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背靠著墻，掙扎著，給自己換了一個較為舒服的坐姿。她用黃綠色的蜥蜴眼睛盯著楊天鴻，看了足足好幾分鐘，才張開干枯的嘴唇，發(fā)出幾聲極其難聽的笑聲。

    “我就知道事情不會那么容易了結(jié)。人類都很貪婪，你也不例外。什么所有人恢復(fù)過來就放我走，根本就是一句謊話。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既得隴，又望蜀，剛剛把外面那些人救活過來，你現(xiàn)在就惦記上了我的法術(shù)……哈哈哈哈！”

    楊天鴻毫不在意三娘子的態(tài)度。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鋼刀輕輕握在手中，刀背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拍打自己腳背。直到三娘子笑夠了，笑累了，他才慢慢地說：“這種事情說不說在你。我說過，你很聰明，應(yīng)該明白我的意思?！?/br>
    三娘子止住笑聲，眼睛里充滿了怨毒：“如若不說，你便會殺了我？”

    楊天鴻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她一眼，算是默認(rèn)。

    這種驅(qū)趕木頭人偶進行耕作，在毛氈上耕種谷物制成面餅，讓人吃了變成驢子的妖術(shù)很是神奇。楊元和楊藝忙于救治其他人的時候，楊天鴻已經(jīng)把布袋里的所有東西倒出來，仔細看過一遍。無論人偶還是木牛，以及毛氈和石磨，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物件。做工雖然精致，本身卻沒有任何道法靈能。楊天鴻在腦海中反復(fù)回想過三娘子的每一個動作，最后確定：驅(qū)趕木頭人偶耕作磨面的關(guān)鍵，在于咒語，還有那道在水盆里燃燒的符。

    妖族也有符。與人類制成的符箓不同，妖符全部都是以妖怪自身精血為引。妖符很少用于戰(zhàn)斗，而是多用于變化自己或者外物形體。楊天鴻的目的也很明確————只要三娘子老老實實說出咒語和制作妖符的方法，他并不介意放走這頭妖怪。至于精血嘛……天下間妖怪多得是，再抓一頭回來就能制符?；蛘?，也可以把放走的三娘子再抓回來。反正，自己只答應(yīng)放她走，卻沒有說過“放走”兩個字的距離長短。十里地是放，一百里地也是放，只要第二次遇到，再把這頭妖怪抓住，也就不算違背承諾。

    “哈哈哈哈！你當(dāng)老娘我是傻瓜嗎？”

    三娘子縱聲大笑，笑聲里充滿了仇恨與凄苦：“不怕告訴你，我乃是黑異湖主靈蛇王藍瓏晴座下之妖使。黑異湖生靈凋落，人畜罕見，大王命我外出搜尋人類，用法術(shù)變換形態(tài)，充入黑異湖為妖。驅(qū)動木人木牛的咒語每使用一次都要改換，我在這里湊齊五百頭黑驢送回去，大王才會賜予我下一次新的驅(qū)趕咒語。那種靈符，大王也是每次發(fā)下一張，用完也就沒了?！?/br>
    楊天鴻繼續(xù)保持沉默。

    三娘子不像是在撒謊。

    妖族和人類一樣，誰也不想白白枉死。驅(qū)動人偶耕種谷物的法術(shù)的確神奇，把活人變成驢子的做法也聞所未聞。顯而易見，如果三娘子真正掌握了這種法術(shù)，她的修為絕對不會如此低微，被自己隨便一刀就砍斷腿腳。她完全可以尋找一處靈氣充裕之地，cao縱著被轉(zhuǎn)換形態(tài)的“人畜”，勤加修煉，以圖功力大成。

    這道理其實很簡單。

    財主為什么比窮人有錢？因為財主掌握著大量土地，依靠出租土地收取租金，財主不用勞動就能過的很舒服。窮人就不一樣了，他們必須在租來的土地上辛勤勞作，每年交完租子，收獲也許只是勉強可以吃飽。長此以往，窮人越來越窮，富人也就越來越富。

    妖族的社會等級與人類差不多。不要說是五百，只要掌握了五十個俯首帖耳的妖怪，三娘子完全可以過上幸?？鞓返娜兆?。又何需像現(xiàn)在這樣，因為事情敗露，被人打得半死，砍成殘廢？

