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燈 第3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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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幼稚了,和這么個不到二十歲的活人計較這些,這種小事也要還回來。 就像她才幾十歲時那樣。 賀思慕的眸光閃了閃,落在別處,她慢慢放下手來。 卻被段胥一把抓住手腕。 賀思慕抬眼看他,便見少年目光灼灼,他笑道:“你別露出這種表情,我不躲了就讓你玩?zhèn)€夠,如何?” 賀思慕挑挑眉,抽回手道:“表情?我什么表情?!?/br> 段胥搖搖頭,他想了片刻,認真地說道:“不幸福的表情?!?/br> 賀思慕沉默地看著這個被鬼氣籠罩的少年,而后不置可否地一笑,嘆道:“算了,放過你了,小狐貍。” 他這些話也不知是無意還是故意,總之總是有辦法讓她放過他。 第二日的丹支幽州撫見城。 幽州依山傍水乃是兵家必爭之地,交通樞紐,人口稠密繁華,只見幽州撫見城街頭,熙熙攘攘熱鬧的人群之中,一只六歲孩子模樣的花衣服惡鬼正驚慌地穿過重重人群,往城外逃竄。 另一個看起來歲數(shù)稍大一點的孩子惡鬼正追著那花衣服惡鬼,嘴里喊著:“小崽種你別跑!” 這兩只鬼在鬧市的追逐并不能被凡人看見,人們只自顧自地游玩叫賣著。 那后面追趕的惡鬼終于漸漸追上了花衣服惡鬼,他將那花衣服一腳踹翻在地,踩住他道:“小崽子躲了這么多天,終于讓我給抓住了罷,犯了死罪還趕跑!” 一個看起來十歲的孩子鬼叫另一個看起來六歲的孩子鬼“小崽子”,這畫面真是說不出的奇怪。抓住逃犯的惡鬼得意了不過片刻,抬起頭卻發(fā)現(xiàn)不遠處站著一只惡鬼,正在打量著他們。 那只惡鬼看樣子是個身材挺拔的男子,戴著一頂帷帽黑紗及肩,黑紗上繡了兩筆銀色松柏。他束著簡單的高馬尾,抱著一柄烏木鑲銀的劍,風吹起黑紗時能從縫隙間看見他含笑的明朗的雙眼。 以這惡鬼的氣息來看,應該挺強的。 十歲孩童模樣的,乳名叫做麥子的惡鬼瞪起眼睛,道:“執(zhí)行公務呢,看什么看!” 戴著帷帽的男人微微偏過頭,道:“公務?” 麥子還沒來及回答,他腳下踩著的花衣服惡鬼突然奮起,一下子掙脫了麥子的束縛,眼看著就要往路上一個孩子的身體里撲去。麥子知道他是要附身,心道不好,大叫一嗓子:“哎哎!你……” 他話還沒說完,便見不遠處那個黑衣抱劍的男人身形一閃出現(xiàn)在花衣服面前,兩道明晃晃的銀光交叉抵在花衣服的脖子上,動作快得眼花繚亂。 “別亂動。”男人氣定神閑地威脅道。 麥子吸了一口氣,這男人使的竟然是雙劍,而且竟然是十分厲害的靈器! 惡鬼使靈器,這場面不亞于老虎收了武松做倀鬼,或者一只雞站在爐灶邊揮舞著鍋鏟做小雞燉蘑菇。 花衣服想要附身于人的意圖沒能實現(xiàn),憤恨地望著男人。麥子拍著手幾分畏懼幾分興奮地走過來,看著男人手中的雙劍:“厲害呀………這位老兄您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能以鬼軀駕馭靈劍?” 男人笑起來,岔開話題道:“這位老弟,該趕緊把你的犯人抓抓牢吧。” 麥子從這男人的嘴里聽出幾分調(diào)侃的意思,哼了一聲拿出鐐銬將花衣服鎖了,說道:“才做鬼沒多久罷?