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燈 第8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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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便背叛罷,人總要為自己相信的事情或人付出代價,不是嗎? 方先野舉起雙手捂住眼睛,慢慢地弓下身去。 “段舜息……該死的家伙!瘋子!” 方先野咬牙切齒道,仿佛恨不得把這個人碎尸萬段。 人總要為自己相信的東西付出代價。 若他相信段胥,又該要為此,付出什么代價? 第101章 先野 先行者,終橫尸于野。 無論南都怎樣暗潮洶涌,百姓們依然過著自己的日子,街頭依然人聲喧嘩,熱鬧非凡,玉藻樓也一如既往地賓客盈門。 一夜未能好眠的方先野與仆人何知走出玉藻樓,何知拎著個雙層的食盒,食盒里裝著玉藻樓剛剛出爐的點(diǎn)心,溫?zé)岬氖澈型獗谀艘粚蛹?xì)密的水珠。他們走出玉藻樓的大門還沒幾步,便有個衣衫襤褸的小孩突然沖出來,搶走何知手里的食盒抱著就往前跑。 何知愣了一下,便怒喝道:“小兔崽子!” 他氣憤地追出去,但那孩子沒走兩步手便一滑,食盒掉在地上盒子滑開,點(diǎn)心滾落在路邊沾上泥。但是那孩子抓住臟兮兮的點(diǎn)心就往自己嘴里塞,嚼也不嚼就往下咽。 何知和方先野已經(jīng)走到了他面前,他看到這兩個人過來就立刻跪倒在地上,邊磕頭邊道:“貴人……我太餓了……別打我……可憐可憐我……” 何知正準(zhǔn)備擼起袖子,方先野卻制止了他。他蹲下去看著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大概六七歲的年紀(jì),正月的料峭寒風(fēng)之中只穿了件破爛的單衣,凍得臉色發(fā)紫,手上腿上盡是凍瘡,還流著膿水。望著他的眼睛顫抖著,滿是畏懼。 方先野沉默了片刻,問道:“你的父母呢?” 小孩瑟縮了一下,小聲說:“死了……” “怎么死的?” “我家是申州的……遭了旱災(zāi),逃荒來的……結(jié)果趕上皇城打仗……我爹有天出門……不知道怎么就死在路邊了,前些日子我母親也病死了……我……大人我真的……我太餓了……” 小孩說著說著就哭了,淚水從他皴裂的臉上流下去,他用生了凍瘡的手去擦眼淚,然后被面前的貴人握住了手腕,小孩滿面淚水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方先野注視著這個孩子單純而柔弱的眼睛,他一瞬間想起來春風(fēng)得意的林鈞,想起寧樂殿里穿著華貴衣衫高深莫測的年輕皇帝,他打了個寒戰(zhàn),從心底里涌出一種恐懼。 這一年多的時間,他都在想些什么?他被什么迷住了眼睛? 在此刻權(quán)力漩渦突然變得遙遠(yuǎn),他想起南都內(nèi)亂時,從街上走過時路邊殘缺不全,面容痛苦的尸體;想起來在云洛兩州時,戰(zhàn)場上的煙火和為礦場、馬場服役的百姓。 他仿佛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來似的,突然覺得不認(rèn)識自己。那道圣旨仿佛是一個詛咒,從接到圣旨開始他便墜入矛盾的深淵,以至于忘記了一些事情。 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忘記了自己是為什么而入仕的。 皇上和林鈞口中沒了段胥之后的“遲早收復(fù)”,便是遲一年、兩年,也是黃金萬兩,白骨森森,無數(shù)百姓肩上的重?fù)?dān)。