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伯爵
玉伶抬腿走進,走的步伐是派樂門對舞女們要求的臺步。 身直胸挺,擺胯提臀,跟高步穩(wěn),都是要做給客人們看的。 更何況玉伶常年跳舞,軟身壓條的基本功是小時候實打實練過的,而且跳的又不是那些普通舞女學的西洋踢踏交誼舞,只要長得漂亮,報班學一個月就可以來派樂門釣男人。 而玉伶的身量體態(tài)和姿勢氣質真要做作起來也只能用男人在極樂之時口不擇言喚出的“嬌嬌兒”來形容。 通俗一點,就是個狐精媚子。 這一零叁房間內(nèi)里也和外面的走廊一樣鋪著染色麻線編的地毯,高跟鞋每走一步都沒有聲音。 玉伶知道那名老婦跟在她的身后,好似要阻斷她的退路,逼她一直往前走。 沒有見到夜蝶,也沒有聽見她的聲音,她根本就不在這里。 直到玉伶走入這套房里的書房,才看見了一個男人。 他坐在寬大的實木方桌前,桌上擺的是一藍標方瓶的深棕色洋酒,玉伶眼尖認出來那是叫威士忌的一種酒,報紙上的廣告將其稱作繞口的“尊尼獲加”,派樂門有客人會點這種酒來喝,也有舞女會說這種酒和白酒一樣容易上頭上臉醉醉醺醺,只是玉伶從未試過。 酒瓶旁是透明的玻璃酒杯,沒有高腳,半滿的酒液浸著方冰,杯身已有冷凝的在外的細密水珠。 而眼前的這個男人,玉伶是有印象的。 但他不姓江。 玉伶只記得她偶然間看到的《大利晚報》對他的專訪,講他的洋行,講他的財富,也講了他的一個軼聞——據(jù)說他是某個大不列顛伯爵和一個平國女人的兒子,他的名玉伶已經(jīng)記不清了,倒是記得報紙上對其喚作“巴內(nèi)特伯爵”的諂媚稱呼,還有理有據(jù)地說是因為世襲。 他并不是派樂門的??停窳嬖谝郧皼]有見過真人,況她記外國人名也費勁,能記得住“巴內(nèi)特”這個姓也只是因為他太受舞女小姐們的歡迎,玉伶翻來覆去地聽,記不住就奇了怪了。 他的確英俊,容貌既有洋人的深邃硬朗,也有國人的內(nèi)斂謙和,但總體更像洋人一些,皮膚蒼白,發(fā)色也淺,在房間內(nèi)的黃調燈光下是亞麻的棕色。 可他穿的卻不是洋服西裝,而是平國商賈們偏愛的長衫馬褂,素黑簡潔,只在外罩馬褂的盤扣上嵌了一些金線,含蓄且穩(wěn)重。 這般揉混到一起,玉伶的視線在對上他的藍色眼睛時,臉有些微熱。 于是玉伶馬上低頭掩飾,說道:“巴內(nèi)特先生……玉伶來見江老板。” 她說完才考慮自己是否應該對他說洋文,此時的忐忑讓她的心緒有些凌亂,她突然聯(lián)想起今早在咖啡廳的窘狀,又讓現(xiàn)在的玉伶感到非常緊張。 在巴內(nèi)特先生面前。 “……你知道我?” 玉伶聽著他用沉礪的聲線說出了字正腔圓的標準國語。 其實很符合他身上的一切悖論感。 玉伶垂首的視線落在男人酒杯邊的右手,五指修長,指甲整潔,拇指處還有一枚金鑲玉扳指。 她點點頭:“錦錫城里無人不識先生。” “哦?夜蝶說你沒接過客,這種恭維話是從哪里學的?” 玉伶沒想到看似儒雅的他卻一點都不好相與,連簡單的奉承都會被他毫不留情地還拒。 她到底還只是一個小姑娘而已。 這也是她第一次接觸這種絲毫摸不準想法的男人。 “我……” 玉伶囁嚅了一個字,沒說出話來。 好在他并沒有繼續(xù)為難她,而是問道:“玉伶……是哪個玉,哪個伶?” “玉汝于成的玉,優(yōu)伶戲子的伶?!?/br> 玉伶試探著回答道,同時抬眼看他。 只見他挑了挑眉,許是覺得有趣,說道:“這個名字不好。” 玉伶鼓起勇氣回應著他帶著強烈壓迫感的視線,回道:“那江老板何不給玉伶改個讓您稱心如意的好名字?” 然后她再微微躬身,又說:“夜蝶jiejie讓玉伶來見您,那玉伶當然會讓江老板……舒心快活。” 玉伶的心于此時此刻跳得飛快,像是喝多了酒。 她在暗示他。 玉伶甚至在這一瞬已經(jīng)想到自己赤身裸體站在他面前被他刻薄挑揀的情狀。 可他聽罷,卻只輕笑。 然后說道:“江某人可做不出磋磨小姑娘的事,這玉汝于成說得倒像是在諷刺我?!?/br> “還不如說你的玉字是粉雕玉琢的玉,我只需要一個聰明一點的小美人,并不需要一條忠心耿耿的狗?!?/br> 玉伶摸不準他的情緒,他既不喜歡她的恭維奉承,也不喜歡她的陳表忠心。 更對她的暗示無動于衷。 但他也沒有表露出明顯的不悅。 于是玉伶只能點頭乖乖應下,道:“是玉伶莽撞了?!?/br> 進退得宜。 “有點小聰明,也可以了。”他卻又突然夸贊起玉伶來,“以后你在派樂門就叫舜英如何?” 她只需要做一朵漂亮的花。 心照不宣。 “舜英欣喜之至。” “我喜歡聽話的女人?!?/br> “舜英曉得了?!?/br> 玉伶起初以為他只是在對她說他的喜好而已,不想她再犯他的忌諱。 但她沒想到他卻接著說:“開始吧?!?/br> 一直站在玉伶背后默不作聲的老婦這才有些存在感,讓她留心起來。 只見那老婦人繞到她身前,做出一個手勢,說道:“請,姑娘?!?/br> 順著她蒼老如枯枝的手指,玉伶才看見這書房的陰影里,一馬鞍起伏形狀的鐵器具立在支架上。 像是某種刑具,這是玉伶的第一想法。 她還沒走近,玉伶就能感受到一陣莫名的寒意,身上已經(jīng)發(fā)了一陣冷汗。 這或許要比赤身站在他面前還要屈辱。 老婦人看著玉伶顯明的遲疑,翻了眼皮,像是在發(fā)號施令一般,用她尖細的聲音強硬說道:“脫掉衣服,趴上去?!?/br> 玉伶心慌間再次看到了巴內(nèi)特先生平靜清澈的藍色眼睛。 又聽得那老婦催促說:“橫豎是出來賣的小娼婦,矯情些個什么?” 可巴內(nèi)特先生卻說道:“對待這種小姑娘,還是憐香惜玉一些的好。” 玉伶聽他說了一句好似在憐憫她的話。 可這明明就是他的命令,玉伶一點都不會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