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于事無補
短短數(shù)語,皇宮重重深院,幾個人,幾段情,幾十年韶華,都被一一說盡,蒼狗白云變化中,轉(zhuǎn)眼間紅顏成了煢煢華發(fā),被埋沒在這皇宮的最深處,明源帝的故事說得平淡如水,他的嗓音原本就低沉,因為故事牽扯到他的親生父母,身世情緣,才又刻意壓制住了情緒波動,汝月卻聽得心口發(fā)堵發(fā)悶,仿佛有一只長著尖利指甲的手在那里抓撓,一寸一寸地鈍痛不止,才進來時,她覺著昔時宮就像是個怪獸,如今想來,可不就是會得吃人一般,而且吃得連骨頭渣子都快不剩了。 她飛快地看了明源帝一眼,正好他也抬起眼來在看著她,目光愁苦揉不開,有些真相要是不能說出來,真的能在心口上深深烙印出個血rou模糊的洞來,他朝著汝月伸出手去,汝月想,今晚是他們相握彼此最長時間的一次,仿佛是只有這樣,才能夠支撐得住彼此,忍不住將明源帝的手心貼在自己的臉頰邊,擦拭開來濕漉漉的一片,她方才知道,原來自己早已經(jīng)聽得哭了,明源帝用指腹去擦她的淚痕,觸手柔膩軟滑,不禁心中又是一動。 伶昭見他們兩人親昵的樣子,心中不免有些欣羨,誰說帝王沒有真情實意,眼前這一對,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燈燭在三個人的靜默中突突跳了兩下,眼見著要熄滅,伶昭趕緊點了燈過來,放置在床頭,輕聲道:“她每晚都要點著燈才能入睡,否則會得做噩夢?!?/br> 光線落在伶昭的臉上,汝月方才驚覺到她的伶昭姑姑老了,起先落眼時是又驚又慌的,猛一看覺著眉梢眼角都沒有變化,如今定睛看得清楚,原來絲緞般光滑的額頭已經(jīng)刻上那些細細的紋路,嘴角邊也跟著彎落下來,顯出了老態(tài)之相,在宮里都說滄瀾姑姑看著見老,可是滄瀾的年紀又要長了伶昭姑姑幾歲,兩相一比,伶昭姑姑愈發(fā)滄桑落世,以前的嬌俏可人統(tǒng)統(tǒng)沉淀在記憶中,不復存在。 伶昭見汝月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自己,眼底掩不住的心痛與詫異,已經(jīng)料得汝月心中所想,她倒不是很介意地淡淡笑道:“我的小汝月都長大了,姑姑要是還青春不老,那不就成了妖精了?!?/br> 汝月沒有笑,她心里頭難受,算來算去,伶昭姑姑都才剛滿三十歲,要是在宮外,不過是少婦的年紀,更何況伶昭姑姑還沒有嫁過人,明擺著是因為在昔時宮中,郁郁寡歡所致,她才想要開口,床榻上躺著的人猛地咳嗽起來,咳得心肺都滲出血沫子似的,屋中的三人頓時緊張起來。 “別慌,別慌,我去將熬好的湯藥端來?!绷嬲褯_著兩個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驚到病人,手腳輕快地從桌上的罐中,倒出一碗濃黑的藥汁來。 屋子中立時充滿了沖鼻的藥氣,明源帝很熟練地從背后將病人半推半抱起來,雙手自脅下穩(wěn)住對方的身子,伶昭用銀匙將藥汁一點一點往下喂,大概是藥汁又苦又澀,病人并不愿意安分地吞咽,想從明源帝手中掙扎開來,力氣不夠,只在嗓子處發(fā)出赫赫的粗喘之聲,像是拉扯著破舊的風箱,她像是察覺到屋中還有另一個人,轉(zhuǎn)過頭來,盯住了汝月。 汝月冷不防被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瞪住,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眼前人都與太后十分的相似,僅有的差別是太后平日里最注重衣著頭飾,每天都穿戴得一絲不茍,連一支釵怎么擺放的位置都十分講究,而她卻是披頭散發(fā),好好的一件絲緞裙子被扯得裙角散落,袖口翻卷,不成樣子,到最后幾口,她掙扎得狠了,將腳上的一只鞋子連帶著白襪一起踢飛了出去,啪得掉在遠處,露出一只光腳來。 而這邊的兩個人才算是將整碗的藥給灌了下去,兩個人都累得直喘氣,汝月走過去將鞋子拾起來,她認得伶昭姑姑的針線活,鞋邊繡著精致的蘭草花,她揉了揉發(fā)酸的鼻尖,彎下身去給人將鞋子穿上了,抬起頭時,明源帝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臣妾看著伶昭姑姑一人怕是照應(yīng)不過來?!比暝抡J真的說道。 “原本是還有一個小宮女,倆個小太監(jiān)的?!