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時駐足，用余光觀察了半晌。

    鏡中的他沒有絲毫異常，也在側(cè)目窺視著自己。

    南舟便挪開了視線，邁步向前走去。

    可鏡中的他卻站在原地，并平靜地從腰間抽出了一把刀。

    鏡中人影倏然消失。

    而南舟的身后憑空出現(xiàn)了一道手持尖刀的虛影，笑著舉起，猛然朝南舟后頸搠去！

    刀鋒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小小的光弧。

    就在鋒刃即將沒入南舟頸部皮rou時，南舟霍然回身，反手握住早就從倉庫內(nèi)取出的匕首，鏗的一聲，攔住了刀鋒去勢。

    那虛影的手被震得一抖，那尖刀險些脫手而出。

    而當(dāng)南舟將匕首在掌中翻轉(zhuǎn)一圈，以閃電之速狠狠劃割向那虛假南舟的咽喉時，它再度消失在了虛空之中。

    房內(nèi)再次恢復(fù)了一片看似安然的平靜。

    一擊落空，南舟倒也不是多么遺憾。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慢慢地在心中盤點起來。

    剛才，他只是看著對面窗戶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一個恍神間，就和鏡影交換了位置。

    門內(nèi)的自己變成了影子。

    而自己站在了窗戶之中。

    他眼睜睜目送著自己把門關(guān)上了。

    好在，這降頭的功效，并沒有能模糊真實和虛幻的邊界，也沒有把三維直接拍扁成二維的功能。

    他是真實存在的，和窗戶是不兼容的。

    他在強烈的窒息感擴散開來前，輕而易舉地?fù)羲榱舜皯簦路甬嬛腥舜蛩榉h，從中脫出。

    這次的鬼降，和上次一心一意想把他們吸入壇中泡成胖大海的鬼降性質(zhì)的截然不同。

    它更兇，更厲，更加變幻莫測。

    剛剛的兩次短兵相接，已經(jīng)讓南舟摸到了這鬼降的幾點特征。

    其一，只要靠近任何能映出倒影的東西，它就會出現(xiàn)，并出其不意地對另一個自己進行暗殺。

    其二，它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間，置換人和影的位置。

    其三，在受到致命攻擊時，它會立即消失，進行自保。

    這三點，足夠它玩出無窮的戰(zhàn)術(shù)了。

    更何況

    他剛剛打壞了玻璃和門，本該引起一陣sao動的。

    但到現(xiàn)在為止，走廊里都是一片詭異的靜謐。

    他的作為沒有獲得任何反饋。

    既沒有旅館內(nèi)的住客投訴，也沒有負(fù)責(zé)人上來查探。

    也就是說，這鬼降將他們拉入了一個特殊的空間內(nèi)，一個影子能隨時替換人的空間。

    他們無法向任何人求助。

    李銀航現(xiàn)在幾乎已經(jīng)不能確定眼前的是否是真正的南舟了，因此她不說話，只靠著床邊，不敢站，也不敢坐。

    南舟也看出了她的驚懼，索性并不急于靠近她，只是站在原地。

    南極星似乎是察覺到了李銀航的焦慮，三跳兩跳，溜著邊兒來到了窗側(cè)，咬住窗簾一角，把自己包裹在窗簾內(nèi)部，不叫自己的影子出現(xiàn)在窗戶上，快速向前盲沖而去，刷地一下把窗簾拉好，才縱身一躍，扒住了李銀航的肩膀，順著她的肩膀，一路跑下來，乖乖抱住了她的大拇指。

