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黑雨衣
結(jié)婚的事突如其來,甚至連喬伊本人都感到突然,和她談了兩年戀愛的是寧浩,而要和她結(jié)婚的卻是張曉光。有時候,連喬伊自己都糊涂了,事情怎么發(fā)展到這一步?她一個人在cao場上跑步的時候,時常邊跑邊想這個問題。 喬伊有夜晚鍛煉的習(xí)慣,主持人都是“身材狂”對身材的要求近乎苛刻,都希望自己的臉越小越好,身體輕盈完美,因為電視屏幕上有“橫向擴(kuò)張感”在日常生活中挺正常的一張臉,到了電視屏幕上可能會變成“南瓜餅” 喬伊的身材屬于比較嬌小的那種類型,她適合梳短發(fā),穿粉紅色套裝。冬天的時候,她穿一件駝黃色毛毛領(lǐng)的短大衣走在街上,下面是一雙式樣簡單的黑皮靴,沒有人相信她是一個主持人,因為她看上去就像一個沒有什么經(jīng)歷的簡單可愛的小女孩。 她之所以身材嬌小又充滿活力,跟她熱愛運(yùn)動有關(guān),她喜歡游泳和跑步,一星期游一次泳,跑步一般是在晚上十鐘點左右,她認(rèn)為那段時間空氣最好,而且cao場上散步的人差不多都已經(jīng)走光了,她可以穿上慢跑鞋和運(yùn)動褲,好好跑上幾圈,出一身透汗?!鞍咨烈摺钡娘L(fēng)聲已漸漸過去,電視里每天播報的死亡人數(shù)也越來越少,張曉光正兒八經(jīng)地考慮起調(diào)動的事來,喬伊則在思考她的節(jié)目改版的問題。 喬伊秀在瘟疫之后很快就要恢復(fù)了,這個節(jié)目以前的采訪對象主要是演藝界名人,喬伊想把節(jié)目再往前拓展一步,面對整個中國文化藝術(shù)界。 結(jié)婚的事就是在張曉光開車時突然提出來的,那天他倆去拜訪一位領(lǐng)導(dǎo),回來的路上張曉光顯得雄心勃勃,他說事業(yè)上他是準(zhǔn)備大干一場的,不過生活上首先得穩(wěn)定下來,不如咱們結(jié)婚吧,結(jié)了婚就穩(wěn)定了,可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上,你說呢? 喬伊盯著車窗外跳動的霓虹,她沒想到結(jié)婚的事來得這么快。她說讓我考慮考慮。 這幾天她總是在晚上鍛煉的時候考慮這件事。她喜歡天黑,天黑使人沉靜。她喜歡在四周種滿梧桐樹的大cao場上跑得像一陣風(fēng),然后再慢慢地走幾圈,運(yùn)動的樂趣妙不可言。 這天,喬伊卻感到有點不對勁兒,她每跑一圈都會碰見一個相同的人,那人穿著一件黑雨衣,雕塑般地站在一棵梧桐樹下不動。風(fēng)雨球場的燈已全部關(guān)閉,遠(yuǎn)處有一盞瘦長的立燈,水銀柱一樣地立在那兒,散發(fā)出狹長的光。 黑雨衣站立的姿勢很奇怪,像棵樹樣筆直,雨帽戴得極低,幾乎遮住大半個臉,但是天上并沒有半點雨滴落下來,不知他為什么要裹著這樣一件又大又厚的黑雨衣。 喬伊在跑了五圈之后,腳步忽然慢下來,她想,那人該不是沖她來的吧? 在距離那人兩三米的地方,她停住了。 黑雨衣忽然開口說話了。他說: “那個男的到底是誰?” “哪個男的呀?” “你別給我裝糊涂了!” 黑雨衣走過來,一把攥住喬伊的手腕,喬伊被那人弄得生疼,這才認(rèn)出那人的真面目——那人竟是寧浩。 他們站在那兒說話,一束陰冷的光從水銀柱方向照射過來,喬伊感到從未有過的寒冷。寧浩糾纏住她,不讓她回家。 “你會后悔的。你要為你的行為付出代價?!睂幒普f。 古色古香的陽光 午后的纏綿從飯桌上就開始了,他們坐在張曉光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家里,吃著飯店外賣送來的精致飯菜,喝一種獨特的冰葡萄酒。