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燈 第3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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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里爾臉色幾變,他在撫見城向來是要別人奉承的主兒,何曾被這樣一個漢人平民如此輕慢過。他捏著拳看向賀思慕,最終卻還是笑道:“好。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姑娘,姑娘剛剛說的鬾鬼殿主出事兒了,到底有什么事情,能同我透露一二么?” 賀思慕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沉默片刻后漫不經(jīng)心道:“他得罪了他們的王上,如今已經(jīng)畏罪潛逃,大概不日便會被抓住處死?!?/br> 頓了頓,她笑起來說:“你最近呼喚他應(yīng)該都沒有得到過回應(yīng)罷?其實(shí)這個事兒對你來說也是無妄之災(zāi),我聽說鬼界爭斗動輒就是數(shù)十年。若是他這一逃數(shù)十年,你喚他也不應(yīng),又不能換鬼結(jié)約,這一生也要過去了。我若是你,應(yīng)該會希望他盡快灰飛煙滅,好另覓新鬼罷。” 原本伊里爾的面色就不佳,聽了賀思慕這話之后便更加不能看了。偏偏賀思慕像是一點(diǎn)兒沒發(fā)覺似的,站起身來笑道:“不是說要請我去你府邸上做客嗎?走啊?!?/br> 然后她便打了個響指讓段胥跟上,悠然地出了門。伊里爾大概是沒見過這么不客氣的,愣了半晌才叫來下人帶路。 段胥撩起帷帽黑紗的一條縫,回頭看了伊里爾一眼,轉(zhuǎn)過頭來低聲對賀思慕笑道:“我看我不像是屬鼠的,反倒是像屬魚餌的。秦帥拿我做餌,你也拿我做餌。” 賀思慕望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并不說話。 撫見城有花城美譽(yù),伊里爾作為整個撫見城最闊綽的人家,花園修得自然也是最好的,名花奇草遍布園中,據(jù)說光打理維持這個花園便年費(fèi)萬金。 賀思慕一到伊里爾家里,便毫不客氣地一頭扎進(jìn)了他的花園里,這邊看看那邊聞聞,似乎是要把所有的味道都一一辨明。而段胥則在她的身邊,抱著胳膊望著花園正中那座有名的琉璃塔。 那琉璃塔通身翠綠,每個角皆懸掛鈴鐺,在陽光下晶瑩剔透且叮咚作響,被細(xì)密的風(fēng)的絲線纏著,雖只是個放圣物的塔,若不說明的話,到讓人以為這琉璃塔就是圣物本身。 “伊里爾供奉惡鬼,也供奉蒼神圣物,若叫大司祭知道了,天知曉就該……”段胥邊說邊轉(zhuǎn)過頭,卻見鬼王殿下蹲在地上,正捧著一簇“嶺邪路雪”的名貴白芍藥,臉都要埋進(jìn)那花里了。 段胥忍俊不禁,說道:“別埋了,你這個聞法,再好的鼻子也要給你聞廢。一會兒去柴房聞聞柴火味兒,回來嗅覺才能恢復(fù)一點(diǎn)兒?!?/br> 賀思慕皺著眉,起身道:“凡人真是麻煩?!?/br> 段胥哈哈一笑,將話題又引了回來:“鬾鬼殿主生前也是個漢人罷。” 賀思慕漫不經(jīng)心道:“漢人的數(shù)量是胡契人的三百多倍,鬼界亦然,二十四鬼殿主生前都是漢人。鬼界的法度和族裔無關(guān),但是漢人惡鬼們眼見著如今自己的后代們活著遭受欺凌,自然不會對胡契惡鬼多好。