    這一點溫?zé)幔尷钽y航狂亂的心跳逐漸恢復(fù)了正常。

    心跳直直頂?shù)胶韲悼诘母杏X并不好受。

    她強行壓制住恐懼，輕聲問道：是你嗎？

    不等南舟回話，江舫就接過了話：是他。

    有了江舫的金牌認(rèn)證，李銀航的表情才好轉(zhuǎn)了一些。

    而南舟也抓緊機會，看向了后背軟毛刺猬似的根根豎起、進入全方位戒備狀態(tài)的南極星。

    南極星似有所感，仰頭望向南舟。

    南舟沾了沾杯子里的蜂蜜水，在床頭柜上簡單勾勒出了自己在黃泥壇子上看到過的圖案。

    他吩咐道：南極星，去找一找這附近有類似這種花紋的東西。

    不管是移動的，還是固定的，都去找找看。

    找到之后，不要打碎，把上面的花紋劃花就好。

    李銀航離開旅館、到外面去的提議，南舟考慮過。

    對手拒絕交流學(xué)習(xí)，動用降頭，故技重施，必然是抱著把他們一擊即死的念頭的。

    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到帶有降頭符咒的鬼降源頭，將上面的咒紋抹除破壞，讓鬼降失效。

    只要把江舫和李銀航塞到倉庫里，自己帶他們出去并沒有問題。

    但是，一旦到了街上，變數(shù)將會比現(xiàn)在更多。

    街邊的櫥窗，甚至是一灘被月色照亮的水，都可能制造出一個新的自己來。

    這會大大拖慢他前進的腳步。

    與其自己去找，還不如交給行動更加靈活的南極星。

    南極星唧的應(yīng)了一聲，從李銀航掌心跳下，輕捷跳到了窗邊。

    恰在此時，沒有關(guān)好的窗戶內(nèi)掠入了一道微風(fēng)，將窗簾掀開了一小角。

    當(dāng)窗戶中映出了南極星的形影后，果不其然，一只目光幽幽的南極星出現(xiàn)在了玻璃內(nèi)部，朝迎面而來的南極星亮出了雪亮尖銳的牙齒。

    南極星竟是理也沒理，不躲不閃，一口咬向了那鏡中的幻影。

    影子顯然也沒想到南極星剛到了這種地步，下意識一躲，南極星便合身撞破了窗戶，在碎裂的玻璃碴中，飛身到了對面的窗欄上。

    而在它的身影出現(xiàn)在窗戶中時，小巷四分五裂的窗戶碎片里映出的十七八只南極星一躍而出，像是一窩嗜血的食rou老鼠，直追著南極星而去。

    南極星根本無意和它們糾纏，身形靈活地往上一躍，跳到了對面的樓頂上，就此帶著這一隊南極星消失在了茫茫的冷月之中。

    李銀航受了驚嚇，此時頭腦運轉(zhuǎn)飛快。

    望著南極星消失的地方，她察覺了一絲以往并未被她放在心里的異常。

    南極星，是不是太聰明了一點？

    在從南極星的創(chuàng)造者易水歌那里，李銀航知道了，南舟和南極星，都是《萬有引力》游戲里的產(chǎn)物。

    而它要比南舟更特殊一點。

    南舟是故事里的虛擬人物。

    而它是單純的數(shù)據(jù)。

    它完全是一個意外。

    自從它脫離了原有的軌道，被蘋果樹先生送入永無小鎮(zhèn)后，它就脫離了數(shù)據(jù)的束縛，獲得了嶄新的命運。

    作為一段數(shù)據(jù)產(chǎn)物，它神奇地學(xué)會了思考，擁有了感情。

    這很讓易水歌贊嘆，他甚至試圖向南舟索要過南極星，自然未果。

    李銀航知道，南舟并沒有離開永無后的記憶。

    而在他失憶的這段歲月，南極星一直陪在他的身邊，在他重新出現(xiàn)在大巴車上時，它也陪在他的身邊。

    它甚至聰明到能聽懂人話，明白布局，知道進退

    在她胡思亂想時，門外再次突兀地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外面是曹樹光急促的聲音：南先生，諾亞，開開門，是我們?。?/br>
    屋內(nèi)的三人都沒有動。

