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相同的雨天
在那個陰沉的鉛灰色的午后,相同的雨天,柳葉兒在城市的另一角,享受遲來的愛情。愛情總是跟寂寞的草原連在一起,荒涼,空曠,沒有人可以說話,干粗糙的體力活兒,到處都是陌生的氣味。柳葉兒在跟冷大夫講述這些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坐得很近了。 冷大夫說:“你講述這些往事的時候,總是顯得很年輕?!彼吹搅~兒披散著卷曲的頭發(fā)坐在床沿上,就伸手去撫弄那些頭發(fā),柳葉兒就像昏倒了似的,一下子倒進(jìn)他懷里。 冷大夫本能地抱緊她,兩人這樣抱了一會兒,冷大夫忽然推開她說:“哦,不,我不能和我的女病人這樣?!?/br> “我是人,不是女病人。我上一次做ài是在17歲的時候。” “17歲?” “在內(nèi)蒙插隊的時候,我懷孕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記不起我懷孕時的樣子了,一定很丑吧?” “怎么會?你很美?!?/br> “已經(jīng)是上個世紀(jì)的故事了,不說也罷?!?/br> “那孩子你生下來了嗎?” “生下來了,是個女兒,被他們送人了,我從沒跟她見過面?!?/br> “沒試著找找她?” “北京有幾千萬人口,怎么找呀?再說,那已經(jīng)是30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30歲的女人了,肯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我的出現(xiàn)說不定會打擾她的生活,所以,我還是不出現(xiàn)的好?!?/br> 冷大夫說:“那今后我們在一起,讓我來照顧你,好嗎?” “你要我嗎?” “我要你?!?/br> 他們在大雨落下來那一刻開始脫衣服,他們相互不看對方,都有些害羞似的,只顧低頭解著自己的紐扣。柳葉兒穿了一件藍(lán)呢子外套,里面是一件帶有無數(shù)紐扣的繡花襯衫。她解呀解呀怎么也解不完,她出現(xiàn)了幻覺,仿佛又回到了幾十年前,她對那個和她一般大的男孩子說:“我不知道我該如何表達(dá)我對你的愛,我們在一起吧?!?/br> 然后,她的一生就被定格了。 她坐在那里,頭發(fā)有些凌亂。她已經(jīng)脫光了自己,包括手表、戒指、一根細(xì)細(xì)的珍珠項鏈,她坐白色被罩旁邊,看上去就像一顆光滑無比的珍珠,冷鐵鑫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細(xì)滑的皮膚,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很涼,就拉過一條棉被,將她裹起來。 他把手伸進(jìn)棉被,然后才是身體。他們彼此緊緊貼在一起那一刻,雨大起來,一陣急驟的雨滴敲打著玻璃,發(fā)出“啪啪”的聲響。躺在被窩里的女人說: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一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我知道我在等他,在我死之前一定能等到他??磥?,我把時間想得太久了,我離死還早呢。我現(xiàn)在覺得很幸福,我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幸福過。” 男人說:“你額頭上的那塊膠布,我?guī)湍阏舭桑俊?/br> 女人說:“可以嗎?我的頭不會裂開嗎?不會痛?” 男人說:“你放心,你只是心里作用,其實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一切都會好起來?!?/br> 他抱緊她,將她額頭上貼著的那塊膠布小心翼翼地揭下來,扔到床下。 