座上之人或許不痛,可世界不止皇宮這么大,也不止南都這么大,三十六州,萬萬百姓中有多人付得起這個代價? 大梁就付得起這個代價嗎? 他在戶部時便見識過戰(zhàn)事燒錢之快,仗再打下去掏空了大梁,還有什么盛世可言?他怎么能堂而皇之地以“救人”之說辭,行殺人之事?因為這朝廷是個權(quán)力斗爭的泥潭,動蕩之中人人皆為保全自己的榮華,他便也不知不覺也臟了嗎? 方先野閉上眼睛,片刻之后長嘆一聲,他對何知道:“再去玉藻樓買兩份一樣的吃食,給他一份,然后把這個孩子帶回府上?!?/br> 何知愣了愣,撓著頭道好,就轉(zhuǎn)頭跑進(jìn)了玉藻樓里。 方先野站起身來,在初春微寒的陽光里,他望向遠(yuǎn)處那巍峨的宮殿,那宮殿披著一層金光,燦爛恢宏。他的目光慢慢冷下來,冷得仿佛寒冬臘月的冰面,最終悲涼地笑了笑。 在這個時節(jié),他不得不承認(rèn),段胥的命比他的重要。 這是他惹出來的禍,他不能讓段胥因此而死。 段靜元路過父親的書房時,便看見那扇深色的檀木大門緊閉著,一般都是她父親來客人才會如此。她想今日沒有聽說父親有什么朋友來訪啊,便有些好奇地往那房門走過去,剛走沒兩步便看見父親的書房門打開,一個戴著帷帽的人從中走出。 父親神色凝重,看見段靜元時面色一沉,剛想斥責(zé)便見那帶著帷帽的人伸出手來制止,道:“我正好要找段小姐。” 段靜元便有些驚訝,這個聲音她最近太熟悉了——這是方先野啊。 方先野朝她走過來,將手中的食盒遞給她,道:“多謝段小姐新年的餃子,我來還食盒?!?/br> 段靜元觀察著父親的神情,從方先野手里接過食盒,打開看了一眼便驚詫道:“哇!這……這是我最愛吃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方先野似乎輕輕笑了一聲,道:“帶我去見見你哥哥罷?!?/br> 段靜元探頭見父親也沒有阻止,便答應(yīng)下來,帶著方先野去了段胥的皓月居。段胥的房間里燃著爐火十分溫暖,他仍在沉睡之中,蓋著厚厚的錦被,在昏沉的日光中面無血色而瘦削,像是個紙片人似的。 段靜元站在段胥床邊,嘆道:“三哥時醒時睡,高燒不退,總是迷迷糊糊的。前國師大人介紹了有名的大夫來,說是有法子能讓哥哥好起來,不過還需要一些時日?!?/br> “一些時日是多久?” “大夫也沒有細(xì)說?!?/br> 方先野點(diǎn)點(diǎn)頭,他道:“死不了就好?!?/br> 這話過于直白,讓段靜元有些生氣,不過她還是壓下脾氣道:“三哥這次回來原本身體就不好,沉英戰(zhàn)死的事情對他打擊很大,他很疼沉英的?!?/br> 方先野不置可否地一笑說:“他就是這樣的人?!?/br> 明明也不期望什么,卻總是把別人的命運(yùn)或者不幸,扛在自己的肩膀上。 段靜元觀察著方先野的神色,她好奇道:“你和我三哥……你們關(guān)系很好吧?” 方先野抬眸看著段靜元,想了一會兒便道:“算是罷。你三哥在這世上只有別人虧欠他,他不欠任何人的,不過很快他就要虧欠我了?!?/br> 以后的天色明,就留給他去看了。 段靜元流露出迷惑的神色,她聽不懂方先野在說什么。怔了一會兒之后,她還是決定先把埋藏在心頭的猜測問出來:“方先野……你是不是我爹的私生子啊?” 方先野的平靜終于出現(xiàn)一絲裂縫,他瞪大了眼睛看向段靜元,若有所思道:“所以段小姐送我餃子,是覺得我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 段靜元噎了一噎,急道:“也不一定是同父異母??!那或許,你也可能是我爹的干兒子,義子之類的?!?/br> “你希望我是你的親哥哥,還是只是干哥哥呢?”方先野問道。 “……什么我希望!