泵髟吹鄢谅暣鸬?,“前不久常公公過來巡視時,發(fā)現(xiàn)他們在昔時宮待不住,有了想要逃跑的念頭,細軟都收拾好了,藏在床鋪底下,還偷了些金銀首飾,便將人拿了出去,還沒來得及再甄選新人,她已經(jīng)一病不起成這般,而且她平日里并不吵鬧,讓她吃便吃,讓她睡便睡,不難照顧。” “所以皇上才每日早朝過后就到昔時宮中來照顧病人,將自己累得這樣憔悴?!比暝聡@了口氣道,也難怪皇上要將她來做擋箭牌,此事有關(guān)先帝的舊情,更何況太后還端坐在太興殿中,只不知太后對昔時宮中的這位親meimei又存了怎樣的心思,是恨還是憐惜?怕是兩廂都有,才越發(fā)的矛盾不堪。 “寡人幾十年沒有在她面前盡孝,要是這一次再錯過,怕是要抱憾終身了。”明源帝已經(jīng)將可信的太醫(yī)帶來診治過,藥方是開了幾張,只是再珍貴的藥材也不能從閻王爺手中搶了人回來,她已經(jīng)到了快油盡燈枯的時候,留存著一線生氣,仿佛是因為那股子不甘心的怨氣還沒有化散開來,又或者她在等著什么人,等著什么人來看一看她。 “太后不愿意來昔時宮中。”明源帝端詳了汝月的神情,毫無避諱地告訴她道,“太后怕是一見到她就會想起此生最痛的那些日子,先帝若非為此也不會英年早逝,又何來中間那三年的宮闈動蕩,當時若非太后與寡人齊心聯(lián)手,又有忠臣相護,怕是寡人都保不住祖宗手中傳下來的基業(yè),無論如何,寡人都對太后心存感激之情?!?/br> 汝月也曾經(jīng)聽聞過那三年的動蕩,不過那時候她年紀尚小,又還在民間,所以記得并不深刻,不過那時有些許消息過來時,娘親倒是顯得很緊張,她試探著問過娘親到底在擔心什么,娘親抱緊了她用力地搖頭,什么話都不肯說。 “怕是她在等的人還是太后老人家?!绷嬲讯藖硪慌锜崴?,為病人擦拭,適才喝藥汁時,多多少少有些染到了衣衫上頭,她沒有回身,柔柔言道,“我要給她換件衣裳,你們請先回避?!?/br> 明源帝拉著汝月走出一間屋子來,想一想道:“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伶昭在昔時宮日子長久,已經(jīng)不像是在皇宮之中,那些最簡單的宮規(guī)都被拋下了?!?/br> “她在與皇上對話時,只說你啊我啊,再不稱婢子,想來也對,在昔時宮中,伶昭姑姑要面對的只有那一個人,還用得著去墨守宮規(guī)嗎,這些年,她們過得不容易,一個,一雙,都不容易。”汝月見明源帝愁眉不展,一心想要安慰幾句。 “她連寡人都不再認得,在她的記憶中,從來沒有過那個與自己姐夫茍且生出的孩子。”明源帝突然背轉(zhuǎn)過身去,聲音啞得幾近哽咽,“你知道嗎,寡人有時候也怨恨,怨恨自己不是太后所生,不是那個嚴苛教導寡人行事為人的太后所生,除去寡人身上有一半先帝的骨血,寡人還能夠剩下什么,與生自己的親母多年不曾相認,與養(yǎng)自己的太后又心有隔閡,不能承歡膝下。” “那不是皇上的錯?!比暝伦叩矫髟吹郾澈?,一只手按在他后背處,察覺到他的顫抖,“皇上已經(jīng)盡力了。” “這不是一句安慰的好話?!泵髟吹劭嘈χ馈?/br> “卻也是一句實話,有些事不是皇上能夠做主決定的?!比暝萝浹暂p語,盼著能讓皇上心里好過些。 “所以,太后要是怨恨,寡人從來不會介意,寡人想過,或許太后每每見到寡人的臉孔就想到那筆子先帝留下的糊涂情債,其中的對象還是太后的親meimei,所以太后不愿意多和寡人說話,除去逢年過節(jié),不得不處在一起的那幾天,她有意無意地都避開了?!泵髟吹坶L長地嘆了一口氣道,“有時候,寡人見著生母,她雖然神志不清,誰也不認得,卻還比太興殿中的太后活得快活些,自在些,先帝對不起太后,而寡人卻無從彌補?!?/br> “皇上沒有同旁人說起過這些,為什么會告訴臣妾,為什么會在今晚帶了臣妾過來此處?!比暝孪雴柕?,終于問出口。 “你以為寡人會怎么對知道秘密的你?”明源帝問道。 “臣妾已經(jīng)說過,知不知道答案,臣妾都無所畏懼,因為那是皇上決定要賜給臣妾的,臣妾不愿意躲避開來,也沒有那個本事躲開來?!比暝掠幼∶髟吹坜D(zhuǎn)身而來后,巡視的目光,“要是皇上說是因為相信臣妾,那么臣妾會牢牢記住這句話,此生不忘?!?/br> 明源帝忽而笑了,那笑容,豁然開朗,在這樣的氛圍中,在這樣的哀傷下,汝月整個人仿若是被重重一擊,差些要忍不住往后退去,被他一把拉?。骸叭绻讶苏f,知道秘密的人都不能留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