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燼跟她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靠在墻角疲憊地打瞌睡。

    他原本就在長身體的年紀，又剛剛化形，正是需要補充營養(yǎng)的時候。卻餓著肚子在山里跟野獸拼命，接著還“重生”到了這個不知名的地方，精力和體力早就被消耗得所剩無幾。

    奚言沒花太多功夫，就把他勸到餐桌上一起吃晚飯。

    到底是個孩子，在生存面前，饑餓會壓倒一切疑心。況且她的態(tài)度和煦又溫柔，是他生于世間數(shù)載以來，除了生母以外遇到的少有的散發(fā)善意的妖怪，天然就帶著親切感。

    雖然這只妖怪……總用讓他不自在的眼神看著他。

    奚言對飯菜沒有興趣。除了一開始為使他安心示范性地把每盤菜各吃一口，確保沒做過邪惡的手腳以外，剩下的所有時間，都只坐在他對面滿足地捧著臉，看他吃飯。

    被盯久了，謝燼不安地放下筷子，“我吃得太多了嗎?！?/br>
    多嗎？她回過神看了看桌面上剩余的飯菜。謝燼只吃自己面前最近處的菜。大半碗米飯下肚，那盤盛得冒尖的小炒rou才剛下去一個小尖。

    她晃了晃手指，長桌遠處的餐盤飛過來，順從她手指的方向，穩(wěn)穩(wěn)地降落在他面前，“你應(yīng)該再多吃一點?！?/br>
    原來不是嫌他吃得多。是嫌他吃得不夠多。

    謝燼小聲說了句“謝謝”，從飛到面前的紅燒兔rou里夾起一塊，又聽見她上揚的聲調(diào)，“我也喜歡吃兔子誒！真巧，我們一定能當(dāng)好朋友?！?/br>
    “……”

    太明顯了吧。就是故意把這盤挪過來的。

    “我叫奚言?！?/br>
    奚言托腮凝視著他，一臉期待，“不過我現(xiàn)在比你大，你可以叫我jiejie?！?/br>
    “……”

    謝燼含糊地唔了一聲，秉承著一貫的沉默，不想向她表露太多情緒。

    ——哪怕是心里已經(jīng)暗暗感動到不行。

    他生為半妖，在家族中向來都是被嫌棄驅(qū)逐的對象。沒有朋友，也沒有誰會主動湊上來認親，對他避而遠之還差不多。

    因此，哪怕遇到一點點善意，都會視為涌泉萬分感激。更別提是奚言這樣，一眼不眨地關(guān)心著他喜歡吃什么，夠不夠吃……

    未經(jīng)世事的少年心被來勢洶涌的好意沖得不知如何招架。

    他想，面前的狐妖大概是因為不知道他是半妖，又把他錯認成了某位“謝先生”，才這樣不遺余力地照顧他。

    “謝先生”到底做過什么好事？

    能讓她這么……

    進食的速度再次變得緩慢，他還沒有吃飽，卻覺得眼前的飯菜不香了。

    大概是因為心底涌生的，毫無緣由的，微妙的妒忌。

    第61章 那可是你老婆誒。

    “你休息好了嗎？”像要驅(qū)散心底無端的念想, 他故意生硬地說，“我該回家了。”

    奚言只愣了一秒，迅速調(diào)用出女明星級別的演技, 虛弱地倒在桌上, “啊我不行了, 我頭暈?！?/br>
    “……”

    謝燼偷偷彎起嘴角，聽見她念念叨叨地自言自語，“誰讓你這么急著走，過幾天等你想起來了一定會笑話我……唉算了。”

    她趴在桌上側(cè)頭看著他, 用某種誘拐小孩的語氣說, “你跟我一起生活在這里不好嗎？每天都有好吃的。再說，這里原本就是你的家?！?/br>
    他搖了搖頭, “我meimei還在家等我。”

