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沼澤
昔時宮。 太興殿往西走,汝月曾經(jīng)對芳華說過,在附近走走都行,有些地方卻是需要避諱的,昔時宮就是她警示過的地方,別說是芳華,連帶著汝月自己都從來沒有去過,恪守宮規(guī)的人,才能安分守己的活下去。 芳華為什么要去哪里! 這一刻,汝月很想抓著芳華問一問,明明都關(guān)照過的,芳華平日里也不是個好奇心很重的孩子,為什么要違背她的意思,偏偏去了昔時宮。 “人是在昔時宮被抓的,我卻沒有在現(xiàn)場,不過看她關(guān)押的樣子,不像是單單誤闖了昔時宮?!北硎宓故莻€爽利的性子,收了銀子,說了該說的,不該說的,汝月一句也沒問。 汝月抬起眼時才發(fā)現(xiàn),小順子,還有那幾個賭錢的都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退出屋子去了,不該聽的秘密,明哲保身的人都知道少聽為妙。 “銀子我收了,問題也都回答了?!北硎宀[了瞇眼又道,“我想,這份銀子你或許是白花了,一個小宮女折在刑事房,沒有人會過問的,你還是早些回去休息才好。” “多少錢?”汝月開口問道。 “什么多少錢?”表叔有些明知故問。 “多少錢才能讓我見到她?”汝月覺著心口有股難得的沖動,這些年,她以為自己的性子被宮里繁瑣又規(guī)矩的日子已經(jīng)慢慢地打磨平了,她明哲保身,她不管閑事,她自掃門前雪,這些都在今晚被統(tǒng)統(tǒng)地打破,她只想要見到芳華,然后盡力保住芳華的性命。 “銀子誰都想賺,我也不例外,不過我勸你死了這條心,白白花銷掉你的所有,不過是見上一面,你救不出她生天,我看在小順子的面上再提點你一句,她犯得事情太大,你別把自己也跟著搭進去了?!北硎鍖最w骰子放在手中拿捏著,“這兩句話是我白送給你的,我看你也是個識大體的,在宮里熬到這個年紀(jì)不容易,你說是不是?” “多少錢才能讓我見到她!”汝月重復(fù)的只有這一句話。 表叔搖了搖頭道:“不是錢的問題,我說了這么多,你怎么就是認死理,鉆牛角尖呢,她犯了事,旁人見不到她,便是我也見不到,我想幫你一把賺些外快,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br> 汝月站在那里,也不退也不進,心中細細盤算著,昔時宮是宮中的禁忌之地,入宮來的宮女都會被告知不許靠近那里,她也和芳華說得很清楚,只是卻從來沒有人因為接近昔時宮而被抓進了刑事房的,表叔口口聲聲說的犯了事,到底是什么事,芳華啊芳華,你最是乖巧伶俐的,怎么能夠闖下這般的大禍。 “你先回去吧?!北硎宀恢鞘樟隋X,還是看在小順子的面子上,始終好聲好氣的,“回去睡一覺就想明白了,她不過是還有個你在惦記,有些人從此就不見了,在宮里也是尋常的?!?/br> 汝月知道自己再堅持也得不到回應(yīng),對表叔欠身行了個禮,穿上披風(fēng),慢慢轉(zhuǎn)身要走,她知道表叔說的也句句在理,不是沒有人接近過昔時宮,不過是接近過的人或許已經(jīng)都沒在宮里了,是生是死,有多少旁人來計較,如果不是自己,芳華失蹤后,不過是敷衍地尋一尋,還會有人再可以提起嗎,想一想怕是沒有的。 “等一等?!倍甲叩介T口了,表叔忽而出聲喊道,汝月轉(zhuǎn)過身來,不言不語地看著他,表叔拍了拍后腦勺:“看在你也算是仗義的份上,我去打聽打聽,若是有戲,你準(zhǔn)備好銀子,手邊現(xiàn)錢不夠的話,珠寶首飾都可以折價,若是沒戲,你也不用天天往這邊跑,小順子會帶話給你的?!?/br> 汝月又慎重地再要行禮,表叔側(cè)著身子讓開了:“我可不是心腸軟,我是想賺點棺材本?!?/br> 一出刑事房,寒氣夾雜在夜風(fēng)中撲面而來,小順子還守在門外等著汝月,立時迎了上來,搓著雙手道:“jiejie,我這個表叔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貪財,他沒有訛?zāi)闾噱X吧?!?/br> “沒有,他只收了應(yīng)該得的。”汝月的樣子比來時平靜太多,表叔的話已經(jīng)徹底點醒了她,一味的魯莽,非但不能搭救芳華,反而會把自己都牽連進去,她能做的不過就是湊足了錢,然后靜靜地等消息,沒有絲毫把握的話,表叔不會在臨了給她那兩句話。 “jiejie,你也別太cao心了,各人有各人的福氣,這是芳華的劫數(shù)?!