    誰也不能確定，屋外叫囂著的是幻影，還是真實。

    然而，被破壞過一次的門，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這樣的大力拍擊。

    門扇在這樣頻繁的沖擊下?lián)u搖欲墜。

    而在急促的敲擊聲中，門內(nèi)的人已經(jīng)分不清，敲擊著門的，究竟是拳頭，還是被鏡中怪物倒提著的刀柄。

    第178章 邪降（二十四）

    在李銀航手腳冰涼僵硬、被那聲聲又鈍又急的敲門聲煩得心慌意亂時，南舟竟然主動抬腿，向被拍得砰砰作響的門走去。

    她下意識地想要勸阻。

    而南舟只用了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就打消了她的恐懼：來就來了。又不是殺不了。

    房間隔音條件有限，連外面的人都被他這句話震懾住了，停住了拍門的動作。

    門里的那個玩意兒，仿佛更可怕。

    就在一片寂靜中，南舟拉開了基本靠手動開啟的門。

    曹樹光牽著馬小裴，猶豫了幾秒鐘，還是咬了咬牙，一頭栽進了房內(nèi)。

    房門在他們二人身后徐徐關(guān)上了。

    我靠。

    曹樹光靠著墻壁，發(fā)出了一聲大喘息后，把嗡嗡作響的腦袋抵在冰涼的墻壁上，好以此降低溫度。

    他興奮兼以恐懼，佩戴著手弩的胳膊垂在身側(cè)，小幅度地顫抖著：我剛才殺了我自己你們敢信？

    就連曹樹光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表現(xiàn)在南舟眼里有多么古怪。

    他的呼吸是急促的，手是顫抖的，一切的表現(xiàn)，明明都很貼合正常人遇到難以理解的恐怖事件的反應(yīng)。

    但他的嘴角偏偏揚著一點興致盎然的笑意。

    就像那些曾經(jīng)造訪永無的《萬有引力》玩家們，就算被自己反追殺，臉上掛著的也都是這樣一副奇異的、讓人厭惡的表情。

    因為他們根本不會死，甚至不會很痛。

    打個比方，鬼屋的確很可怕，但大部分人再害怕，都知道那鬼是假的，是無法真正傷害到他們的。

    這種既視感，讓南舟的心情很不好。

    曹樹光哪里會想到，都到這種時候了，南舟還有心思觀察他。

    他牢牢抓著馬小裴的手，一心一意地把氣兒喘勻。

    而馬小裴站在門后的陰影里，勾著頭站立，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隨著小夫妻兩人的加入，原本還算寬敞的三人間也顯得逼仄起來。

    李銀航問：邵明哲呢？

    曹樹光：不知道，人不在房間。

    這下，連李銀航也覺得詫異了：你特意去找他？

    他們下午幾乎算是撕破了臉，曹樹光他們逃命過來，一路兵荒馬亂，難道還會關(guān)心邵明哲在不在房間？

    曹樹光咽了一口唾沫：哪兒啊，他門就是開著的，窗戶也是開的，洗漱間里玻璃碴子碎了一地，都撒到門口來了，上頭沾的都是血

    他描述得有些顛三倒四，但大體的信息量已經(jīng)足夠他們做出判斷。

    李銀航的心空了一瞬。

    她倒不是對萍水相逢的邵明哲有多深厚的感情。

    他對自己講過關(guān)于南舟和江舫的事情，雖然只是只言片語，但這讓李銀航覺得，他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的。