張曉光說,冰葡萄酒比一般的葡萄酒要濃香許多倍,因為這種葡萄是要等到11月份冰凍季節(jié)來臨之后,才采摘下來做酒的,因此十分珍貴。 張曉光又把喬伊比作“晚熟的葡萄”說她也是同樣珍貴的。 他們坐在一張類似煙榻的小床上吃飯,小桌,小碗,有點像在玩“過家家”游戲,一男一女被安置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真有種說不出的舒服。 喬伊本來想把寧浩找她的事跟張曉光說說,可這樣的小天地里,容不下第三個人,她只好什么也沒說,就當(dāng)那件事沒發(fā)生過。 在夜晚跑步時遇到“黑雨衣”她后來一想,這事還是不說的好。張曉光是個極其自我的男人,既然決定了要跟他好,別的人最好就再也不要提起。 她說:“哎,你記得嗎?我們在云南的時候,只要一做ài就聽到隔壁有女人尖叫的聲音。” 他喝了一口酒,放下玻璃酒杯,說:“那是小夏吧?” “可在別的地方也——” “不會吧?今天我們試試——” 就像是為了配合他們的談話,隔壁突然傳來女人尖叫的聲音,聲音平而直,啊—— 張曉光和喬伊愣了一下,然后,兩人十分默契地笑了起來。 古色古香的陽光,照到他們煙榻式樣的小床上,他們歪著靠著喝著酒,軟墊的顏色有藍(lán)色和黃色兩種,它們放在煙榻上十分協(xié)調(diào)。他扳過她臉來,吻她的嘴唇,另一只手伸進(jìn)她的領(lǐng)口,撫弄著涼涼的乳。 他說:“你這個地方為什么是涼的?” 她說:“是你的手熱?!?/br> 他說:“我總是熱的,你總是涼的?!?/br> 她喝酒。她說這情景使她想起一個日本電影來,有一對情侶,坐在一間日式的房間里喝酒,也是像這樣的小桌,喬伊“啪啪”拍了兩下面前的那只小桌,她說,這情景跟他們可真像啊。 “是啊?”他把她的上衣脫下來,看著她漂亮的rufang,用身體把她壓在底下,使勁吻她,說:“那后來怎么樣了?” 喬伊說:“那男的嘴對嘴喂給女的毒酒,兩人全死了?!?/br> 尖叫聲突如其來,像是上一次的重復(fù)。喬伊問張曉光這到底怎么回事,張曉光停下急促的吻,他說樓下住著一對男女同居的大學(xué)生,他倆經(jīng)常吵架,女的愛哭又愛尖叫,當(dāng)然她尖叫的時候并不見得是不高興。比如說現(xiàn)在 酒已經(jīng)喝光了,他們都躺倒下來,陽光懶洋洋地涂滿他們的身體,把他們的皮膚涂成了金黃的顏色。“爛醉的陽光?!眴桃翐崦垥怨獾暮蟊常抢锉惶枙竦糜行┌l(fā)熱了,手扶在上面光滑之極。 “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可能就是這片刻。”她說。 張曉光側(cè)過臉來,半邊臉枕在一只寶藍(lán)色的軟墊上,他的側(cè)影看起來很好看,鼻子挺挺的,清瘦下巴尖尖地往前微翹,喬伊以前并不喜歡清瘦的男人,而張曉光卻是個例外。 喬伊回家的時候,已接近吃晚飯的時間。他們在張曉光家的煙榻上整整纏綿了一下午,身體既滿足又空洞,興奮與疲倦混合在一起,還有點意猶未盡的感覺。陽光已將它的金線在不知不覺中一根根抽走了,屋子里的光線暗下來,喬伊說:“我該走了。這樣下去沒完沒了啊?!?/br> 張曉光說:“結(jié)婚吧,我們結(jié)婚好不好?” “我得回去跟家里人商量。” 喬伊穿上衣服離開的時候,看到張曉光正心滿意足地偎著枕頭睡去,就說:“你睡一會兒吧,別送我了?!彼诩澎o的樓道里等電梯,片刻,電梯上來了,門無聲地打開,將她吞進(jìn)去。她在電梯的金屬門上看見自己的臉——一張心事重重的臉。 她站在公寓前面的空地上等出租車,心里想著如何跟家里人宣布她要結(jié)婚的事。她想,他們一定覺得太突然了,他們一定不相信這件事是真的。