毙№樧酉胫ㄗ影参咳暝?,畢竟共事多年,芳華不見了,他可以裝糊涂,要是汝月受了罪遭了秧,以后逢年過節(jié)誰給他縫制新衣。 汝月咬了咬嘴唇,快步往回走,果然阿青抱著雙膝還坐在她門前等消息,見汝月是一個人回來的,眼睛一暗,又不死心地問道:“jiejie打聽到消息了嗎?” “打聽到一點點,人是在刑事房里,不過沒有見到?!比暝驴粗⑶噙€沒有喪失希望的雙眼,抬起手來摸了摸她的頭發(fā),阿青的發(fā)質(zhì)很硬,不像芳華那么柔軟,“你回去吧?!?/br> “有沒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阿青覺得汝月的手很冷很冷,從發(fā)頂透過來,簡直就是一塊冰,“jiejie,刑事房里聽說都是壞人,芳華在里面會不會害怕?” 汝月不能直說,連她自己都覺得進刑事房是件叫人心驚rou跳的事情,那里面的空氣始終彌漫著一股酸腐的血腥氣,不知多少年月沉淀下來的,聞起來已經(jīng)令人全身都不舒服了:“阿青,芳華是犯了錯才被抓的,我只能盡力,盡力不讓她死。” 這種事情不用再口口口口,阿青也是宮里面的人,汝月覺著還是說清楚的好,只是說到這個死的時候,舌尖顫了顫,嗓音往下沉了。 阿青哭著走了,汝月沒有力氣再去安慰她,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阿青一個月的月錢,就算是一年的月錢拿出來都不夠刑事房塞牙縫的,沒必要再同她細說,汝月回屋關(guān)上門,點了燈,把床下的私蓄取出來,連帶著那些娘娘,太后賞賜的首飾,表叔的眼睛多尖,知道在貴人身邊服侍,誰沒有些值錢的賞賜,只是后悔上一回將大金鐲子送給了秋葵,否則應(yīng)該還顯得更多一些。 用一塊厚布將其全部囫圇地打成一包,汝月沒有半點心疼,原本這些是要留著帶出宮去,給家中的父親還有小妹用的,可是眼前這個生死不明的怕是更加需要。 她躺到床上,沒有翻來覆去睡不著,不過是平躺一會兒,就強迫自己入睡了,與其將精力浪費在胡思亂想之下,不如好生休息。 表叔沒有食言,也沒有讓汝月等太久,只隔了一天,就讓小順子帶口訊來,汝月將細軟帶著,趁著天色剛暗,到了刑事房。 表叔問得很干脆:“你有多少?” “都在這里了?!比暝聸]有絲毫猶疑,手中的包袱送了出去。 表叔拿在手里掂了一掂,心中有數(shù):“我想問一句,那丫頭同你是什么關(guān)系,你這樣費心費力?!?/br> “我在宮外有個meimei,進宮的時候,十分倉促,我被帶走的時候,她在后面追,一邊追一邊哭喊,我聽到她摔跤,卻沒有敢回頭?!比暝碌穆曇魸u漸低了下去,“后來每每做夢都是她哭喊的聲音,卻看不到她的臉孔,我當(dāng)時應(yīng)該回頭的?!?/br> 表叔靜默了片刻,突然笑了,上下看了看汝月:“你同我原先想的有點出入,這性子,留在宮里以后倒是大有作為的,跟我來吧,去見一見那個小宮女?!?/br> 汝月不疑有他,跟在他身后,走進刑事房,走過那條長長走道時,表叔側(cè)過臉去看汝月,居然發(fā)現(xiàn)她也在笑,那笑容有一點點酸楚,落在她的唇邊,很是動人,他暗暗想,難怪房公公對此女念念不忘,想來必然是有過人之處,與平日那些見過的宮女確是不同。 汝月笑的卻是,短短幾日,她跑刑事房的次數(shù)比這幾年加起來還多,前后左右只有表叔手中提著的一盞燈,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黑得像是無底洞,又像是看不見的一大片沼澤,仿佛只要踏腳進去,很難再將自己拖拉出來,終將會慢慢地下沉,慢慢地湮沒。 “沒多少時間,你想好說幾句話便是?!北硎褰又执蜷_了一扇門。 “她,有沒有被上刑?”汝月忍了又忍,還是問了出來。 “打是打了,不過還能說話,不知為何還拖著關(guān)在里頭,倒像是不能干凈了結(jié)似的,她是出不來的,你明白嗎?”表叔將最后一道小門打開,又將手里的燈遞過來,“快去快回,我在這里等你?!?/br> 汝月接過燈來,聽到小門在身后被關(guān)上,要是表叔不來開門,她算是被一起困在里面了,這樣子倒也省心,她將燈籠往上提一提,想要看清楚四周的情況,光暈在墻上緩緩滑過,落在木柵欄里,芳華蒼白無力的臉孔上。 芳華抬起一雙黑沉沉的眼,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喉嚨,眼淚嘩地留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