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燈 第6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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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胥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從她的語氣里聽出了她此刻的情緒起伏,立刻抱住她的腰寬慰道:“我們認(rèn)識頭一年就換了三次,之后的三年才換了五次,夠少的了。思慕,人原本就是要老的,身上所有的感官都會跟著衰退,這很正常。你現(xiàn)在就嫌棄我,以后我老了可怎么辦?以色侍人,色弛而愛衰啊……” 賀思慕一把把他撲在床上,軍營的床硬得很,段胥喊著疼,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瞇起眼睛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br> 段胥望著她片刻,然后笑出聲來。 “你要跟一個傷患吵架?” 賀思慕揉揉額角,她指著段胥逼問道:“你的身體真的沒有問題?” “沒有,沒有啦。你不要擔(dān)心。話說回來,你最近時不時來找我,鬼界不忙么?” 賀思慕沉默片刻,她一個翻身躺在了段胥身邊,頭枕著他的胳膊。 “亂成一鍋粥了?!?/br> 段胥想了想,說道:“哦,所以你是故意不待在鬼界,讓他們更亂一點(diǎn)?” 賀思慕若有所思,她轉(zhuǎn)過臉看向段胥,認(rèn)真地看著他明亮的雙眸,這雙她最喜歡的眼睛。 “段胥,你和天知曉算是做了個了結(jié)么?” “算是罷?!?/br> “感覺如何?” “很輕松,感覺自己又能再走很長的路?!倍务愕皖^吻了賀思慕的額頭,對她說道:“和你一起。” 賀思慕于是把頭埋在段胥的胸膛里,她仿佛嘆息一般說道:“睡吧,我陪著你。明天起來要看大夫,要喝藥?!?/br> 段胥點(diǎn)點(diǎn)頭,在不弄痛傷口的前提下以最大限度抱緊了她。他覺得賀思慕似乎有心事,她不喜歡說心事,不過一旦在鬼界不愉快了,她就會頻繁地來找他。 他認(rèn)為這是一種依賴,且暗自開心。 最近的鬼界因為白散行的出現(xiàn)確實(shí)有亂成一鍋粥的趨勢。眾鬼都在尋找,可又沒誰能找到他。 曲州在人間是大梁的轄地,在鬼界是姜艾的地盤,而那個被鬼王下令通緝的叛臣白散行,如今正坐在姜艾曲州的府邸里喝酒。 他看樣貌是個三十多歲的英俊男子,和所有惡鬼一樣皮膚蒼白身體冰冷,不過他比尋常惡鬼還要更加白皙,頭發(fā)眼睫都為白色,整個人仿佛雪堆出來的,一伸手就能看見胳膊上的傷痕。 其實(shí)他比段胥更像是個冰裂紋的瓷器。 “你這次偷的可是我的百年陳釀醉夢仙,世上再沒有第二壇了,千金不換。”姜艾走進(jìn)院落,看見白散行手里的酒便面有慍色。 白散行挑眉看了她一眼,晃著酒壺道:“百年陳釀和水喝起來有什么不同?姜艾,三百多年了你怎么還在做這些毫無意義的收藏?!?/br> 他依然是三百年前的老樣子,總是喜歡批駁她的一切喜好,冠以無意義三個字。白散行再想喝一口時,那酒壺便飄到了半空,姜艾懸著右手道:“那你就別喝?!?/br> 白散行的目光冷下來,和姜艾對視著。那酒壺被兩人的法力拉扯一會兒左一會兒右,顫動著在他們之間來回移動。姜艾手腕上素白的手鐲上綁了個紅鈴鐺,鈴鐺在此時突然輕輕一響。 那只是很輕的一聲響動,白散行卻如遭雷擊,低吟一聲捂住額頭,酒壺便飛到了姜艾身邊。姜艾摩挲著她的手鐲,頗有些得意地說道:“別忘了,你現(xiàn)在不能反抗我。” 