我跟你說這鬼域是不以長相論輩分的,我已經(jīng)死了六百多年了,你叫我一聲老兄也不為過?!?/br> 男人收了劍,順從道:“原來如此,麻煩老兄提點了。你抓這孩子,他是犯了什么法條了?” “三十二金壁法,無故虐殺之罪?!?/br> “三十二金壁法?” 麥子瞪著眼睛,心說這惡鬼是有多新,竟連法條是什么都不知道,化為惡鬼之后的第一要務不就是熟讀法條么?這家伙也不知是哪個倒霉鬼殿之下的。 麥子指著地上掙扎的花衣服:“這家伙也剛成惡鬼沒多久,前些日子害死了幽州府城一家十六口,但根本不為吃魂火?!?/br> “那是為何?” “為了好玩——歲數(shù)小嘛,不懂事?!?/br> 麥子踩著花衣服,嘆道:“無故虐殺活人是重罪,我奉命追捕他好幾天,終于給我抓到了。哦……對了,你很面生啊?!?/br> “在下從南方來,剛剛落腳?!蹦凶有Φ馈?/br> 第40章 老爺 麥子老神在在地押著那花衣服的小孩,同段胥說道:“打南邊兒來?南邊兒管的不行啊,你這個新生惡鬼,竟連三十二金壁法都不知道?!?/br> 麥子同段胥一邊在街上走,一邊同他解釋。他說這三十二道金壁法是前鬼王和各位鬼殿殿主們約定的,成文刻在都城玉周城王宮的一道金壁上,由此而得名??梢膊恢隽耸裁醋児剩敃r這金壁法沒有能推行下去,暫時擱置了。 待到這一任鬼王登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雷厲風行地推行金壁法。鬼王本身平叛之時就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將鬼域掀了個底朝天,推行金壁法時更將所有陽奉陰違不服法條的鬼殿灰飛煙滅,這法條才算是推了下去。 要說這法條束手束腳,不過也有幾分好處。近百年來正經(jīng)的修士都不怎么抓鬼了,他們也曉得惡鬼內(nèi)部法條森嚴,做了什么過分的事情早就被處刑。其他的惡鬼就正常覓個食,也不好逼得太緊。像那仙門正統(tǒng)星卿宮,抓到惡鬼直接給送到玉周城讓鬼王給處理。倒也挺好,各管各的事兒。 “算算看死在王上手中的鬼殿沒有十個也有八個,王上脾氣著實是差,推金壁法時那架勢,殺盡所有惡鬼這種事也是能做得出來的?!丙溩娱L長地嘆息一聲,叮囑道:“你這情況要是被王上知道了,你歸屬的殿主大人可真是要遭殃了,你說不定都要被灰飛煙滅呢?!?/br> 黑紗之下段胥的眼神含笑,抱著劍饒有興致地聽著。 “這樣罷,既然相逢就是有緣。我定然不會把你的情況說出去,而且還可以把這些法條細細地教給你,你將你這靈劍借我玩幾天唄?”麥子踮著腳拍拍段胥的胳膊,終于拐入正題。 雖然麥子說的是“借”,可是這靈劍給出去怕是就回不來了,不過段胥還是將劍遞給麥子,從容道:“你試一下。” 麥子眼神發(fā)亮地去握那劍柄,觸碰的一瞬間便見劍柄發(fā)光,他驚叫一聲收回手。 “這是靈劍且并不認你為主。你這樣的惡鬼碰不得它?!?/br> 麥子心說那你怎么就碰得。 他悻悻地打量著段胥,便看見了段胥手里的香囊,便覺得這只新生的惡鬼越發(fā)奇怪,聞不到味道的惡鬼,隨身還帶著香囊? 段胥跟誰他的目光看見自己腕上的香囊,了然道:“有個姑娘喜歡這香氣,讓我去香料鋪給她配一個一模一樣的香囊來。” 麥子一聽便了然,笑嘻嘻地揶揄道:“你喜歡上活人姑娘了?” 段胥還未回答之時,麥子就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滄桑神情,擺擺手道:“新生的惡鬼總是忘了自己是鬼,對活人動情也很正常,時間久了就好啦。