找自己 獨(dú)創(chuàng)舞步酒吧就像一個大舞臺,各色人等輪番登場。喬伊是來這里找雪狼的,歌手大獎賽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她這幾天差不多天天跟雪狼在一起,她打算大賽之后就跟張曉光提離婚的事,因為他們的婚姻已經(jīng)名存實亡了。 喬伊沒想到在酒吧里遇到申軍,兩人聊了幾句。申軍說小夏寫的那個電影已經(jīng)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他計劃在下個月開拍“準(zhǔn)能一炮走紅”他顯得頗為自信,又說了一大堆“小夏是天才,不過幸虧一個天才遇到了另一個天才”之類的話。 孕婦和宣宣不知怎么聚到了一塊,她們說話的聲音忽大忽小,隔著一段距離,喬伊聽不清楚她們到底在說什么,偶爾有一些詞語飄入喬伊的耳朵“小夏趙楷”“趙楷小夏”這兩個女人一個是趙楷的前妻,另一個是趙楷的女朋友,她們在那兒喋喋不休說個不停,她們說的是什么,喬伊大概能猜出來一些,因為這兩個女人都曾跟喬伊說過“趙楷和小夏其實沒死”共同的主題把她倆連到一起,她倆坐在酒吧的一角,頭頂頭,神情詭秘。 有個漂亮的女演員正跟導(dǎo)演申軍說著什么。 據(jù)說她是自殺的那個女演員的女兒,正在爭演小夏寫的那部電影那遙遠(yuǎn)的成吉思汗鎮(zhèn)。她以前跟申軍不認(rèn)識,今天是特意趕來見申軍的。她說話的聲音特大,說著說著還唱了一段,哇啦哇啦,酒吧里到處都是她的聲音,她嘴里就像裝了麥克風(fēng),說話的聲音比別人大幾倍。 女演員說:“我行,我行,我肯定能行。” 孕婦說:“沒死,沒死,他們肯定沒死?!?/br> 宣宣說:“對,沒死,肯定。他們也許活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隱姓埋名?!?/br> 喬伊沒看見張曉光是什么時候走進(jìn)來的,張曉光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喝酒,他一杯接著一杯地喝,眼睛里冒著綠光。他對面那張椅子是空的,沒人注意到他。有個說唱歌手正在臺上演唱,大概是他自創(chuàng)的歌曲,大家聽著耳生,臺下亂成一團(tuán),各說各的,各玩各的。老占和喬伊的同事雪蒂也在,他們坐在離臺子很近的一張小桌旁,頭對頭,臉對臉,很親密的樣子。 歌手唱完一曲,沒唱過癮,又唱了一首陶喆的找自己。 “昨天晚上做了個夢,我走進(jìn)撒哈拉沙漠。彩虹下有一棵大樹,大樹下有一個蘋果我希望能再次回到那個美麗時光里,找自己?!?/br> 雪蒂忽然站起來吹口哨,身體隨節(jié)奏扭擺著,顯得興奮過度,博得一陣“嗷嗷”的叫好聲。歌手受到鼓勵,越發(fā)來勁了,腿下就像安了彈簧,一腳深,一腳淺,忽兒低頭皺眉,彎腰弓背,猛烈撥弦;忽兒仰臉朝天,嘴微張,念念有詞,唱的是什么,卻無人能聽清。唱到興奮之處,宛若性高潮來臨,不能自控“嗷嗷”叫喚著,不知誰家養(yǎng)的小狗,與之相呼應(yīng),也在門外發(fā)出“汪汪”的聲響。 世界是如此混亂,有的人寫的歌,只有狗能懂。有的人畫的畫,需要拿到酒吧里來拍賣。在歌手唱歌的間隙,酒吧里臨時加了一場字畫拍賣會。所有人都“嗷嗷”叫著倒好,主持拍賣的是一個jian頭滑腦的男人,穿著一件式樣古怪的白夾克,他一上來就有些冷場,拍賣與酒吧的氣氛不符,很多人大聲說話以示抗議。 “白夾克”首先拿出一副富貴牡丹,說了一大堆這幅畫的好話,底下的人卻不領(lǐng)情,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沒人肯看牡丹一眼。 下山虎是他亮出的第二幅國畫。他首先介紹了半天作畫人的身份,是什么畫院院長著名國畫家之類,至于這么有名的人畫的畫,為什么會流落到這家小酒吧里,并且開價40元都沒有買“白夾克”沒說。 在介紹一幅題為梅花的畫時,忽然有了買主,有個聲音洪亮的男人站起來大聲說:“100塊,我買了?!?