白散行咬牙看著她。 “怎么了,不服氣?是誰仗著自己法力強(qiáng)把我囚禁了兩百年,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現(xiàn)在終于體會到我當(dāng)時的感受了?” “老子被關(guān)在九宮迷獄三百年,三百年還不夠?你還要怎樣?” 姜艾的笑意變得虛浮,她微微揚(yáng)起下巴,道:“是啊,我們之間還能怎樣呢?!?/br> 頓了頓,她向庭院右邊一揮,酒壺的水如刀刃般飛去,一個身影驟然出現(xiàn)躲掉了那水刃。姜艾望著那個惡鬼,輕笑一聲道:“右丞來都來了,何不現(xiàn)身?” 晏柯便站在院墻之上,冷眼看著他們兩人。 白散行一看見晏柯眼里便涌起滔天怒火,他喊著“你也敢出現(xiàn)在我面前”,白光閃爍間與晏柯纏斗起來,那架勢完全是奔著把晏柯灰飛煙滅去的。這放在三百年前有可能,但白散行已經(jīng)在九宮迷獄里消磨了三百年法力,早不比當(dāng)初了。 姜艾抬起手,隨著鈴鐺的輕響,她喊道:“白散行,回來?!?/br> 白散行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咽喉一樣,一下子消失然后出現(xiàn)在了姜艾身后,無法動彈。 晏柯審視著發(fā)生的一切,道:“當(dāng)年是你偷偷保留了白散行的心燭,如今又把他喚醒,還尋到了方法控制他。左丞大人,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同右丞有什么干系呢?既然右丞來了,那我倒是想問問看,若是王上知道她父親——前鬼王殿下是死在你手里的,你該當(dāng)如何?” 晏柯的目光驟然一凝。 第83章 前行 晏柯的目光轉(zhuǎn)向白散行,被束縛在姜艾身后的白散行恨恨地望了姜艾一眼,再與晏柯對上目光,冷笑道:“怎么,你難道還覺得老子會替你保守秘密不成?你自己是賀思慕的殺父仇人,還道貌岸然地站在她那邊,騙她殺我這個唯一的知情者,賀思慕知道了不把你挫骨揚(yáng)灰才怪?!?/br> 姜艾笑著向晏柯走近幾步,羅裙搖曳,她悠悠道:“晏大人之前那么緊張,原來不是怕白散行去找你,而是怕王上見到白散行會知道當(dāng)年的真相啊。我真是覺得奇怪,你借白散行的勢力除掉了前鬼王,又借思慕的手除掉了白散行,稱王之路上不就剩思慕這一個絆腳石了么?怎么這么多年安安分分當(dāng)個右丞,果真就不再想那王座了?” 她靠近晏柯,伸手放在唇邊,小聲說:“前鬾鬼殿主,那可憐孩子背后是你罷,右丞?你想要思慕的鬼王燈,對不對?” 晏柯冷著臉望著姜艾,一言不發(fā),眼里的光芒閃爍。 姜艾掩唇而笑后退幾步,笑得風(fēng)情萬種花枝亂顫,道:“右丞有這么大一個把柄在我手里,居然還敢來質(zhì)問我?白散行他日做了指正你的證人,思慕還要感謝我呢?!?/br>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知道我對王座毫無興趣,這王座上是你還是思慕對我根本沒區(qū)別。不過晏大人,我看你可憐多說幾句,你又想要王座又想要思慕,可別太貪心?!苯说桨咨⑿猩磉?,眼里含了幾分冷意:“世上并無雙全法,你總要和思慕撕破臉。若他日你為王,可別忘了今日我?guī)湍汶[瞞。” 她伸手指向大門,做了個請的姿勢。晏柯看了她片刻,冷笑著消失在煙霧之中。 姜艾的笑意淡下去,確認(rèn)晏柯的氣息完全消失后,她解開了白散行的束縛對他說了句:“演得不錯啊?!?/br> 白散行似乎有些憤憤不平。 然后她走向院子后的房間,把房門打開。房門后赫然是一座華麗的翡翠鑲金屏風(fēng),屏風(fēng)上施加了數(shù)道隱匿法咒,有個女子端坐在屏風(fēng)之后捧著一卷書看著,腰間的燈發(fā)著幽幽藍(lán)光。 