你和我爹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嘛!”段靜元瞪起眼睛,只可惜耳廓是紅的,看起來色厲內(nèi)荏。 方先野望著她的神情半晌,抿起唇有些悲傷又溫柔地笑了,他道:“大概算是義子罷。” 段靜元聞言松了一口氣,她不知為何有些開心。 方先野卻想到了什么,喉頭動了動,望著段靜元道:“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喊我一聲哥哥?” 段靜元和方先野的目光對上,片刻之后她突然有些局促,拉扯著床幃喃喃道:“你又沒有認(rèn)到我家去,你這是占我便宜?!?/br> 方先野目光灼灼,他握緊了拳頭,只是沉默著定定地凝視著她。在他如有實質(zhì)的目光下,段靜元撇開目光又移回來,望著他的眼睛小聲說道:“哥哥。” 她的聲音仿佛玉珠落進(jìn)瓷碗里。 哥哥。 方先野仿佛看見了許多許多年前的那個小姑娘。 她從小就愛漂亮,扎著團(tuán)子小髻,身上掛著鈴鐺。只要遠(yuǎn)遠(yuǎn)看見他就會張著胳膊跑過來,一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拇囗?,然后脆生生地喊著——哥哥!抱我?/br> ——哥哥你好厲害,你會寫全天下最好的文章,你將來一定是狀元郎! 那個小姑娘坐在他的膝頭,他給她扎著辮子,她玩著折紙一邊說——靜元長大了,要嫁給哥哥! 后來事隔經(jīng)年,初到南都住在金安寺中的他,某日聽見一個姑娘呼喊娘親的聲音,一轉(zhuǎn)頭便看見了長大的段靜元。她并沒有認(rèn)出他來,只是笑著提著裙子,沿著寬闊生了青苔的石臺階一路跑上去,與他擦肩而過。她滿目笑意便如兒時般,跑進(jìn)陽光爛漫的融融春日里。 他站在原地看了她很久,即便她的背影已經(jīng)完全消失不見。 她總是和段胥提起岱州的“哥哥”,她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還記得他的人了。 只不過她沒有認(rèn)出他來。他還以為他這輩子也不會再聽見她叫他一聲,哥哥。 段靜元睜大了眼睛,她拉住方先野的袖子,驚慌失措道:“你……你怎么要哭了?!?/br> 方先野輕輕一笑,他低下眼眸,說道:“突然很想我meimei,你和她很像。” 段靜元吶吶地點(diǎn)頭,小心地看著方先野的神情,卻見他紅著眼睛伸出手來,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道:“靜元,你要覓得良人,要子孫滿堂,幸福一生?!?/br> 他的手心很暖,讓她一時間忘記了躲避。 在不久之后她回想起來這一天的方先野,才醒悟他是在同她道別,只可惜那一天她沒有能領(lǐng)悟這些話其中的含義。 她的領(lǐng)悟總是遲到。 夜色已深,井彥對于方先野的來訪感到十分意外,方先野與他并不算非常相熟。他將方先野帶至?xí)?,屏退眾奴仆之后便問道:“方大人來此,所為何事??/br> 方先野與他一桌之隔,坐在梨木椅子上,抬眸望向井彥:“我聽說井大人十分賞識段帥?!?/br> 井彥有些驚訝,探究道:“閣下從哪里聽說的?” “段舜息?!狈较纫俺聊凰?,道:“我和段舜息是很好的朋友。當(dāng)年的馬政貪腐案,是我同他一起揭發(fā)的,感謝大人不曾拆穿他的假賬?!?/br> 井彥舉著茶杯的手臂僵在半空,一時忘了該放下還是拿起。 方先野仿佛松了口氣,玩笑般道:“我沒想到第一次說出這句話,是面對井大人。我來見井大人,是有事相托付。 “而我今天對您說的這些,將會是我的遺言?!?/br> 第二天晨曦初現(xiàn)之時,方先野望著那朝陽許久,然后理了理身上的官服,戴好官帽,走進(jìn)了大殿之中。