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照清踱到囚車旁。

    攏共八輛囚車，其中七輛外頭狼狽不堪，爛菜葉、臭雞蛋，甚至糞水潑掛在上頭，里頭的人要么是殺人滿門的魔頭，要么是欺行霸市的一方惡霸。

    只有一輛，干干凈凈。

    言照清立在前頭，垂眸瞧著里頭被枷鎖限制得動彈有限的人。

    今年士大夫的死罪只有這一樁，當(dāng)今李皇直接親筆勾決，連復(fù)奏都不許，膽敢上奏的，這會兒都被關(guān)在禁軍的水牢里頭，依著李皇的旨意，要等人斬了再將這些沒有眼力見的放出來。

    同別的死囚身下早就一片污糟狼藉不同，這人十分干凈，仍舊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好似就算打斷了他的脊梁骨，他也還是會這般挺直腰背，將頭微微昂著，不肯屈膝半分。

    那是駐守臨北城多年的大將許之還。

    去年冬前，北游人侵襲李朝的野心又蠢蠢欲動起來，幾次起兵來犯，都是許之還打回去的。聽聞北游人集結(jié)了北游十六部共十萬大軍，即將壓境而來。朝中都是議和聲，唯有少數(shù)幾人力爭一抗，其中就有許之還。

    許之還披星戴月歸朝，一身風(fēng)塵仆仆的戰(zhàn)甲來不及脫，當(dāng)堂呈上細(xì)作和探子探來的北游情報，詳述擊敵妙計，請李皇增兵。

    李皇在這樁事情上頭顧慮頗多，許之還在回來的一路上早就有所聽聞。這般跪請，李皇一時還不及說話，許之還見他面上有猶豫，當(dāng)他退縮，立即冷笑出聲：

    “若是祁內(nèi)君在，斷無議和道理。夔谷君當(dāng)年一刀，斬死的是李朝的血性和骨氣！”

    當(dāng)面直呼李皇及廢太子名諱，又影射當(dāng)今李皇當(dāng)年乃是弒父殺兄上的位，天子震怒，當(dāng)即賜許之還死罪，不必等來年秋，今年秋后就問斬。

    言照清覺得可惜，也覺得他活該。

    天下皆知，許之還當(dāng)年同廢太子乃是莫逆之交，只是當(dāng)年不涉黨爭，才在李皇的秋后算賬之中留下一條命來，僅僅被貶到臨北城戍邊。但他非但不感念皇恩浩蕩，這十來年還處處以邊疆軍情掣肘朝中局勢，頗有挾臨北關(guān)口迫李皇的意思，早就被李皇當(dāng)成了眼中釘、rou中刺，只等一個徹底除了他的機(jī)會。

    像遞一把刀子，他親手將這樣的機(jī)會遞給了李皇。

    九月初回京述職，九月底就被問斬，言照清覺得，這也是許之還逞一時口舌之快，自己作出來的。

    恰逢牢頭來送斷頭酒，言照清從牢頭手中托盤取過一盞，伸到囚車之中。

    身后有刀劍出鞘聲。

    十六衛(wèi)的刀劍鋒利，出鞘時有微微龍吟，聽在言照清耳中從來是無比的悅耳。

    不怪他們緊張，方才許之還還擰斷了將手伸到里頭挑釁他的獄卒的手。

    等了一夜一早，沒人來鬧事劫法場，一同陪著的牢頭和獄卒們早就叫苦連天，同著言照清和十六衛(wèi)的面，連屁都不敢放一個。但背地里早就罵聲一片，拿死囚撒氣。

    言照清將酒盞遞到許之還手上。

    “許將軍，看來今日是不會有人來救你了。”

    圍觀百姓雖多，但自十六衛(wèi)各衛(wèi)抽調(diào)的精英全在各處埋伏，按照事先的部署，應(yīng)是將這一處控了個水泄不通，不管是哪個方位出事都能有人立即補上的，想來此前接到的情報，說廢太子黨想劫法場這一件事情，今日大概是不能行了。

    許之還捏著那一杯送魂酒，酒是粗釀的，十分渾濁，但晃晃蕩蕩的乳白液體下頭，隱隱能看得清酒盞底有一個“彌”字。

    許之還不敢貿(mào)貿(mào)然抬頭四望，低著頭無奈苦笑。

    到底還是來了。

    “郎君貴姓？”

    言照清仍舊垂著眸看他，“執(zhí)金吾參將，言照清。”

    許之還輕笑出聲，白發(fā)白須都跟著輕顫，“原來是言閣老家的小郎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