    不過，既然三娘子提到了黑異湖蛇妖藍瓏晴，楊天鴻也就不得不對此多加留意。

    天妖王紫犼曾經(jīng)留下遺言：若有緣人入此囚室，須知必殺藍瓏晴和宗乾。此二妖無法飛升，修為用固，卻勝在詭計多端。有緣人牢記：不可有憐憫之心。否則必將反噬自身。以蛇熊二妖之血祭祀本王之日，就是得到本王殘留精魄之時。

    妖王的囚室里，第一道柵欄仍然封閉。開鎖條件為：殺黑異湖蛇妖藍瓏晴，抽其筋，食其rou，寢其皮。

    楊天鴻接下來的問話，不再關(guān)注木頭人偶和咒語：“黑異湖在哪兒？”

    只要問題不涉及自己本身，三娘子倒也言無不盡：“和州往北一千八百里便是。那地方很好找，很多人都知道。只要過了和州境界，沿途一問便知?！?/br>
    楊天鴻繼續(xù)問：“藍瓏晴的本體是蛇妖嗎？”

    三娘子蒼白的臉上顯出幾分凝重，她用尊敬的語氣說：“大王名諱，豈是你這種凡夫俗子能夠稱呼？小心折了壽命。不怕告訴你，我家大王修煉有成，乃是隨時可以上天成龍的靈蛟。若是被大王聽到“蛇”這個字……哼！讓你輪番享受九九八十一種酷刑都算是輕的。到了那個時候，你才會明白，什么叫做生不如死?！?/br>
    楊天鴻撇撇嘴，絲毫沒有想要與三娘子爭辯的意思：“你之前說過，黑異湖周圍生口凋鄙，這是怎么回事？”

    三娘子眼中一黯：“黑異湖中原本魚蝦甚豐，怎奈何大王食量驚人，常年下來，湖中魚蝦早已絕跡。不得已，大王只能派出我等，到周圍縣府擄掠人口。這種事情偶爾為之還行，做得多了，也就給自己引來麻煩。很多兄弟被官軍和修士滅殺，大王身邊漸漸只剩下我們幾個親信。還算幸運，大王不知道從哪里得到了一種將活人改換形態(tài)變?yōu)檠值漠愋g(shù)，命我在這里修造客棧，等待往來客人，給他們食用面餅，等到客人變成黑驢，就成群結(jié)隊運往黑異湖。因為事情做得隱密，無人知曉，官府也予以放行。”

    楊天鴻感到一陣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冰寒與戰(zhàn)栗。他沉默片刻，問：“這種事情，你前前后后做了幾次？運了多少黑驢前往黑異湖？”

    三娘子覺得眼皮一陣抽搐。她張了張嘴，沒有說話，似乎是在考慮什么。過了幾分鐘，才長嘆道：“若是說的少了，你肯定不會相信。也罷，既然我連大王的名諱都告訴于你，這種事情也沒什么大不了。我前后做了六次，運往黑異湖的客人多達三千以上。這次，是被你們僥幸逃過一劫，否則，我這客棧后院里又要增加一百多頭驢子?！?/br>
    盡管已經(jīng)猜到了答案，楊天鴻仍然抱有一點點僥幸。他握緊了手里的刀，聲音微微有些發(fā)顫：“那些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們……還有多少人活著？”

    “估計一個也沒有?！?/br>
    三娘子實話實說：“大王很能吃，一頓飯就要五個人的新鮮血食。一天下來至少也是十個活人。若是換了孩童，數(shù)量還要更多一些。以前跟隨大王的老兄弟被官府捕殺甚多，如今只剩下我和另外四個。用法術(shù)捕捉客人必須小心謹(jǐn)慎，耗費時日也就更久。每次我運送貨物回去，大王總是抱怨數(shù)量太少，催促我等加快速度。可是，這種事情怎么可能說快就快？”

    楊天鴻注視著三娘子，認(rèn)真地問：“你……有沒有吃過人？”

    三娘子用同樣冰冷的目光看著他，忽然“格格格格”笑了起來：“若是我說沒有吃過，你相信嗎？”

    楊天鴻從椅子上站起，手中鋼刀橫在胸前，臉上浮現(xiàn)出一股殺意：“那就是吃過了？”