/br> 喬伊跟著大家一起朝那個方向望去,他看見原來那人竟是老占。老占紅光滿面地站在雪蒂旁邊,雪蒂高興得直拍手。估計畫是雪蒂看中的,老占掏錢買下它,只是為博美人一笑。喬伊這才注意到老占身后角落里的那張小桌旁,坐著個獨(dú)自喝酒的男子。 沒有人注意他。 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 張曉光喝酒的姿勢讓喬伊感到陌生,有一個時間片斷,她竟然以為自己看錯人了。那個躲在暗影中獨(dú)自喝酒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張曉光?她一會兒覺得像,一會兒又覺得不像。 這一年所有人都在議論張國榮,他的歌到處被人傳唱。此刻,又有人在唱他的那首當(dāng)愛已成往事。酒吧里的氣氛有些變了,空氣變得有幾分黏稠,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臉上,變成一種尷尬的苦笑。喬伊仍在看坐在角落里獨(dú)自喝酒的男人,當(dāng)她確定那人肯定就是張曉光的時候,張曉光從座位上晃晃悠悠站起來。 爭吵 那天晚上在酒吧發(fā)生了許多事,孕婦和宣宣達(dá)成一項秘密協(xié)議,她們打算發(fā)“尋人啟事”尋找以死亡的名義失蹤的那對男女。女演員已經(jīng)跟導(dǎo)演申軍混得很熟了。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到后來變成“嘰嘰嘰”某種蟲子低鳴的聲音。老占的手在桌子底下摸女人的腿,女人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她若無其事地喝著一種顏色粉紅的酒,間或嫣然一笑,把老占逗得越發(fā)骨頭都酥了。 張曉光喝醉了酒,他晃晃悠悠站起來,沖著喬伊坐的地方走過來。他眼冒綠光地對喬伊說:“喬伊,跟我回家!” 喬伊抬起頭來,看著他:“回家,憑什么?” 張曉光急了,過來拉她衣服“你走不走?” “不?!?/br> 張曉光“啪啪”連摔了兩個酒瓶子。雪狼沖過來拉架,張曉光指著雪狼的鼻子說:“你是誰?” 雪蒂高聲尖叫起來,整個酒吧亂作一團(tuán)。 甜蜜 “愛情總是跟寂寞的草原連在一起,荒涼,空曠,沒有人可以說話,干粗糙的體力活兒,到處都是陌生的氣味。”柳葉兒這番話,已經(jīng)講了無數(shù)遍了,可她自己并沒有意識到,她和冷大夫在一起的時候,她是回憶起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靠在現(xiàn)實的男人身邊,回憶著虛無而遙遠(yuǎn)的夜晚。她有許多話要說,她的思緒忽東忽西,飄忽不定。 柳葉兒說:“幸福原來就是這樣的?!?/br> 躺在他身邊的男人說:“幸福就是平靜、安穩(wěn)地生活在一起,沒有吵鬧,沒有猜疑?!?/br> “現(xiàn)在是哪一年?” “時間對你來說沒有意義,你一直活在17歲?!?/br> “你愛我嗎?” “問這話就真像個小女孩了?!?/br> 他們開始做ài,在下午安靜的角落里,在荒蕪漫長的時光里,他們只要屬于他們倆的那一點(diǎn)甜蜜,很淡,很慢,但卻真實。 冷鐵鑫的暗訪 冷大夫決定幫柳葉兒去查那孩子下落,這件事他暫時沒告訴柳葉兒本人,他怕萬一事情沒有結(jié)果,反而刺激了她,那已經(jīng)是30年前的舊賬了,她現(xiàn)在病情基本穩(wěn)定,其實這么多年以來,她生活中什么都不缺,缺少的只是一個男人。 冷鐵鑫在同學(xué)通訊簿上找到安小慧的名字,他眼前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在醫(yī)學(xué)院上學(xué)時女同桌的笑臉,她是屬于長得很甜的那類女子,特別是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冷鐵鑫拿起桌上的電話的時候,手竟有些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就快要見到久未謀面的老同學(xué)而激動,還是因為就快幫柳葉兒揭開往事中隱秘的一頁而緊張,總之他按鍵的手指抖得厲害。 “喂,請找一下安小慧?!?/br> 對方響起一個很沉靜的聲音:“我就是?!?/br> 冷鐵鑫說出自己的名字,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生怕人家已經(jīng)記不起自己了,他一緊張手就更抖,鼻尖上突突冒著冷汗,他一面用紙巾擦著,一邊等待對方的反應(yīng)。對方“哦——”了很久,這個悠長的“哦”聲對冷鐵鑫來說就像酷刑一樣,片刻之后,沉穩(wěn)的聲音終于說:“哎呀,是你?!崩滂F鑫心里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 他們約好了第二天下午在安小慧的醫(yī)院見面,放下電話冷鐵鑫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幾個來回,這才想起要干的事來。他到陽臺上去搬那把落滿灰塵的鋁合金梯子,搬到書房的大書架下,穩(wěn)穩(wěn)地架好之后,一步一踏塵土飛揚(yáng)地爬上去。 冷鐵鑫從大書架上拿下來六個相冊。他拿過一個雞毛撣子,很細(xì)心地?fù)壑恳槐镜姆饷妗F渲杏袃杀臼撬卺t(yī)學(xué)院讀書的時候照的,已經(jīng)放在高架子上很久了,今天想起安小慧來,才想起重溫這些照片。照片上的人頭很多,大都是些站在陽光下手里拿著書眉頭緊鎖的年輕人。其中有一張“五四”青年節(jié)拍的照片,五個年輕人站在校門口,其中梳著兩個小辮、笑得很甜的那姑娘,就是安小慧。 “你怎么忽然想起給我打電話來了?”他回想起剛才和安小慧在電話里的對話,一句一句咀嚼著,越發(fā)覺得有滋味。 “因為有點(diǎn)事需要麻煩你?!?/br> “啊,原來是這樣啊。有事才想起我來,要是沒事的話,你一輩子都不會想起我來,對吧?” “小慧,你怎么還跟過去一樣,嘴不饒人。我給打電話之前,就猶豫了好幾天,害怕電話打過去,人家不理我,或者說‘冷鐵鑫是誰呀’,如果那樣的話,你說多尷尬?!?/br> 她在電話里笑了起來?!霸缰滥菢?,真該不理你好了。不過,你今天給我打電話,我真挺高興的。謝謝你還想著我?!?/br> “是嗎?” “是呀。那么明天見?” “明天見。” 出租車行駛在繁華熱鬧的街道上,車窗外的陽光明晃晃的,把記憶都照顛倒了,冷大夫仿佛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他騎著自行車,帶著安小慧,他們快樂的笑聲灑了半條街。那時真年輕啊。冷大夫坐在汽車的后排座上,有些感慨地想道。 安小慧工作的醫(yī)院終于到了。柳葉兒當(dāng)年就是在這家醫(yī)院秘密生下孩子的,她去內(nèi)蒙插隊不久就懷上那孩子,在家里人的幫助下返回北京,受盡屈辱,孩子終于生下來,是個女孩兒,柳葉兒一眼還沒看見孩子就被送人了。 據(jù)說孩子是不能讓產(chǎn)婦看見的,只消看上一眼,產(chǎn)婦就會動物性大發(fā),發(fā)瘋似的死死護(hù)住剛剛生出來的孩子,別說把孩子送人了,就是把孩子抱走一小會兒都做不到,她會大吼大叫,懷疑有人要把她的孩子偷走。 冷大夫在醫(yī)院曾經(jīng)親眼見過那種歇斯底里的產(chǎn)婦。她原本精神沒有問題,只是剛生完孩子,滿腦子都是孩子,就突然變得不正常起來。