白珠，暗香浮動，帶著雪水的冷冽氣息。

    顧皎很少來姨娘的住處，一向是姨娘們?nèi)ヅR江閣請安，她有些好奇，暗中四處打量，薛姨娘的屋子樸素得不像是一個盛寵在身的姨娘，她早知薛姨娘素雅，沒成想房屋也這般簡潔。

    采蘭軒中靜得可怕，過了影屏后，不見人影，連灑掃的婢女也無，像是居于凄寒無人的九天瓊樓之上，除了偶爾的蟲鳴鳥叫，竟無半點人聲。

    在這種環(huán)境下，衣袖摩擦的窸窣動靜也大得驚人 。

    “拜見主子，玉影已恭候多時?！?/br>
    一道清麗的女聲在玉蘭樹下響起，悠悠揚(yáng)揚(yáng)，涓涓似春日翠竹畔的清澈山澗，打破了院中詭異的寧靜。

    顧皎尋聲望去，薛姨娘依舊是一身素白長裙，綰著簡單的圓髻，插了支白玉蘭花釵，只在盤扣上用了桃紅，添了絲鮮亮，看起來沒那般像冰雪雕砌，不近人情。

    薛姨娘伸出雪白的柔荑，盈盈下拜。

    “屬下已屏退左右，主子可安心?！毖τ裼吧彶捷p移，到了顧皎面前，“殿下那邊傳來消息，請您明日午時到玄武橋一敘，有要事相商?！?/br>
    顧皎眼眸微睜，她攏在袖子里的手悄悄掐了把自己，很疼，不是做夢。

    “只是如此？”顧皎不動聲色。

    “是，除此之外，已無他事?！毖τ裼坝职?，畢恭畢敬，儼然一個忠心耿耿的下屬，“屋中置了軟點奶羹，主子可用些，打發(fā)時間?！?/br>
    顧皎算是徹底傻了，哪家姨娘請夫主吃茶打發(fā)時間的？都來姨娘房中了，不該是吃姨娘打發(fā)時間嗎？

    顧皎吃了三塊花糕喝了兩杯奶羹，薛姨娘在她身邊撥琵琶，等到街上傳來莊嚴(yán)悠長的鐘聲，梆子敲了九下，已是申時，薛玉影送顧皎出了門。

    顧皎方步出采蘭軒，好似從九重天上落入了萬丈紅塵中，耳邊又熱鬧起來，廚房的繁忙聲、仆婦的訓(xùn)斥聲、獵犬的吠叫聲、府外車馬挑夫叫賣聲，吵吵嚷嚷入了耳。

    一隊捧著食盒的婢女從長廊飄過，臨近顧皎，紛紛低頭拜見，又有一列巡邏的健仆，持刀負(fù)箭，遠(yuǎn)遠(yuǎn)地對顧皎抱拳拱手。

    她身周圍總算有了點人氣。

    顧皎沉吟片刻，緩步回了臨江閣。

    她執(zhí)掌伯府三年，以為萬事都在自己手中，不曾想一個薛姨娘的院子，就出乎了她的意料。

    這伯府中有不少秘密，她甚至都未察覺過端倪。

    顧皎回了臨江閣，她挑簾入內(nèi)，秦驊頭也沒抬：“回來了？”

    顧皎應(yīng)了聲，坐到他身側(cè)，躊躇良久，沒問出口。

    秦驊放下筆：“薛玉影說了什么？”

    “她說殿下要見你，明日午時，在玄武橋?！鳖欚ㄈ鐚嵒卮稹?/br>
    “哦，是太子?！鼻仳戄p飄飄地說。

    顧皎嚇得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太子？！”

    “這般浮躁！”秦驊不大高興，伸手往下壓了壓，“坐下?！?/br>
    顧皎坐回位置，聲音也壓了下來，她心里焦急，顧不上規(guī)矩：“夫君怎的和太子扯上關(guān)系了！夫君在朝中當(dāng)值，明知太子不得圣寵，如今皇貴妃和三皇子如日中天，都說三皇子日后會繼承大統(tǒng)，太子一脈要被趕盡殺絕，夫君怎會上賊船？”

    “你知道的倒是清楚，揣測儲君，也不怕掉腦袋？”秦驊話雖如此，臉上卻看不出半點不悅，反而帶著些饒有興致。

    “此一時彼一時，這里又沒有外人?！鳖欚ɑ鸺被鹆牵睦锲呱习讼?，“夫君，你可再好好想想！”

    秦驊難得一笑，恰似春暖花開，他擺了擺手：“你放寬心，我心中有數(shù)，與其說這個，還不如演練一下，你明日去見太子時，當(dāng)如何表現(xiàn)?！?/br>
    “你真的要去見太子？”

    “是?！鼻仳懓炎郎系牡で嗄闷?，“你把這些人的長相和名字都記下來?！?/br>
    秦驊拿著十來張宣紙，上面栩栩如生地畫著人像，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幅華衣青年圖，青年龍章鳳姿，一襲錦袍襯得他貴氣逼人，眉宇間自帶一股王者風(fēng)范，氣勢不可小覷。

    上書一行小楷，“羲榮太子端”。

    “這位便是燕太子端？”顧皎拿過宣紙，她曾在宮宴上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太子端一面，隔得遠(yuǎn)，她沒看太清，只覺得那人雖一襲錦衣華服，卻萎靡不振，宮宴上太子端不時咳嗽幾聲，每次都咳得聲嘶力竭，好像他下一刻就要昏死過去。

    太子端面色蒼白如紙，身體羸弱多病，才學(xué)也不出眾，無論是樣貌神采還是才能學(xué)識，遠(yuǎn)比不上三皇子驪。

    那人的模樣，根本不就是宣紙上的這般意氣風(fēng)發(fā)。

    “你只管去，明日我在玄武橋邊等你，若有不妙，我會前去照應(yīng)?！鼻仳懗谅曊f。

    顧皎抬起頭來，認(rèn)真地盯著秦驊：“遠(yuǎn)之，我當(dāng)然信你。你的肩膀上壓著整個威遠(yuǎn)伯府的前程，你不會輕舉妄動，你與太子有聯(lián)系，肯定是有自己的顧慮，我會按照你說的去做?！?/br>
    她頓了頓，又說：“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再考慮一下?！?/br>
    秦驊端起金絲茶盅，捻起瓷蓋，刮開茶湯上起伏的茶沫，悠悠道：“無論我現(xiàn)在選擇繼續(xù)合作，還是割袍斷義，等到太子被廢，三皇子登基，若是幸運，我就是第一個被砍頭的?！?/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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