姜艾道:“王上,他承認(rèn)了。” 賀思慕合上鬼冊,抬起眼睛穿過屏風(fēng)雕鏤的縫隙看向姜艾,道:“嗯,我聽到了。” 姜艾沉默了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思慕……王上,前鬼王的事情,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猜得七七八八?!辟R思慕的手指在鬼冊上漫不經(jīng)心地敲著,她道:“我爹不會殉情,能害他的人不多。白散行雖然囂張叛逆但是不屑于趁人之危,當(dāng)時我爹沉溺于亡妻之痛,他不應(yīng)當(dāng)挑這個時候?qū)ξ业率?。況且若是他做的,早就昭告天下了,怎會用殉情這個幌子?!?/br> “那晏柯……” “晏柯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么?” 姜艾愣了愣,她搖搖頭。 “他是皇子,封王,造反,被抓,逃跑,再舉兵,再被打敗。起起伏伏三次后,終被車裂棄尸于市?!辟R思慕翻著鬼冊,淡淡道:“他的執(zhí)念是權(quán)力,是為至高無上天下之主,怎么可能屈居人下?!?/br> 那些遙遠(yuǎn)的過去或許晏柯自己都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是鬼冊上記得明明白白,鬼冊上記載的都是些不會消失和改變的東西。賀思慕時常翻著那記載著所有惡鬼生平和弱點(diǎn)的鬼冊,枯黃的紙頁告訴她,她身邊這些惡鬼的厄運(yùn)和惡意是什么,欲壑難填,無止無盡。 其實(shí)在這個鬼域里,她只相信這本鬼冊和她的鬼王燈。 姜艾隔著那道精致華麗的屏風(fēng)看著賀思慕,她看著這個姑娘在人世里長大,又看著她在鬼界里為王三百年,卻突然覺得看不明白她了。 “所以你說不喜歡惡鬼,其實(shí)是在折磨晏柯?” “讓他做我的下屬,得不到王座也得不到我,看得見摸不著,不是很有趣么。這九宮迷獄之外的迷獄,比灰飛煙滅煎熬得多?!?/br> 賀思慕平靜的聲音從屏風(fēng)后傳來。 “不過,我是真的不喜歡惡鬼。若我能喜歡惡鬼,像你和白散行似的那也挺好?!?/br> 這話讓姜艾想起半年之前,賀思慕突然送給她這個素白綁著鈴鐺的鐲子的時候。 當(dāng)時她問——這是什么? 賀思慕淡然地丟出石破天驚之語——白散行的心燭。 她驚詫不已,便見賀思慕說當(dāng)年她保留了白散行的心燭,帶到了九宮迷獄外面點(diǎn)著,一直由禾枷一脈保管。第三十代的禾枷是個厲害又手巧的家伙,將這心燭加以改造,做成了能cao縱壓制心燭之主的法器。 姜艾便懷疑道——王上,你把這個法器送給我? ——其實(shí)你和白散行之間并不是完全沒有情分罷。只不過他太過自負(fù)想要控制你,把你逼得太緊了。你以為他死的時候,我見你很難過。 ——思慕…… ——現(xiàn)在換成你控制他了,他在九宮迷獄里吃了許多苦頭,我剛剛把他喚醒帶出來。若你愿意便再給他一次機(jī)會。姜艾姨,你對我很好,我希望你幸福。 那時和此刻賀思慕除了讓姜艾感到陌生之外,還讓她感覺到有些傷心。她想這個孩子早就知道一切真相,知道自己的父親因誰而死,知道貌似親近之人的覬覦,在三百多年的時間里不動聲色,也沒有試圖告訴過誰,依靠過誰。 可賀思慕也還是個小姑娘啊,總共活了四百歲,在人世里曾嬉笑怒罵,在父母膝頭撒嬌的姑娘,怎么就成熟到今天這個地步了呢。 姜艾走到屏風(fēng)之后,賀思慕似乎有些意外地看著她,看見了姜艾眼里的不忍,她擺擺手笑起來道:“姜艾姨,你別這樣。晏柯掌控不了你,未免節(jié)外生枝他定要加快籌備,盡早起兵反叛。正好讓我看看還有哪些有異心的家伙,省得我以后一個個去找了。到時候還需要你支持我呢?!?/br> “那是自然的。