我勸你可別用情太深,傷人傷己哦?!?/br> 從一個十歲孩子口中說出這樣仿佛遍歷紅塵的長者之語,實在是怪奇怪的。麥子顯然是個關不住的話匣子,找到一個話題就開始扯起來。 “人才能活多久?你現(xiàn)在看她青春年少秀色可餐,眨眨眼的功夫她就發(fā)福了,背也駝了腰也彎了,滿頭白發(fā)牙齒掉光,你還能捏著鼻子喜歡她嗎?就算你忠貞不渝,再眨眨眼她就化成灰啦。凡人這一生啊,對我們惡鬼來說就是彈指一揮間,抓不住的。”麥子搖頭晃腦,語重心長地說道。 身邊這個步伐輕快的新惡鬼,聽了這話步子好像稍微頓了頓,麥子以為自己大大提點了他,便更加起勁兒。 “再說被你喜歡的姑娘,人家遭罪了啊。你要怎么見她,附身在各種人身上嗎?你法力足夠強到顯露真身嗎?你沒辦法光明正大地跟她在一起的,人家要被指指點點一輩子,小伙子,你可要想清楚?!?/br> 段胥笑出聲來,不假思索道:“想得太清楚,活著多沒意思。” “嘁,你已經(jīng)死了,活著有沒有意思都和你沒關系啦。” 麥子深深覺得這個新生的惡鬼思想很有問題,將來肯定會在鬼界混得很坎坷。出于一點兒憐憫之心,他便撿了幾個重要的法條給段胥講了講。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著,走著走著便拐進一個僻靜無人的巷子,只聽見一個聲音女聲響起:“呦,這么快就和惡鬼們混熟啦?” 麥子隨著那聲音的方向看去,便看見一個穿著古老華麗的曲裾長裙,發(fā)間插滿了小蒼蘭的美麗女子站在巷子盡頭。她的目光在段胥和麥子身上打了個轉(zhuǎn),伸出手道:“我的香囊呢?” 段胥便走上前去將那個香囊放在她手心,說道:“你聞聞看對不對?!?/br> 女子放在鼻子前細細一嗅,笑道:“果然是你身上的香味?!?/br> 麥子吃驚地看著這一幕,心想這晴天白日,時辰也不陰煞,這個女人是怎么看見他們的?這個女人是人是鬼?難道是個修士? 這新生惡鬼喜歡的不僅是個活人,還是個修士?合著這老虎不是招了武松做倀鬼,是直接喜歡上了武松?。】谖墩鎵虻筱@的。他還以為只有前鬼王殿下會有如此不同凡響的口味呢。 麥子眼見著段胥和他揮手告別,僵硬地舉起手擺了擺,百般思緒涌上心頭,最終化為一句:“呔,畢竟是個這么漂亮的姑娘,那也不是不能理解?!?/br> 若他有朝一日知道他今日見的女人不是修士,竟是他敬畏的鬼王殿下,怕是要把這一天記在本子上同生日和忌日般同等地位慶祝。 段胥透過黑紗看向身邊的賀思慕,她發(fā)間的小蒼蘭一簇挨著一簇,隨著她的步子輕輕搖晃,走過的地方路人頻頻側(cè)目,想來她就像是個行走的熏香爐子。 她也不怕齁住。 “你剛剛見到的是鬾鬼,便是小兒鬼,都是些十歲以下的孩子死后所化。如今死了幾百年,心智早已不是孩子,但看起來還是兒童的模樣?!?/br> 賀思慕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慢悠悠地走著,段胥便在她身側(cè)跟著她。 “孩子也會有執(zhí)念,化成惡鬼么?” “有啊,他們多半是被虐殺的。剛剛他有沒有問你要東西?” “他想要我的破妄劍。” “那便是了。鬾鬼生前多涉世未深,所以欲望便是這世上的一切,什么都想要,得到了又瞬間失去興趣,永遠在追尋下一個欲望之中。” 頓了頓,賀思慕輕聲一笑:“所以他們最容易被煽動,不考慮后果,鼠目寸光,不長記性地給人當槍使。” 