    三娘子臉上已經(jīng)看不到絲毫畏懼。她仰起頭，平靜地說：“我就知道難逃一死。自從第一次開始做這種事情，我就知道總有一條會遭到報應(yīng)。所謂天道循環(huán)，不過如此。妖，本來就是要吃人。人，天生就是妖怪的仇敵。我實在太天真了，居然會相信一個人類的話……也罷，我沒有背叛大王，也幫你解除了那些人身上的變形法術(shù)。想來，閻羅王會記掛著這點功德，不會把我打入十八層地獄。世人都說行善好，卻也只是到了臨死的時候，才會真正想到要多做一點善事。愚蠢！無知！混賬透頂！”

    楊天鴻手中的刀，架在了三娘子脖子上：“你是一個頗為特別的妖怪。我答應(yīng)你，會把你的尸身好好收斂。最后，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三娘子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有逃生的機會。她慢慢轉(zhuǎn)過身子，望著透出陽光的窗戶，眼睛里充滿了痛苦和不舍。

    “若真的有來世，我再也不要做什么妖怪。希望上天憐憫，讓我當(dāng)一個人，一個真正的女人?！?/br>
    ……

    客棧里里外外倒?jié)M了從廚房里搜出來的豆油，所有木制部分都散發(fā)出一股令人發(fā)膩的氣味。

    所有變成黑驢的隨從都被救醒，人們把殺死的妖怪尸體堆在一起，又從廚房里找到數(shù)十塊腥味濃厚的腌rou。

    這些腌rou已經(jīng)被剁去了手掌和足趾，卻仍然可以看出是人類的胳膊，以及腿腳。

    靠近柴房的儲藏間里，擺著滿滿兩大缸冷卻后凝固的油脂。顏色暗黃，上面蓋著干茅草。因為時近中午，一個孟家隨從本想弄些葷油炒飯，于是在鍋里化開一些，打了雞蛋，炒出來一場，頓時被那種難以形容的腥味熏得當(dāng)場嘔吐起來。

    妖怪開的客棧里，哪里有什么豬油？

    雖然誰也沒有說破，但每個人都很清楚，這顯然是從人類身上割取肥rou熬制出來的油。

    一把火，把整個客棧全部點著。片刻，陷入了一片火海。

    空氣中彌漫著焦臭。不時有死去妖怪的尸體在火場里扭曲著，散發(fā)出皮rou脆裂的聲響。

    楊天鴻沒有食言，在大路朝南的山崗上，豎起了一座新墳。

    沒有墓碑，只有一個不大的土丘。

    三娘子顯然不是她的真名。

    能夠成為人類，似乎是一種極其難得的幸福。

    就連妖怪，也覺得羨慕。

    ……

    出了豫州地界，遠遠就能望見地平線上起伏不斷的山脈。

    一路上，仍然需要在客棧里住宿。

    楊天鴻的話比平時少了很多。更多的時候，他都在思考。

    他從三娘子那里沒有問出咒語和妖符制作方法。裝有木頭人偶和木牛的布袋已經(jīng)燒掉，那些東西沒有任何價值，隨便在集市上就能買到。價錢也不貴，充其量不會超過十個銅板。

    真正的收獲，應(yīng)該是那些被三娘子在毛氈上耕種出來，用小石磨碾成的面粉。兩個沉甸甸的袋子，有幾十公斤。

    黑異湖蛇王藍瓏晴修為高深，光是從這些面粉上就能窺得一斑。楊天鴻絲毫沒有想要前往黑異湖的想法，以自己的實力去找藍瓏晴，根本就是自殺。

    雖然不知道天妖王紫犼的殘留精魄究竟有何妙用？但是可以想見，那絕對是令無數(shù)修士為之垂涎，拼死力爭的重寶。

    不該有的想法，就要趁早從腦子里清除。思緒再次回到了這次得到的那些面粉上，楊天鴻也本能想到了盧家。

    天地規(guī)則究竟什么？

    這種事情恐怕誰也無法給出準(zhǔn)確答案。

    以楊天鴻的修為，滅掉盧家簡直輕而易舉，絕對不會不會比碾死一只螞蟻困難。

    天地規(guī)則也許是束縛你內(nèi)心的魔鬼，也許是在渡劫之日從天空降下的落雷，也可能是冥冥中時刻關(guān)注于你，在你最疏忽大意時候突然冒出來的危機苗頭。