冷大夫完全可以想象當(dāng)年在這家醫(yī)院,柳葉兒剛生完孩子時的緊張模樣,她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繃得緊緊的,嘴微張,頭發(fā)亂蓬蓬地貼在額上,仿佛被一顆子彈打中胸脯,卻又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在此之前她曾受盡屈辱,因為挺著大肚子,她不敢到公共澡堂去洗澡,而那時候國內(nèi)正鬧“文化大革命”柳葉兒的父親受到?jīng)_擊,家里已經(jīng)沒有洗熱水澡的條件了,她只好挺著大肚子,一壺一壺地自己燒水洗澡。 柳葉兒曾對冷大夫說過,很長一段時間,她一看到熱水的蒸汽情緒就不能自控,那些白色熱氣很快會幻化成妖魔,妖魔在她的浴室里跳著一種奇怪的舞蹈,跳呀跳呀就像要吃人似的。 她脫衣服的時候,放在鐵桶里的熱氣剛冒出來,動作是慢的。等她脫光衣服,妖魔的速度也加快了,她必須以更快的速度舞蹈,才能趕上妖魔的動作。她裸體在一面巨大的鏡子前面舞之蹈之,直到霧氣散去,她的心才稍獲安寧。 那家醫(yī)院的白色走廊長得令人絕望,冷大夫都有些要打退堂鼓了,他想不如現(xiàn)在回去算了,柳葉兒到底要不要知道真相,知道真相對她來說到底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他突然犯迷糊了。冷大夫轉(zhuǎn)念又一想,他到底是害怕知道真相呢,還是害怕見到安小慧,他在走廊上站了好一會兒,越想越不明白。 在冷大夫快要走到安小慧他們科門口的時候,兜里的手機(jī)突然響了,他竟被自己熟悉的手機(jī)鈴聲嚇了一跳。就在她辦公室門口,他看到她,是她打來的電話——冷鐵鑫和安小慧——兩個人都拿著電話,互相看著,那一刻就像定了格,空氣凝固不動,沒有心跳,沒有呼吸,他們愣在那里,醫(yī)院的白色景物慢慢變大,把他們拋進(jìn)時光無窮無盡的輪回里。 浴女 柳葉兒每天晚上都要在浴室呆上很長一段時間,起初家里人很為她擔(dān)心,總要派人去敲敲浴室的門,問她需不需要幫忙。后來他們漸漸習(xí)慣了她的這種古怪行為,由她在里面愛呆多久,就呆多久,反正二樓的浴室只有她一個人用,她有條件在里面做任何事。 她總是先用一塊白海綿用力地擦拭浴缸,這個動作要反復(fù)做上許多次,擦過的地方還要再擦一次,害怕有所謂的“隱形灰塵”擦拭干凈之后,她在浴缸里放上滿滿一缸熱水,那乳白色向上蒸騰的熱氣,給了她無數(shù)靈感,她想要做點(diǎn)什么,記錄下這種靈魂出竅的感覺,所以她那本深藍(lán)色的日記本總是帶在身邊,她喜歡赤裸著坐在浴缸邊寫日記。 她想起昨天下午她和那個人的幽會。 窗簾緊閉,他們開著一盞蜜黃的燈。那盞燈把被子的顏色照得有些變了,淺粉色變成了橘黃色,他們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都變成了那種黃黃的、仿佛鍍了金似的顏色。他們躺在那里說話,他倆之間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 他說:“柳葉兒,我想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你肯定想不出我要干什么,這是一個秘密計劃,明天下午,我就開始行動啦?!?/br> 她枕著他的胳膊,笑而不語。 他說:“哎,你怎么不說話?” 她忽然“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你怎么了?你笑什么?” “你這句話好像跟我說過?!?/br> “什么話呀?” “就是什么秘密計劃、行動啦之類的?!?/br> “沒有啊,我跟你說過嗎?” “反正我有印象,后來我還做過一個夢,夢見你站在一個白色走廊里,那個走廊很長,到處都有你的手機(jī)鈴聲在響,那種‘嘀嗒嗒、嘀嗒嗒’很獨(dú)特的鈴聲,你到處在找你的手機(jī),后來發(fā)現(xiàn)它被人拆成十七塊碎片,分散到走廊里的每一個房間里。拆散你手機(jī)的是一個女人——” “女人?除了你,我生活中再沒有別的女人了。” 柳葉兒在她的日記中,詳細(xì)記錄下這段對話。浴缸里的水漸漸有些涼了,柳葉兒又添了些熱水,把一條腿伸入水中,試了試溫度。 