喬伊微微仰著臉,望著天邊凌亂的云朵,云朵的形狀令人琢磨不定。那云就仿佛是她此刻心境的真實映照,那么快,那么多,那么亂。 和家里人一起喝湯 喬伊坐在出租車上,一路上都在想張曉光說的要盡快結(jié)婚的事。她覺得跟家里人似乎很難張開口,因為事情來得太突然了,她從來都沒說過她要成家。 下了出租車,她希望進(jìn)門第一個能碰到mama。結(jié)婚的事她最想跟mama說,讓mama再去告訴爸爸。結(jié)果喬伊一進(jìn)門就碰到了保姆小胡,她正忙前忙后地在布置餐桌,手里捧著一個很大的白瓷湯盆,看見喬伊進(jìn)來,就很燦爛地沖她笑了一下。 喬伊問:“飯做好了?” 小胡說:“好了,好了,馬上就開飯?!?/br> 喬伊想,也許這個時候跟mama說了比較合適吧。她三步并作兩步跑上樓梯,又躡手躡腳地接近爸媽的房間,她看見爸媽的房間門半開著,爸爸坐著,mama站著,他們正在談?wù)撝裁?,半開著的門就像一幅剪裁合適的軸畫,時光一下子倒退到十幾年前,也是像這樣一個黃昏時分,也是這樣半開著的房門,爸媽也是這樣一個坐著,一個站著,討論她上重點中學(xué)的事。為報考哪所重點中學(xué),爸爸和mama的意見有些分歧,兩個人就這樣談了很久,也不開燈,似乎感覺不到天快黑了。 喬伊站在離那房門兩三步遠(yuǎn)的地方,不再向前,想起小時候的事來,鼻子酸酸的,竟有些想哭。 全家里圍坐在餐桌邊吃飯,小胡剛才手里拿著的那個大大的白湯盆擺在飯桌中央,飯菜內(nèi)容豐富,但最受歡迎的還是保姆煮的那盆湯。那種白蘿卜牛rou湯的顏色真是清爽,白得好像牛乳一樣,喬伊聽到不時有人“咕嚕咕?!焙葴穆曇簦鸵灿蒙资⒌酵肜?,連喝了好幾碗。 姥爺說:“北京市政府這場戰(zhàn)役打得漂亮,瘟疫基本上已經(jīng)控制住了?!?/br> 姥姥說:“這事可馬虎不得,還得提高警惕,聽說這病毒有卷土重來的可能性。” 爸媽也參加了討論,喬伊覺得自己一直插不上嘴。她心里有事,就越發(fā)地沉默不語,她在尋找機(jī)會,把要跟張曉光結(jié)婚的事擺到桌面上來。但她一直沒有機(jī)會,全家人都在談?wù)摗鞍咨烈摺钡氖?,如果在這個時候突然提出結(jié)婚,別人肯定以為她瘋了。 柳葉兒晚飯吃得極少,只喝了一碗湯,吃了薄薄一片面包,就上樓去了。她黑色的帶暗花紋的長裙,給喬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是在全家一片熱烈的喝湯聲中無聲地離開的,她的長裙輕輕擦著地面,走得楚楚可憐。 喬伊坐在那里,看著柳葉兒的背影一寸一寸變短,然后整個兒地消失在樓梯拐角處,她能理解小姨媽心里是多么的落寞,她希望永遠(yuǎn)引人注目,希望引起家里人時時刻刻的關(guān)注,但在她得病后的漫長歲月里,家里人把精力和耐心差不多已經(jīng)用光了,剩下的只有近乎麻木的眼睛,把病態(tài)當(dāng)成常態(tài),她的病很難再引起家人的注意。在這個家里,在柳葉兒眼里能稱得上“知己”的,大概只有喬伊一個人。 ——你要走了? ——我要到哪兒去? ——你要結(jié)婚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都瞞不過我的眼睛。 柳葉兒正在她自己屋里安燈泡,喬伊吃過晚飯從她門口經(jīng)過,被她叫住了。“進(jìn)來!有話跟你說?!庇谑牵驼f了上面那番話。她站的位置很高,正把手中的燈泡擰得忽明忽暗,她的房間就像一個密室,隱藏著無數(shù)秘密,而“喬伊要結(jié)婚”就是這眾多秘密中的一個。 喬伊憋了一晚上沒說出口的話,倒讓一個精神有問題的人,隨隨便便說出來。 這世界越來越怪了。 焦慮的趙楷 “我還是找不到小夏,急得我沒辦法。” 