    奚言一怔。

    他沒有父母，哥哥化形失敗夭折之后, 唯一的家人就是meimei。

    她很乖, 很懂事，是他對那個家唯一的留戀。但進山之前, 他剩下的全部食物只夠她吃一周。之后即使斷糧，家族之中沒有誰會朝她伸出援手, 他不能在這里停留太久。

    這里食物豐盛, 看來是片很富庶的土地。他很想讓自己幼小的家人也能享受眼前的一切，但連吃帶拿的畢竟太不像話。

    所幸心里還抱著好的期待, “族里的長輩還不知道我化形。我應(yīng)該快點回去告訴他們。”

    等待奚言睡醒的那段時間, 他深思熟慮后漸漸感到今日的奇遇并非壞事。

    如果知道他化形成功, 知道了半妖并不都是弱小畸形的代名詞，說不定由他開始，別的生而為半妖的孩子們也會得到稍微好一點的待遇。

    他在期待回家之后的日子, 變得越來越好過。

    奚言不知道該怎么告訴他，那個家已經(jīng)不存在了。

    時過境遷，家人離世，族群沒落。走出這個院子，他甚至?xí)诨丶业穆飞厦允Х较颉?/br>
    “今天太晚了，你可以明天再走?！彼p聲說，“明天我送你一起走，我也想看看你小時候的家是什么樣?！?/br>
    至少在他發(fā)現(xiàn)一切都不復(fù)存在時，在他傷心的時候，還可以抱抱他。

    “不用了，我家沒什么好看的……也沒有什么可招待你的?！?/br>
    想到自己在家徒四壁的環(huán)境中長大，跟現(xiàn)下所處的安靜雅致的房子云泥之別，他一點也不想讓奚言看到。

    又不想太忘恩負義惹她傷心，頓了頓才補充道，“不過，等我以后有空，或許會回來看你?！?/br>
    他聲音很低，自己都對這空口無憑的許諾沒什么信心?；丶乙院笠疹檓eimei，想辦法過上能夠糊口的生活已經(jīng)把他難住了，哪有多余的心思再出來玩。

    可或許……在很久之后，等他有能力把家人安頓好之后，他是很想出來闖蕩的。到時候順路再來看看她……也不是不行。

    帶著meimei出來也行。怎么都比困在深山舊族中受一輩子的排擠強。

    “那你是答應(yīng)我明天再走啦。”奚言語氣輕快。“好耶。”

    苦大仇深的內(nèi)心活動戛然而止。

    她怎么，一句話里只撿喜歡的部分聽？

    “快吃啊，等你吃飽了，我?guī)闳客妗！彼f，“你長大以后最喜歡的地方就是書房。”

    謝燼想，她說的一定又是那位“謝先生”。

    但這一點，他倒是真的和“謝先生”很像。雖然年紀小，家里能接觸到的藏書他都看過不止一遍。

    可惜再怎么求知若渴，家族中的資源也不會傾斜給一個沒有前途的半妖。

    這段遺憾的幼時經(jīng)歷一直影響著他。所以后來的謝先生更愛書惜書，日常之一就是自己編撰整理書稿，希望能惠及后代。

    而此時的幼年版謝燼，第一次踏足如此浩如煙海的書庫，被自己親手打造的書房震驚了。

    這地方對他而言簡直就是天堂。

    家里的藏書閣向來不準他進入。生平第一次見到這么多書，走之前多看些也好。

    奚言帶他到房間中央的書案前坐下。椅子對他而言還有點高，小腿垂下來勉強夠到地面，索性盤腿坐在椅子上看書。

    小灰雀悄悄地飛進書房，在自己躺慣了的軟墊上降落，軟趴趴地撲騰兩下翅膀，看著奚言為他挪來臺燈，調(diào)亮燈光。

    書房里許久沒有這樣安寧靜謐的景象。

    這一夜，他本該縮在地下室的墻角，在恐懼與不安中等待恢復(fù)記憶。

    如今卻吃飽喝足，舒舒服服地坐在燈光明亮的案邊翻看喜歡的書，眼中都是興奮的光。

    奚言拉了張椅子坐在書案一角，滿意地捧起個臉，繼續(xù)在旁邊盯著他看。他都沒再感到不自在，全神貫注地看書。

    要是明天真得陪他走一趟的話，奚言想，打包幾本給他帶著路上看好了。

    也算是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了吧？謝燼說過暑假出去玩，沒想到要在這時提前實現(xiàn)了。那應(yīng)該怎么去？要找地圖么？坐高鐵還是飛機？