他如平常一樣隱沒在群臣之間,座上年輕的皇上與百官說了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之后,便提起了近日得到的這一道圣旨,并且將那御筆親批的圣旨給百官傳閱。 得知圣旨的內(nèi)容,百官的目光立刻集中在方先野身上,一時間滿堂震動。而方先野只是拿著芴板,八風(fēng)不動地站在原地。 “先皇遺詔,方先野護(hù)駕有功,以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又說段舜息救駕不及,有謀逆之心,需將其誅殺?!被噬嫌朴频刂貜?fù)了一遍這段話,面露為難之色:“段帥是國之重臣,戰(zhàn)功赫赫,朕向來器重他,如今他正在養(yǎng)病,朕實在不愿誅殺功臣。但是先皇遺詔在此,父皇尸骨未寒,朕豈能枉顧他的遺愿?” 方先野并不搭腔,便有摸得著皇上脾氣的臣子出聲:“皇上仁慈,但先皇英明,南都亂了兩個多月段將軍在前線必定知情,卻并未動一兵一卒勤王,足見其早有異心。此刻若不誅之,恐怕養(yǎng)虎為患??!” 朝堂上便熱鬧了起來,百官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自然也有為段胥說話的,但是形勢還是被引導(dǎo)著往皇上希望的方向去了。 那傳閱的圣旨在群臣的討論聲中到了方先野手上,他不無嘲諷地笑了笑。帝王赤裸裸的猜忌和殘忍總要包裹上一套溫情脈脈的戲碼,真相不過是皇上忌憚段胥,故而動殺心罷了。 只不過皇上也要求個名正言順,若是名不正言不順,這屠刀便還要在空中懸一陣子。若是鬧大了,戲演得過于荒唐了,收拾殘局且要一陣,屠刀便要懸得更久了。 便足夠段胥逃脫了。 方先野的手攥緊了圣旨,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他突然捧著圣旨出列,跪于殿中朗聲道:“臣方先野,斗膽稟告一事,請皇上降罪。這份詔書,乃是臣矯詔?!?/br> 滿庭嘩然,林鈞和皇上震驚之余面色不善,皇上的目光在百官面上拂過,口中道:“方卿……” 方先野卻不給皇上說話的機(jī)會,叩拜于地大聲道:“臣與段舜息有積怨,是多年宿敵。在金安寺中臣唯恐今后局勢有變,臣身家性命不保,又記恨段舜息軍功累累歸來必有重賞,仿先皇筆跡偷印璽以得此詔。” “然而先皇自龍馭歸天后,便時時入臣夢境,痛斥臣不忠不義之心,為一己私利陷害忠良。稱膽敢陷害段帥這般忠良之士者,必身敗名裂,不得好死。臣日夜驚懼肝膽欲裂,故而不敢以此詔蒙騙皇上?!?/br> 方先野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中,皇上和林鈞沒料到有此變故,面色一時鐵青,下一刻方先野便指向了林鈞,道:“前幾日林大人得知方某有此偽詔,便威逼利誘于臣,獻(xiàn)于圣上以求榮華,臣不得已而從之。然臣立于殿上,先皇怒斥之聲不絕于耳,想來是魂魄在此不肯遠(yuǎn)去。臣實在不忍,只能言明真相!” 林鈞氣得臉都紅了,指著方先野喝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方先野你是不是瘋了!” 方先野突然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眼眶發(fā)紅道:“臣大逆不道,妄圖陷害忠良,罪無可恕。先皇英靈在此,臣無地自容,唯死而已!” 他的聲音尚在大殿之上回蕩時,他便出其不意地沖著離他最近的柱子沖去,紅色的衣袖飄飛,仿佛乘風(fēng)的朱雀鳥般撞在合抱粗的紅漆大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