在鬼界,胡契鬼的日子才是難過?!?/br> “生死境況逆轉(zhuǎn),世道真是有趣?!?/br> “仇生仇,恨生恨,這本是常理?!?/br> “若能斬斷生者的仇恨,那死者的仇恨會不會停止?” 賀思慕輕輕一笑,她朝著花園的后門走去,說道:“生者的仇恨能斷是因?yàn)樯邥?,死了幾代人痛苦的記憶煙消云散,仇恨自然斷絕??伤勒咔О倌瓴粶?,在這邊仇恨永不止息。不然你以為,為何墮為惡鬼對人來說會是懲罰?!?/br> 段胥望著她的背影,喚道:“你去哪兒?” 賀思慕頭也不回:“去柴房聞聞煙火味兒?!?/br> 段胥忍不住笑起來,她倒真是像是專門來伊里爾府上收集氣味,而非來尋找鬾鬼殿主蹤跡的,他低聲道:“真是可愛?!?/br> 以段胥這雙托鬼王燈的福,能辨陰陽的眼睛來看,伊里爾府的鬼氣被收斂得很好,不走進(jìn)花園的琉璃塔幾乎察覺不出來。甚至在外面常常能看見的游魂,在這座宅邸里也看不見。 聽說琉璃塔內(nèi)供奉的是蒼神圣物,可是他看不出琉璃塔內(nèi)有任何靈氣,倒是有若有若無的鬼氣縈繞在塔間。想來這座塔不是供奉圣物,而是供奉鬾鬼殿主的。難道圣物一說是假的,還是伊里爾供奉在另外的地方了。 段胥邊想著邊跟到柴房,便看見門口兩個老媽子扒著柴房門在低聲聊天,說老爺請了個奇怪的客人,長得挺漂亮的姑娘,竟然跑到柴房聞柴火。 段胥笑笑,正想走進(jìn)去,卻聽其中一個婦人說:“我見這姑娘應(yīng)該和路達(dá)少爺年歲相當(dāng),若是路達(dá)少爺在家,我還要以為是老爺找的兒媳婦?!?/br> 段胥的步子停住了。 另一個婦人道:“小少爺自打十歲去上京之后就再沒回來過,我看老爺好像不太希望他回來。” “說什么呢,老爺就剩倆孩子了,怎么會不希望……” 段胥邁步從她們身邊走過進(jìn)入柴房里,向蹲在地上挑柴火的賀思慕問道:“思慕,伊里爾那個在上京做高官的小兒子……是路達(dá)?” 賀思慕拎著一根柴火,抬起眼睛看著他,說道:“怎么,又是你的舊識?” 段胥眸光微微閃爍,他笑道:“舊識實(shí)在是高攀不上。我們丹支大司祭的得意弟子——路達(dá)少司祭,丹支王庭會有誰不認(rèn)識他的么?他大約是不認(rèn)識我的?!?/br> 在天知曉的死士生涯中,他偶爾會跟著師父去拜訪大司祭,每次都能看到路達(dá)。路達(dá)比他年長三四歲,長得清雋,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意味,總是在大司祭旁邊安靜地坐著,低頭看羊皮卷,仿佛在認(rèn)真閱讀又仿佛神游天外。 路達(dá)看起來很“空”,而據(jù)說這種“空”便是通神最重要的品質(zhì)。 伊里爾的小兒子竟然是路達(dá)?養(yǎng)小鬼的人家兒子,居然是一國的少司祭——將來還很可能是大司祭。 這世道可真是離譜得很。 “若是路達(dá)的話……只要他開口,大司祭什么不舍得給他?或許伊里爾真有圣物?!甭?lián)想到伊里爾那胖成球的身軀,再和記憶中路達(dá)的清秀樣貌一對比,段胥不禁感嘆道:“歲月真是殺豬刀?!?/br> 賀思慕聞了一口柴火清新的味道,淡淡道:“歲月也會這般殺你的?!?/br> 段胥俯下身道:“歲月應(yīng)該會待我客氣些罷,畢竟我是要逢兇化吉的人,變丑可是大兇?!?/br> 他的眼睛在黑紗的間隙間時隱時現(xiàn),便是隔著紗看不清表情,也能聽出來他話里的笑意。 賀思慕抬眼看他。 她這個結(jié)咒人有時候十分乖巧,她讓他戴著帷帽在人世隱去蹤跡,他便從不在外面摘下帷帽。