    走在路上，不小心踩到一塊石頭，然后摔了一跤，崴了腳。

    無論怎么看，這都是一件簡單平常的事情，毫不為奇。

    然而，為你治腳的醫(yī)生也許因為不慎，切斷了你的腳筋，把簡單的小手術(shù)弄得一發(fā)不可收拾，導(dǎo)致原本只需要靜養(yǎng)就能痊愈的病人，從此弄成必須依靠輪椅才能行動的殘廢。

    這就是天地規(guī)則。說穿了，也許兩個字就能概括————運氣。

    世俗之人從不懼怕天地規(guī)則。因為這個世界本來就有天地，天地也同樣因為世間萬物存在而具有意義。修士則不同，他們本來就是超出天地規(guī)則，領(lǐng)會道法奧妙的特殊群體。就像另外一個世界，幾乎所有窮人都會仇富，時刻都無數(shù)雙眼睛死死盯著那些有錢人。對于本事和修為超出普通人存在的修士，天地規(guī)則正是起到類似，或者相同的監(jiān)督作用。只要你的行為舉動不越界，那么也就不會觸發(fā)規(guī)則禁制。但只要稍有不慎，立刻就會引發(fā)一系列難以預(yù)料的可怕后果。

    就像在另外一個世界，某人駕駛瑪莎拉蒂之類的豪車出了事故，媒體立刻會夸大其詞，把原本時速六十公里的車速增加兩倍、三倍，把事情變成富翁飆車傷人的轟動性頭條。但如果是某個小販騎三輪車撞人，媒體絕對不會報道。因為從窮人身上根本榨不出任何新聞價值，騎車撞人這種事情每天都有，人們早就習(xí)以為常。

    如果楊天鴻兇性大發(fā)，仗劍沖進盧家滅其滿門，恐怕天空中立刻就會陰云密布，天雷滾滾，一道道水桶粗細的紫雷當(dāng)場將其活活劈死。

    有了三娘子磨出來的這些面粉，事情就變得不一樣了。只要做成蒸餅，讓盧家人吃了，到時候，絕對不會有人對楊天鴻折磨幾頭黑驢說三道四，更不會觸動天地規(guī)則。

    驢子終究是畜生，人類天生就是他們的主人。

    修士，也是人。

    大楚國有一道菜很出名：鮮燒驢腸。

    那是把活驢捆在樹上，用刀子割開腹部，取出鮮活驢腸食用的法子。等到驢腸做熟，盛在盤子里端上桌的時候，活驢仍然還是活驢，不會死去。

    痛是肯定的。不要說是剖腹，就算在身上隨便哪個部位扎上一針，任何人都會痛得叫出聲來。

    騎在馬上，摸著裝有面粉的乾坤袋，楊天鴻線條堅硬的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一絲冷笑。

    ……

    走在路上，通常餓的很快。

    已經(jīng)是正午時分，遠遠看見了一處村落，路邊有一個規(guī)模不大的集市。農(nóng)人們擺在街邊的貨物種類簡單，不外乎是自家母雞下的蛋，地里種的新鮮蔬菜，還有粉絲、蕎面之類的干貨。

    集市上有幾個飯攤，都很小，最多也就是容納五、六個人。孟奇帶著隊伍一直往前走，總算找到一個面積寬敞，里面擺著十來張桌子的飯館。招呼了一聲，人們紛紛下馬，在店堂里各自尋找座位，叫來伙計倒茶點菜，捶著腿休息。

    老板很熱情，廚房的菜也上得很快。一炷香的時間，桌子上擺滿了酒水菜肴，楊天鴻也不做作，端起一大碗米飯開吃。在他的帶動下，氣氛很快變得熱烈，從早上餓到現(xiàn)在的人們也紛紛忙于填充轆轆饑腸。

    這種小飯館里當(dāng)然沒有什么大牌廚師。不過，虎皮辣椒和麻婆豆腐之類的下飯菜很不錯，楊天鴻吃出了滿頭大汗，分分鐘扒完了一碗米飯。他叫過伙計，讓其盛飯，轉(zhuǎn)過身子的時候，眼角余光正好瞥見側(cè)面那張桌子上，坐著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