不過……思慕,你為什么挑這個時候?”姜艾有些不解,賀思慕畢竟已經(jīng)知道這些事三百多年了。 賀思慕想了想,道:“其實(shí)我等他謀反等了很久,一直沒等到,倒也不是很著急。” 或許是因為不知道為父親報完仇之后,她這條路該往哪里去。原本就在大霧彌漫的路上走著,原本還有一盞復(fù)仇的燈,以后就連燈也沒有了。 頓了頓,賀思慕說:“不過近來我覺得,或許是時候做個了結(jié)了,我該往前走了?!?/br> 姜艾覺得賀思慕現(xiàn)在的神情很熟悉,她總是在提起人世里那個小朋友時露出這樣的神情。這句話里并沒有提到他,不過姜艾卻有種感覺,賀思慕是在說他。 人世里的段胥得了景州,齊州起義軍又肯歸順,便開始琢磨起來要打幽州了。正好駐守幽州的丹支大將正是他的老朋友,當(dāng)年率兵越過關(guān)河直下兩州直逼南都的豐萊。 那場讓丹支痛失三州的儲位之爭終于落下帷幕,豐萊支持的六皇子終于坐穩(wěn)了儲位,他得了無數(shù)封賞成了丹支的上柱國大將軍,本不用再親自奔赴前線。不過一聽說這次大梁帶兵的兵馬大元帥是段胥,豐萊立刻跳起來要求出征,帶著十萬精兵直奔幽州,將景州、齊州平叛不力的將軍砍了腦袋,儼然是要一雪前恥將段胥趕回去,并要他把占下的地都吐出來的架勢。 段胥不禁替被砍頭的將軍們感到冤枉,景州那位將軍以為唐德全要?dú)w降丹支,平叛自然平得漫不經(jīng)心,誰知斜里殺出一個他把這潭水?dāng)嚋喠?,再想認(rèn)真平叛已經(jīng)來不及了。齊州那位將軍倒是盡職盡責(zé),架不住趙家是根基深厚的大家族,齊州十個人里有五個姓趙,都沾著點(diǎn)兒親帶著點(diǎn)兒故,趙家本家從前上下打點(diǎn)早把齊州從官府到軍隊吃透了,揭竿而起自然一呼百應(yīng)勢不可擋。 當(dāng)然最關(guān)鍵的因素還是在于幽州,幽州險要,每個關(guān)卡均有重兵把手。大梁的軍隊在云州洛州虎視眈眈,丹支這些兵力就不敢輕易分去平叛。 段胥悠悠抵達(dá)了齊州,和趙興虛與委蛇一番,搬出蔚州歸順的錢成義的逍遙日子安撫他。趙興明里暗里的意思是不想離開齊州去南都受封,段胥知道他心里盤算什么,便說趙家在齊州樹大根深,若趙興在南都出了什么差錯齊州這邊根本沒法交代,大梁自然會竭力保他的安危。再說南都繁華得不行,日子肯定比齊州舒服多了。 趙興和段胥都清楚,如果趙興離開了齊州,至少三十年之內(nèi)是回不來了。趙興和錢成義不一樣,錢成義是忠肝義膽的綠林好漢,本身在蔚州沒有什么勢力。趙興則是盤踞齊州的土皇帝,官商軍三路通吃,留在齊州便是管不住的大患,自然要放在皇上眼皮子底下看著。 正在此時南都卻傳來消息,說皇上暈厥五日方醒,欽天監(jiān)算出是北邊破軍星有異象沖撞了皇上,而破軍又正好對應(yīng)齊州一帶。 皇上立刻下詔,要從齊州來的趙興暫緩入南都受封。趙興可高興得不行,而段胥則有些頭疼。好在趙興雖然不聽他的話,但至少也不會在后面搗亂,段胥便暫時也不去管了。 “欽天監(jiān)是怎么回事?風(fēng)夷國師怎么會讓他們算出這么些東西?”段胥不由嘆道。 給他帶來南都消息的洛羨坐在營帳中,淡淡道:“風(fēng)夷國師已經(jīng)離開南都去云游,不再是國師了。欽天監(jiān)那些人卯足了勁兒要給皇上多呈些帖子,好站穩(wěn)腳跟?!?/br> “國師離開南都?”段胥有些驚訝。 禾枷風(fēng)夷為保護(hù)王室一般不會離開南都,他此時離去,莫不是鬼界有了什么事情?此前思慕來找他的時候,也提過最近鬼界不太平。 段胥雙手交疊于唇邊,正出神思考,卻聽洛羨繼續(xù)說道:“還有最近的消息,方大人那里出了些事情,他被降職了?!?/br> 第84章 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