趙楷出現(xiàn)在電視臺演播室里,樣子有些變了,他的頭發(fā)黏噠噠、濕漉漉地貼在腦門兒上,眼鏡上積著一塊白斑似的油。他說“急死我了”“急死我了”反復(fù)說這句話,然后用食指頂一下眼鏡,又說了句“我實在是沒辦法” 喬伊把趙楷從演播室里領(lǐng)出來,走廊里空寂無聲,地面上反射著青白的光亮,喬伊感覺他倆就像站在一塊光滑的冰上,上面沒有天,下面也沒有地。 ——她說她不會再理你,真的真的。 ——為什么?為什么變化這么快? ——不為什么,就是這樣。 ——這樣啊? 冰面上出現(xiàn)了嗡嗡的回聲,他們不知道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效果,他們說話的語速比較快,都有些沉不住氣似的,喬伊想她的前男友寧浩會不會也像趙楷這樣,在這座城市里瘋了似的滿世界找她。 喬伊猶豫了一下,從小包里掏出一個黑封皮的活頁本“刷刷”寫了幾筆,她說:“喏,給你,我也不怕得罪小夏了,這是她的地址,她現(xiàn)在躲起來在寫一個電影劇本?!?/br> “她不是電視導(dǎo)演嗎?怎么又改電影了?” “小夏的個性你還不知道,她一直很向往草原,夢想著能拍一部歷史大戲?!?/br> 趙楷說:“她這種性格真令人擔(dān)心,想到什么是什么,一會兒天,一會兒地的,跟都跟不上?!彼昧四菑埣?,很快消失在樓道盡頭。 趙楷走在路上,時間大約是上午10點左右,陽光曖昧,天空的顏色有點灰。他走在鬧市區(qū)的步行街上,腦子里亂哄哄的,不知到哪兒才能打到一輛出租車。他一直往前走,盲目地沒有目標(biāo)地往前走,好像只要走得快一點就能找得到小夏似的。 他忽然感到餓了,這才想起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一直沒吃東西。妻子跟他嘔氣,說他從云南回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不知是什么人把你的魂兒勾去了?!逼拮雨庩柟謿獾卣f。 一早起來他跟妻子說要去駕校練車,下樓打了一輛車,突然改變主意了,讓司機(jī)開到電視臺去。他一心想要見到喬伊,從她那里打探到小夏的地址。得到小夏的地址之后,他忽然感到餓了,就近拐進(jìn)一家裝飾得紅紅綠綠的小吃店,叫了一碗餛飩和一屜小籠包,手里拿了一根還未掰開的木筷,愣愣地坐在那里等著。 他對自己說,我這又是干什么呢,放著好好的班不上,跑到這里來吃餛鈍,該不是神經(jīng)錯亂了吧。趙楷以前是嚴(yán)謹(jǐn)有規(guī)律的男人,從不輕易移動自己的生活坐標(biāo),但自從遇到了小夏,一切都被打亂了。 餛飩和小籠包被熱氣騰騰地端上來。很少有人在這個時間吃早飯,所以廚師做得很快。餛飩做得十分飽滿,餡大,皮兒薄。精巧的餛飩皮兒在陽光下如透明的水袖,在淡褐色的湯里輕飄飄地舞動著。趙楷竟有些舍不得吃了。 小籠包一口一個,趙楷很快就吃飽了。吃飽了飯,生活又有了新目標(biāo),他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 鏡子里有什么 趙楷走了之后,喬伊坐在化妝鏡前一陣陣走神兒。 化妝師還沒有來,被采訪的嘉賓也沒有來。今天是節(jié)目改版的第一天,喬伊的節(jié)目由喬伊秀正式改名為喬伊的約會,今天的節(jié)目對喬伊來說很關(guān)鍵。喬伊坐在鏡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大腦里面一片空白。 化妝師拎著化妝箱走進(jìn)來,跟她打了個招呼,然后開始工作。喬伊把臉交給她,把心思留給自己。