    她漫無邊際地計劃著行程。時間緩慢流逝，恍然不覺謝燼的目光何時已從書頁間抬起，似有若無地停留在她的臉上。

    他手中攤開的書里，夾著一頁空白的稿紙。

    ——乍一看是空白，翻到另一面，卻寫了幾個大小形狀不一的“言”字。像是不經(jīng)思考地提筆寫下，換了好幾種不同的書法，筆鋒慵懶寫意。

    謝先生好像很喜歡她。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他聽說的狐妖都是魅惑勾人，婀娜風(fēng)流的。眼前這只是很漂亮，可怎么有點……傻乎乎的。

    奚言從旅行的暢想中回過神來，見他居然在看書時分心，稀奇地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困了嗎？我?guī)闳ニX。”

    “……”

    謝燼飛快地把手稿夾回書頁間，垂眼搖頭，“不用麻煩了，我可以睡在這里?！?/br>
    睡這里怎么行，書案書椅都是硬邦邦的，跟床不能比。她還沒來得及再開口，書房的門又被推開。

    許翩翩語氣有些別扭，“他們在這里?！?/br>
    奚言循聲望向她的身后。應(yīng)眠被小蝴蝶領(lǐng)到書房，望見謝燼的瞬間驚訝地挑眉，“呦?！?/br>
    當(dāng)謝燼妖靈的力量不用再集中于化形，便重新分散到院子各處的結(jié)界中，恢復(fù)成平日里井然有序的運轉(zhuǎn)。

    他察覺到這樣的變化，撤了自己的結(jié)界，過來參觀縮小版的謝燼，并趁機耍賴，“你沒有拒絕我進來，就當(dāng)是允許了哈?！?/br>
    謝燼壓根聽不懂他在說什么，當(dāng)然無從反駁，也沒把他趕出去。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應(yīng)眠厚著臉皮待了一會兒，在他的書房里東看西看，不知道在找什么。

    “小狐貍，過來我問問你?！彼吭跁芘?，仗著謝燼腦子里暫時沒他什么事，堂而皇之地使壞，“你知道謝燼把好東西都藏在哪么？”

    生靈盞算是一件。謝燼手里的好東西遠不止如此，那份靈物無數(shù)的小私庫被覬覦了幾百年，“我不拿來干壞事，就是問問。有一件我熟悉的，說不定也收在他這?！?/br>
    他誘哄小朋友的語氣還要更專業(yè)些?？上м裳哉Ａ苏Ｑ?，“謝燼不想給你的東西，我當(dāng)然也不給你?！?/br>
    “嘖，事急從權(quán)嘛?！?/br>
    “我不知道他的小私庫?！?/br>
    奚言思考片刻，很確定地說，“謝燼教過我‘事急從權(quán)’的意思。雖然我記不太清了，但肯定不是你說的這個意思。你不能趁他還不懂事就偷偷拿他的東西?！?/br>
    謝燼：“……”

    當(dāng)著他的面在說誰不懂事。

    應(yīng)眠被噎了兩句，嘀咕著“那本來就是我的”，不在意地擺擺手，“小姑娘長大了不好騙了?？磥碇挥写蛞患苡矒屃恕?/br>
    他的身影一瞬間從書架旁消失，下一刻出現(xiàn)在謝燼身邊，拎著小男孩的衣領(lǐng)輕而易舉地提了起來。

    “你干什么！”三道聲音來自不同的方向，異口同聲。

    小男孩本身卻面不改色，放下手里的書，冷淡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