但是有的時候…… 賀思慕皺皺眉頭,把他推開站起身,淡淡道:“走了。” 她從柴房門走出去的時候,那兩個婦人慌張地行禮,在她轉(zhuǎn)身后竊竊私語地討論這姑娘剛剛是不是推了空氣,剛剛她是不是在自言自語,這姑娘怎么有點(diǎn)神叨叨的。 段胥哈哈笑起來,跟著她出了門。 伊里爾有著龐大的產(chǎn)業(yè)要管理,各種關(guān)系人情往來,平日里忙得很,但還忙里抽空關(guān)照住在府上的這兩位客人,尤其是段胥。 他對段胥這只聽話的“惡鬼”很感興趣,總是旁敲側(cè)擊地問段胥是如何和賀思慕結(jié)咒的。并且向段胥暗示到自己這邊來會有的種種好處,他認(rèn)識的貴人如何財大勢大。 段胥便適時地表示出驚嘆,但對于自己的姓名來處和態(tài)度一律模糊不答。 這一人一鬼仿佛就是來這府上蹭吃蹭喝蹭花園的。 他們到了伊里爾府上三天后,伊里爾突然急匆匆地來找賀思慕和段胥,說道:“十七姑娘,有件事情想請您幫忙。” 賀思慕掂著一柄不知道從哪里搞來的沉香扇,說道:“什么事?” “犬子路達(dá),他不日便要回到撫見城來看望我。您能不能讓這位惡鬼兄弟去攔他一攔,讓他回上京?” 第43章 幻境 伊里爾原本有四個夫人十多個孩子,活到成人的卻只有兩個兒子,如今都在上京為官。路達(dá)自十歲送去上京同他哥哥一起住后,便再未回過撫見城。這十余年不曾見,他爹聽說這個小兒子要?dú)w家,第一反應(yīng)卻是要他別來。大約是在過去十幾年里次次都被勸返,這一次路達(dá)終于不再聽話,說什么都要回來。 賀思慕笑起來,道:“怎么,老爺是怕被他發(fā)現(xiàn)這宅子里的鬼氣么?你是他爹,他的榮華富貴連同性命不都是你給他的,你還怕他會大義滅親么?” 伊里爾面上有些尷尬的神色。 這撫見城里誰人不知伊里爾的小兒子是人中龍鳳,是他的驕傲。便是更高等血統(tǒng)的胡契貴族,看在路達(dá)的面子上也會對伊里爾禮遇有加。 可他甚至不敢見自己的這個小兒子。 段胥抱著劍目光轉(zhuǎn)向賀思慕,賀思慕與他對視一眼,便打了一個響指:“既然已經(jīng)在伊里爾老爺府上借住了這么些日子,你就幫幫他罷。鬼的腳程很快,你去把他截住,想辦法把他給弄回上京?!?/br> 段胥沉默一瞬,道:“可是你……” “不必?fù)?dān)心我。” 段胥的目光在伊里爾和賀思慕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便笑道:“懂了?!?/br> 他抱著劍對賀思慕和伊里爾道:“保重。” 戴著帷帽的黑衣少年利落地轉(zhuǎn)身走出了宅門,融進(jìn)姹紫嫣紅的春光之中。 今晚的夢有些過于真實(shí),賀思慕看到了她很小的時候住過的小城,繁華而吵鬧,賣貨郎吆喝著物件玩具,餛飩攤上冒著熱氣,陽光明媚。 她小時候長得很慢,花了百年才長成成年的模樣,之后就停止生長。同她的身體一樣,她的心智成熟得也十分緩慢。 那似乎是她二十歲左右的時候,看起來還和凡人五六歲的孩子似的,和一群孩子們?nèi)ズ永飺启~。已經(jīng)記不清長相的小姑娘在一片春和景明中對她說:你的身體為什么這么涼???” 她還沒有回答,便聽見旁邊的男孩子說道:“你不知道嗎,她是個小仙童喔!她是星卿宮的星君大人們帶來的孩子?!?/br> 她有些迷惑地問:“仙童是什么?” “仙童就是小孩子模樣的仙人,能呼風(fēng)喚雨長生不老呢!等我們都老了,死了的時候,你還很年輕呢?!?/br> “仙童還會幫我們除魔抓邪祟,星卿宮的那些大人們不就是這樣嗎?!?