安小慧 他們在一家有鋼琴伴奏的酒店里吃晚餐,安小慧說這是哪兒呀,太隆重了吧,何必搞得這么隆重。冷鐵鑫說都幾十年沒見面了,一塊吃頓飯都不算過分,再說我就單身一人,掙那么多錢也沒地兒花,好好請你吃一頓飯,我高興。 “生活中沒有別的女人?” “沒有。除了我的病人?!?/br> 安小慧說:“我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了,我丈夫去年因肝癌去世了,我很難過,因為你知道,我們倆感情一直很好的?!闭f著,她眼圈就有些紅了,冷鐵鑫把手伸過去,按著她的手背安慰她道:“好了好了,你別難過了。”那天他倆從下午一直談到晚上,晚飯后,冷鐵鑫才想起他找安小慧要辦的事。他說:“我想到你們醫(yī)院的病案館查找一個孕婦當(dāng)年生下的一個孩子?!?/br> “她是你什么人呀?” 冷鐵鑫說:“你想多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的。” 時間在安小慧臉上似乎并沒有留下什么痕跡,她還是當(dāng)年的樣子,文靜,甜美,跟他在一起真的好像時光倒流,周圍的景物變了,路上的行人變了,只有他倆還站在原地。 夜晚從那家酒店出來,冷鐵鑫想出花樣來跟安小慧玩,他問安小慧還想不想像當(dāng)年那樣,坐一回他的“二等車”“二等車”是他們在上醫(yī)學(xué)院的時候常說的話,坐“二等車”就是坐人家自行車后面的意思,也就是騎車帶人。 “好???可是你有自行車嗎?” “自行車好辦,咱們先打車到我家,取了自行車我再帶你出來?!?/br> 安小慧對冷鐵鑫近乎瘋狂的舉動頗為贊賞,她說這么多年過去了,冷鐵鑫倒是一點(diǎn)都沒變,還是當(dāng)年那脾氣。他們真的先從酒店坐出租車到冷鐵鑫的家,然后再騎自行車上街。他們快樂得大喊大叫,街上人很少,他們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醫(yī)學(xué)院的男生騎車帶著他們班女生,一路笑鬧著,穿街而過。 電影的夜場戲 申軍正在街頭拍攝電影的夜場戲,忽見一對男女騎車呼嘯而來,他們進(jìn)入一個真幻難辨的世界,他們騎著自行車,匯入那群夜行的人流。申軍用鏡頭記錄下這一對陌生人。 女演員說,這場戲你該拍我。 導(dǎo)演說,有比你更有意思的東西。 女演員說,你是不是對我不滿意啊? 導(dǎo)演說,請不要干擾我工作。 女演員自言自語。母親自殺的原因,我終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申軍覺得莫名其妙。 孕婦和宣宣也出現(xiàn)在鏡頭里,她們沿街張貼尋人啟示,尋人啟示上有她們手繪的趙楷生前的臉,她們堅信趙楷他沒有死,正活在這世界的某一角落里,怡然自得地活著。尋人啟事上趙楷的臉被畫得相當(dāng)英俊,那幅畫出自在雜志社當(dāng)編輯的蔡宣宣的手。在尋人啟事上,他們只字不提小夏,仿佛這個叫小夏的女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孕婦和宣宣,兩個女人在鏡頭里形成鮮明的對比,一個臃腫、膨脹、變形,一個纖細(xì)如苗,兩個女人面帶莊嚴(yán)之色,手里拿著一疊紙,相互攙扶著,走在燈光昏暗的街道上。 申軍在這一晚捕捉到了一組組奇異的畫面。這樣的夜晚實在太難得了,所有人都像在表演戲劇,而真正雇來的演員倒像是在戲外了。什么是“內(nèi)”什么是“外”申軍完全糊涂了。 人流漸漸變得稀少起來,冷大夫騎車帶著他的女同學(xué),穿街而過,直到只剩下他們倆。安小慧說,剛才覺得好奇怪,好像拍電影一樣,總覺得有鏡頭在跟蹤我倆。聽她這樣一說,冷鐵鑫把車騎得“嗖嗖”的,快得好像要飛起來。 遠(yuǎn)處拍電影的人們正在收工。 女演員問申軍:“你到底還要不要我?” “啊?”申軍越發(fā)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