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兒雖然不餓，也還是伸手拿了一塊，輕輕咬了一口。焦黃的酥皮有一層薄薄的脆殼，里面卻軟得像剛出鍋的銀絲卷蓬松軟綿，帶一點(diǎn)點(diǎn)咸味，核桃和松子仁都碎得像米粒大小，裹在綿密赤紅的棗泥里，不用嚼，就浸著香香的油味兒摩擦著舌頭，無比香甜。

    這份來自賈后的慈愛，便是假的，也又香又甜。心里忍不住羨慕起安平來。有這樣的娘，怎么還那么不懂事，要惹她生氣呢？

    正認(rèn)真吃著酥餅，就聽賈后道：“你莫以為我說得夸張。這些事，你以后也都要走一遭的。先呢，便想著無論如何也要生兒育女，不然怎么站得穩(wěn)腳跟？尋常夫家尚且如此，何況這宮里？沒有子女的女人……有什么晚景可以想的？”

    這話實(shí)在是太戳心了。嘴里的酥餅頓時(shí)泛出些苦，像是棗泥炒糊了。她也是這樣想的呀。不然前世也不會(huì)因?yàn)闂钅澳菐拙湓捑徒^望到那個(gè)地步。

    她勉強(qiáng)笑著繼續(xù)聽。

    “可能不能懷上，那得靠老天爺！有的人一次就中了，有的一輩子都在白忙活。”

    句句說的都是她，心里實(shí)在難受，盈兒不想再聽下去。

    “母后，這棗泥確實(shí)不錯(cuò)呢，是用什么油炒的呢？”她想把話岔開。

    賈后笑道：“這里頭竅門多著?；仡^我叫他們抄一份方子送到東宮去就是了。”

    “好容易懷上了，又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坐不穩(wěn)，十月懷胎那份辛苦，別提了！”

    可賈后似乎沉浸在這個(gè)話題里不能自拔，不等她反應(yīng)，繼續(xù)又道：“好容易月份足了，那才是真難關(guān)來了！”

    盈兒心不在焉，咬了一口酥餅，回道：“月份都足了，就是瓜熟蒂落，哪里還有什么難關(guān)？”

    手背叫重重拍了一下，“哎喲，就說你小人家沒經(jīng)過什么事。這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門關(guān)上走一遭。不說別人，就說先文穆皇后，不就是因?yàn)檫@個(gè)……”

    賈后說到這里，突然頓住了，生硬地一轉(zhuǎn)，道：“唉，就得神佛保佑，能過得那道鬼門關(guān)。等到兒女落了地，你呀才發(fā)現(xiàn)，這一輩子，就像是欠了人還不完的債，cao不完的心。你瞧瞧，安平那頭還沒鬧完了，建王那頭又……，昨晚啊，我想了一夜，越想越?jīng)]意思。”

    難得聽賈后提到文穆皇后。

    盈兒也怕她再繼續(xù)說安平建王的事，便道：“母后，先文穆皇后沒的時(shí)候，殿下才十二吧？可像如今這般老成？”

    賈后往后靠去，咳嗽了幾聲。

    她忙端了茶水送上去，賈后喝了兩口，擺了擺手。

    半天，賈后擦了擦眼角，道：“老成？唉，那日下著雨，我們都在院子里守著。文穆皇后在里頭慘叫了足足八九個(gè)時(shí)辰。宮女們進(jìn)進(jìn)出出的，里面抱出來的東西全都叫血浸透了，整床的棉被子呀，濕嗒嗒地拖在地上……叫雨水一沖，便是一道血色的河。所有人都在哭……連皇上也在哭。只有他……傘也不讓人打，就像個(gè)木頭樁子一樣站在門口，一動(dòng)不動(dòng)。我們都眼睜睜地聽著，文穆皇后的慘叫聲，一聲比一聲弱下去，漸漸地一點(diǎn)聲兒都沒了?？梢矝]法子，便是貴為皇后，小命兒也都全攥在老天爺手里。人啊是半點(diǎn)法子都沒有?！?/br>
    盈兒聽著完全呆住，好像有一把帶齒的鈍刀在心口處一下下地割。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楊陌都從來不提文穆皇后往事。

    只是每年文穆皇后忌日，他都會(huì)一個(gè)人到天王廟齋戒祭祀三日。

    上一世，她再得寵，一年里這三天，她也見不著他。

    只是他走時(shí)什么模樣，回來時(shí)最多瘦上幾分，瞧著也還是那一副云淡風(fēng)輕，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她便以為他去祭奠也不過如此。

    哪里想得到文穆皇后去世時(shí)，竟會(huì)是這樣的慘痛。

    那時(shí)他才十二歲，那一天一夜……只是聽賈后這樣說，她都難以承受，根本無法想象十二歲的楊陌會(huì)有多痛。

    后來賈后再說了什么，她都恍恍惚惚聽不真切，只是大概明白了賈后跟她訴苦，拉攏她的苦心。

    不過是因?yàn)榘财礁ㄍ踹@兩個(gè)倒霉孩子，賈后希望她教育著安平的同時(shí)，也跟楊陌說說，建王若是做了什么蠢事，該罵的只管罵，該打只管打。

    臨走，她想著建王的事，她不太好不問楊陌就隨便答應(yīng)，便只好道：“安平那邊，母后再多等幾日。我定好好想想法子?！?/br>
    賈后見她如此，話到嘴邊硬生生又收了回去，只伏在床上勉強(qiáng)笑道：“不急。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安平這驕縱的毛病要板正，哪有這么容易的？”

    又讓人把那棗泥酥餅裝了一盒，讓她帶回去吃。

    *****

    出了萬春宮，蔡司閨便眼神閃爍道：“娘娘臉色不大好，不如別去仙翠殿了，回去歇歇吧?！?/br>
    盈兒愣了愣，也瞧瞧天色，日頭影子還斜著，應(yīng)該還不到巳時(shí)二刻，楊陌還沒下朝呢。

    她站在原地想了想，目光落在筐兒手上的棗泥酥餅上，道：“還是去吧?！?/br>
    到了仙翠殿，蔡司閨又道：“奴婢今兒這腳后跟有些痛，不如麻煩筐兒姑娘走一趟？”

    盈兒先時(shí)沒留意，此時(shí)聽她又推脫，心里便有些猜疑，便仔細(xì)察看著她的臉色，試探道：“我今兒是要進(jìn)去的。你就在外頭看著車子罷。”

    果然就見蔡司閨緊繃的扁臉?biāo)闪艘凰?，兩頰垂下來，嘴唇向兩邊拉起，白牙一閃即消，束手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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