段胥聽出她話里的意有所指來,便問道:“所以之前在朔州府城,想置你于死地的便是鬾鬼?” “鬽鬼殿下有個叫方昌的家伙,他的相好想吃沉英,被我抓住判了個灰飛煙滅。他記恨在心便一直暗中跟隨我,我原本感覺到了但也懶得管他。誰知他和鬾鬼殿主交好,發(fā)現(xiàn)我法力盡失就跑去勸鬾鬼殿主滅了我,那沒腦子的家伙竟被他勸動了。匆匆忙忙地布了個拙劣的局,還遮遮掩掩唯恐我發(fā)現(xiàn)是他?!?/br> 賀思慕嘆息一聲,十指交疊伸了個懶腰:“這一個個的都爭著化灰給我王宮的花園添肥。鬾鬼殿主動了要滅我的心思,大概是背著我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br> 他們說著說著便走到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家門前,只見那宅邸的匾額上寫著長串的胡契文字,寬闊的門口聳立著兩個胡契神獸火明獸的塑像,瞧著氣派極了。 不遠處有一架披著金色絲帛的馬車駛來,有個身著狐皮大氅,四十中旬的男人從馬車上下來,他膀大腰圓身材寬闊,打扮一看就是富得流油。雖然身材不怎么好,但他畢竟還有幾分貴族人家的氣質(zhì)和威嚴,目不斜視地往家門走。 賀思慕同段胥從這家門前走過,交錯之時就聽見這胡契貴族老爺身上傳來叮叮當當?shù)穆曇?。段胥回頭看去,便見那老爺?shù)难g掛著一串古銅色鈴鐺,正奇怪地顫動著。 他再一抬眼便和這胡契人貴族的目光對上,胡契貴族的目光灼灼,若有所思又暗含欣喜,仿佛想穿過帷帽看到他的真容。 段胥道:“他能看見我?!?/br> 賀思慕也不回頭,淡淡地說:“看來是這樣。” 段胥沉默一瞬,突然撩起帷帽下的黑紗,沖那胡契老爺點頭致意,然后不顧那老爺驚詫的神情,放下黑紗悠悠轉(zhuǎn)過頭與賀思慕的目光對上。 “……你在干什么?” “你不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么?”段胥眨眨眼睛,笑道:“我看牌匾上寫著伊里爾府邸,剛剛那人便是撫見城里最有名的那位伊里爾老爺?” 伊里爾一脈和丹支王庭沾了點血親,不過這血親不太近,他們便沒有獲得居住在上京的資格,被封到了撫見城來。原本他們這樣邊緣的家族沒什么家底,可到了撫見城后,他們不知怎么就交了好運,買下一座山頭便發(fā)現(xiàn)有金礦,財源頓時滾滾而來。同時伊里爾老爺?shù)拇髢鹤有鹤右脖惶岚稳チ松暇┳龈吖伲芍^是官運亨通。 總之,如今的伊里爾家在撫見城中,唯有“顯赫”二字,他甚至沾著兒子們的光,將丹支蒼言經(jīng)的圣物借回撫見城供奉。供奉之處是在伊里爾府里的一座琉璃塔中,神神秘秘的,外人只能在塔外拜一拜,但是這些拜過圣物的人回去之后便都會交上好運。一時之間來拜訪伊里爾府的名流踏破了門檻,如今這可是整個幽州最炙手可熱的家門。 段胥笑道:“你不會是來拜胡契圣物的吧?” 賀思慕有些不屑地輕輕一笑,說道:“拜圣物?我怎么不拜我自己。你既然喜歡猜謎,便不妨好好猜一猜他為什么能有如此好運?!?/br> 段胥思考了一會兒,道:“我從前聽過養(yǎng)小鬼一說,有些人為了交好運得名利,會供養(yǎng)惡鬼做交換。這伊里爾……難不成供養(yǎng)了鬾鬼殿主?” 賀思慕抬眸看了他片刻,摸摸他的后腦笑道:“我將來一定要收藏你這聰明的小頭骨。” 段胥想,她表達欣賞的方式可真夠別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