她的思路在古怪的路徑上跳來跳去,一會兒是趙楷跟小夏,一會兒是小夏和她的電影,一會兒又想到自己就快要結(jié)婚這件仿佛并不真的是真事上去。 有那么一剎那,她被自己的錯覺嚇了一跳。 她從鏡子里看到另一番景象。 盛大的婚禮場面,香檳酒,漂亮的婚紗,衣著光鮮的來賓,在陽光下熠熠發(fā)光的黑色轎車,音樂,掌聲,隆重的儀式,麥克風(fēng)發(fā)出嗡嗡的響聲,人被那種聲音擠壓著,發(fā)出變調(diào)的聲音。 化妝鏡里出現(xiàn)柳葉兒的臉,她默不做聲地站在喬伊和化妝師的身后,凌亂的頭發(fā)仿佛剛被雨水淋過,顯得濕漉漉的。 喬伊回頭看時,卻是另外一個女人,她的年齡和柳葉兒相仿,在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她曾在內(nèi)蒙古插過隊,1977年恢復(fù)高考,她順利地考上大學(xué),后來成為一名作家。她寫過大量的描寫知青生活的小說,筆名葉崢嶸。 面對葉崢嶸的時候,喬伊不知為什么,總是想起自己的姨媽柳葉兒。 喬伊忍不住談起姨媽的故事。 葉崢嶸坐在對面,聽得很認(rèn)真。 就在喬伊采訪作家葉崢嶸的同時,趙楷正從那家裝飾得花花綠綠的小吃店出來,他精神振奮了許多,大步流星地走到道路的出口處,伸出大長胳膊攔住一輛車。 出租車在道路上轉(zhuǎn)了幾個圈,才找到紙上寫的那座舊紅磚樓。趙楷走在濃陰遮蓋的磚路上,心情十分復(fù)雜。他害怕遭到拒絕。 他果然遭到了拒絕。 ——你怎么來了? ——是誰告訴你我在這里? ——你走吧,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都是她一個人在說。 門只留了很小的一條細(xì)縫,她把這硬邦邦的三句話扔出來,就把門關(guān)上了。 小夏回到桌邊,繼續(xù)寫她的劇本。劇本將她帶到遼闊的大草原,那里水土肥美,青草茂盛無邊,在平和中又孕育著危機(jī),部落與部落之間的戰(zhàn)爭時有發(fā)生,身披鎧甲的翩翩少年,就在趙楷來按門鈴的前一秒鐘出現(xiàn)在電腦屏幕上。 “彎弓,射雕,飛馬。藍(lán)天下寶劍的寒光一閃” 小夏看見屏幕上出現(xiàn)這樣的字樣。暗中如有神助,她的指尖在鍵盤上飛快地?fù)舸蛑?,眼前出現(xiàn)了寶劍劃過后的寒光。她的精神全部集中到劇本寫作上,感覺不出時間的飄移。到了下午4點,小夏聽到外面響起打雷的聲音,就站起身到跑到窗邊去關(guān)窗戶。 這時候,她看見有人直挺挺地站在樓下淋雨。從樓上窗口往下看,樓前那片空地上的紅磚被雨水淋得油光水滑,那人站在那片紅磚地上,就像被釘子釘在那里,一動不動。 小夏轉(zhuǎn)身拿一把傘沖下樓去。 她站在樓門口,沖他喊:“趙楷,你瘋了??!”趙楷就像沒聽見一樣,依舊直挺挺地站著,看樣子他已經(jīng)站了好幾個鐘頭了。 他們回到房間,他渾身上下都濕透了,他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看著小夏,然后一把抓住了她“我可找到你了!”抓得小夏胳膊上的rou生疼,他一點也沒有感覺。 小夏說:“我不是躲你,我是真的有工作要做?!?/br> “我不會影響你的工作?!壁w楷說“我怎么會影響你工作呢?!?/br> 小夏回到電腦桌邊,試圖再次進(jìn)入劇本中的意境,那“寒光一閃的寶劍”、“身披鎧甲的少年”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草原的意象被一場雨澆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有站在身后的那個濕漉漉男人。 