    和易水歌或是青銅小隊一樣，結(jié)交他，或許是有好處的。

    這是她發(fā)展來的人脈，是李銀航的一點事業(yè)心。

    她抱著一線希望，問：他是不是藏起來了？

    曹樹光撇了撇嘴：房間就屁股那么點大，一眼就看完了，他能藏哪兒去?。?/br>
    這話也是。

    他不怎么關(guān)心邵明哲的死活，轉(zhuǎn)頭眼巴巴地向南舟問計：南老師，咱們怎么對付它啊。

    遇到危險，他毫無高維人類的自覺，非常麻利地把自己劃歸到了南舟陣營。

    南舟望向了他：它？

    南舟在海里見到的降頭鬼，就是一團扭曲的、擺出多人運動姿勢的胳膊腿兒。

    剛才南極星脫逃出窗時，碎裂的玻璃也投射出了大量的南極星個體。

    這也是曹樹光親眼所見的。

    他是怎么確定，這在鏡中流竄的是一只個數(shù)鬼？

    見南舟流露出一絲疑惑，曹樹光迫不及待地亮出了另一個被他用一個黑色的腕環(huán)套在左手手腕上的工具。

    一臺擁有即時沖洗功能的傻瓜照相機。

    他將掌中被攥皺了的一沓汗津津的照片抹平，遞給南舟。

    來不及等南舟借著門縫底下透出的微光將信息讀完，曹樹光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解說。

    我這個道具啊，叫【欣欣照相館的老式相機】。他不無自豪地夸贊道，特好用，對鬼寶具，能照出靈體來。

    照片是他在走廊上拉著馬小裴狂奔時拍下的。

    由于是在跑動中拍攝，畫面顛簸得厲害。

    好在窗戶內(nèi)映出的場景還是勉強能看得清的。

    窗戶中，根本沒有馬小裴和曹樹光。

    只有一個巨大且不完整的人形陰影，像是一個倒臥的巨人，軀干曲折著貫穿了整個走廊，像是一尾通體漆黑、藏在了玻璃夾縫中的熱帶森蚺。

    它的肢體異常地膨脹著，身上不斷剝落著影子的碎屑。

    因為曹樹光緊張加手抖，照片總共拍攝了七張，直到內(nèi)里的顯影紙耗盡了。

    這走馬燈一樣的留影，已經(jīng)足夠拼湊出窗中巨影在這短短幾瞬的變化。

    從這具軀干上剝落的碎屑，拼湊出了一個清晰的鏡中曹樹光。

    也難怪曹樹光剛才砸門的時候那么玩兒命。

    看到這一幕，誰都會玩命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曹樹光這兩天待在賓館里，在任務(wù)上沒有什么建樹，倒是和老板雞同鴨講，連比帶劃，聽來了不少本地的奇聞異事。

    就比如說，他聽老板講，大約在三個月前，一個喜歡深夜?jié)撊雱e人家中，用尖刀犯下九樁滅門血案的殺人犯，被警方一路追緝，在附近一條湍急的河流邊被擊斃，墜入河中。

    大約一周后，他的尸體才在出?？诟浇粷O民發(fā)現(xiàn)。

    被發(fā)現(xiàn)時，他通身腫脹得發(fā)亮，整個人像是一只膨脹到了極致的箱水母，光可鑒人。

    更詭異的是，這具尸體就近停放在附近的小警局，等待上級部門來件接收時，不翼而飛了。

    人們都說，他是鬼母產(chǎn)下的兒子，他被母親復(fù)活了，以正常人的面孔，重新混入了人群。

    一看到那異常膨脹的黑色巨影，以及這樣無孔不入、令人生寒的潛伏感，曹樹光自然而然想到了這樁無頭案。

    凡有怨，可成降。

    如果他的尸體是被那背后之人竊走，那么，這樣一個滿腹怨念和殺意的厲鬼游魂，真是最適合干降頭這一行了。

    曹樹光把自己能提供的情報和盤托出后，就眼巴巴盯著南舟，叫他給出應(yīng)對的辦法。

    等。

    南舟也不拖泥帶水，言簡意賅道：我已經(jīng)安排出去找降頭的寄體了。在它找到降頭源頭的這段時間里，我們只需要活下來就好。

    只需要活下來

    這話說得曹樹光掌心冒汗。

    他偷偷在褲縫上蹭了蹭后，又牽起了小妻子的手，并安慰地捏了一捏。

    馬小裴抬頭，靜靜看了他一眼，在暗影下歪曲了脖子，露出了一個曹樹光絲毫沒能察覺到的森森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