/br> 從那些看不清長相的孩子口中傳來各種解釋,描述著她和她的母親、姨母、姨夫。 其實(shí)那時候她并不知道她是什么,她只隱約知道她和別的孩子不太一樣,而且這些人總是看不見她的爹爹,她爹爹也不讓她跟別人說他的存在,這好奇怪。 她于是就跑去找她爹爹,她問他什么是死。 爹爹高大地站在陽光燦爛中,他聽到這個問題似乎有些驚訝,蹲下來一雙桃花眼認(rèn)真地望著她。他說道:“死呢,就是化為一盞明燈升入空中,暫時離開這個人世,然后作為另一個生命從頭來過?!?/br> “從頭來過的話……那這個人還是原來的那個嗎?” “是,也不是了。原來的那個人終究是回不來的。” “那我也會變成一盞明燈嗎?” “不會,活著的人死去才會變成明燈。思慕……你已經(jīng)死了?!彼f出這句話的時候,神色有點(diǎn)猶豫。 她已經(jīng)死了,這是什么意思呢? 她怔了怔,迷惑地追問:“我還沒有活過呢,就死了嗎?為什么我沒有重頭來過呢?” 她父親認(rèn)真地思考了很久,仿佛這是一個過于復(fù)雜的問題,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或者如何解釋才能不讓她傷心。于是最后他只是抱住她的肩膀,在她的后背拍了拍說道:“對不起?!?/br> 在她的印象里,爹經(jīng)常和娘說對不起,但是那是爹第一次跟她說對不起。 其實(shí)她不明白爹為什么要這么說,更不知道自己需要原諒些什么。 她想明明她也很開心,和父母和姨父母一起還有這些伙伴們。如果日子永遠(yuǎn)這樣過下去,那么生和死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不理解這道歉的含義,實(shí)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后來她和爹、娘、姨母、姨夫離開那座小城的時候,滿城的人都來送他們。她原本拉著母親的手,但很快母親的手里就塞滿了人們送的禮物,沒法再拉著她。就連她自己的口袋里都多了幾把糖,手里被塞了一籃子糕點(diǎn)。 她迷惑不解地問姨夫:“他們?yōu)槭裁匆@樣?” 總是溫柔而強(qiáng)大的姨夫笑起來,他說道:“因?yàn)樗麄儛畚覀??!?/br> 這些凡人愛著自己的親人、戀人、友人,連同這個廣闊的世界,如果你讓他們得以安然地愛與被愛,那么這些愛意的每一分都與你有關(guān)。 或許他們不認(rèn)識你,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受到你的幫助。 但是他們愛你。 她并沒有聽明白這些話,她只是懵懵地轉(zhuǎn)過頭,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些曾經(jīng)陪她玩耍的朋友們。那些孩子歡快地笑著拼命地跟她招手,于是她也舉著糕點(diǎn)籃子跟他們擺手。 她說:“再見?!?/br> 她以為這一輩子很長,總會有再見的時候。她那時并不知道,這些人她已經(jīng)見完了此生的最后一面,所謂再見便是失約。 她也沒來得及和她的姨母姨夫說再見。 她姨母姨夫去世的時候場面很盛大。她被強(qiáng)烈的靈力動蕩所震懾,奔出門去的時候看見九月秋日的天氣里,下起了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舞覆蓋在銀杏、楓葉,桂花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