浴室里霧氣彌漫,她看見從霧氣中走出來的人,正是那個身披鎧甲的翩翩少年。 滿天星星。她平躺在大地中央。 鎧甲少年朝她緩緩走過來。 她看見從霧氣中走出來的人,在瞬間與鎧甲少年合二為一,他們原本是兩個人,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他們在星光中變身為一個人,那就是小夏情人。 男人帶著濕漉漉的水汽進(jìn)入小夏的身體,小夏沒有聞到遠(yuǎn)古的氣息,而是聞到一股飄柔洗發(fā)水清爽的香氣。在這種香氣里她逐漸回到現(xiàn)實中來,她的身體與現(xiàn)實中的男人粘連在一起,互為對方的一部分。因為許久沒有觸碰男人的身體,小夏變得異??簥^,她發(fā)出尖銳凄厲的叫聲,男人覺得很刺激。 男人說:“好像又回到了云南?!?/br> 女人尖叫的聲音平直滑行,如果在草原上,可能能傳得很遠(yuǎn)。 節(jié)目仍在繼續(xù) 知青作家葉崢嶸胸口仿佛安著一條拉鏈,一旦坐到鏡頭前,她就把胸前的拉鏈“嘩啦”一拉,把肚子里的苦水嘩嘩往外倒。 喬伊有些后悔喬伊的約會第一期就請了這么一位“訴苦型”的作家,她的故事是那么苦澀,那么過時,與現(xiàn)代生活毫不沾邊,其實喬伊節(jié)目改版的真正原因是想壓過另一節(jié)目主持人雪蒂,雪蒂是喬伊明爭暗斗的競爭對手,雪蒂主持的節(jié)目夜訪名人的收視率大有超過喬伊秀的趨勢,特別是在“白色瘟疫”之后,雪蒂的節(jié)目突飛猛進(jìn),逼得喬伊不得不改版,想些能吸引觀眾的新花樣出來。 于是,她就做了“懷舊”這一塊。但效果并不理想,葉崢嶸型的作家,實在讓她感到興味寡然,她的那些與麥秸草垛有關(guān)的回憶,實在不能引起喬伊的共鳴。她只有兩眼直愣愣地盯著葉崢嶸,靈魂出竅似的,思緒早就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祝你節(jié)目改版成功!” 喬伊從雪蒂祝賀的聲音里,聽出別有用心的嘲笑。那是中午的時候,她們在電視臺的化妝間里相遇,兩人雖是客客氣氣地說著話,但彼此都知道對方心里在想什么。 雪蒂是那種妖艷的、頗有幾分風(fēng)塵味道的女子,她身穿錦緞旗袍,細(xì)跟涼鞋,臉上永遠(yuǎn)擦著粉。她的頭發(fā)永遠(yuǎn)不怕麻煩地攏在一邊,這樣好方便她斜著眼睛看人。 “喲,喬伊,我聽說你快要結(jié)婚啦?” 有一天,她碰到喬伊,陰陽怪氣地問。 喬伊不想跟她多說什么。關(guān)于結(jié)婚的事,她實在沒什么好說的。 雪蒂卻擺出一副很有談興的姿勢,雙手抱在胸前,手里擎著一支煙,嘴里不斷向外吐著煙圈。她說,女人嘛,特別是女藝人,結(jié)了婚就完蛋了。喬伊我還是勸你不要忙著結(jié)婚,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誰還在乎那一張破紙? 雪蒂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還結(jié)婚?人家離還來不及呢,你可倒好,愣拿繩索往自己脖子上套。 雪蒂說,想睡覺跟誰睡不行啊,干嗎非結(jié)婚?跟我睡過的男人,哪個我也沒覺得非嫁他不可。男人嘛,不能跟他們太認(rèn)真的。 雪蒂說了這番話,說得高興,說得盡興,說完了,就把煙蒂扔到地上,用細(xì)跟鞋能挨著地的前半部分踏在上面“吱”地用力一碾,然后搖擺著腰肢,進(jìn)大樓錄節(jié)目去了。剩下喬伊一個人站在樓前的空地上發(fā)呆。 也許真的不該結(jié)婚? 關(guān)于結(jié)婚的事,喬伊又猶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