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幽眉間一皺，便見到清風(fēng)大步推門走入，華幽眼眸微閃沉默跟上，便聽到吱呀一聲開門聲響起，灶房木門突然打開，一個二十來歲穿著布丁布衣的女子小心翼翼端著一碗魚湯走進房間，見到正在認真讀書的男人，臉上滿是溫柔笑意：“夫君，你嘗嘗，這是今早在溪里網(wǎng)的魚，剛才做好的?！?/br>
    坐在簡陋書桌后的男子，原本捧著書本看得著迷的動作被打斷，抬起頭來，面上便露出些許不悅來，看著女子：“誰讓你進來的！”

    女子面上的笑意瞬間化作訕訕，端著一碗guntang的魚湯不知如何是好：“我……我熬了湯。”

    男子眉間松開，見得妻子如此張皇無措，嘆了口氣丟開手中的書，站了起來將她手中g(shù)untang的魚湯接過放在了一邊，伸手準備扶著妻子，但見得她粗糙老繭密布的雙手，不動聲色的便松了下來，好聲安撫道：“好了，快要大考之日，我得好好看書，你自去忙吧！”

    女子容貌算得上秀美，但多年的勞作勞累讓她膚色暗黃粗糙，雙手老繭滿是，比起同齡女子更是老了許多。如今和一身青衣布袍、但未曾吃什么苦，英俊年輕的丈夫相比，看起來就如同一對姐弟。見得丈夫下了逐客令，女子雖滿心苦澀，但仍舊笑著走了出來回了房中。華幽透過破敗的窗戶見到女子滿心苦澀的看著手中的手帕，手帕中是十來枚銅錢和一支銀簪，顯然是愁眉苦臉著丈夫上京趕考的費用。

    華幽眉頭緊皺，實在不知清風(fēng)讓自己來這里的意思。若是真心看戲，沒了寞洵幾人表演，那何必把他們丟在這里？若有深意，就華幽所知，那書兒分明是受不了清風(fēng)神經(jīng)質(zhì)的禁錮方才離開，那和這場戲有什么關(guān)系？

    越是這般想，華幽就越發(fā)覺得古怪，思來想去間，偏頭看了看此時猶如雕像般再在院中角落的清風(fēng)，仍舊頭顱低垂、滿身陰霾，皺眉思索間便將頭轉(zhuǎn)了過來，索性什么也不再想。就當看一次人生百態(tài)了，比起當年自己親身參與的百世，如今作為局外人，卻看得更加分明，對她而感觸也頗為復(fù)雜。

    一心讀書不聞窗外事的丈夫、不僅要cao勞家中、更是要為了生計煩惱的妻子，女子對丈夫滿心的愛慕與崇拜，須知古時能讀書的人地位總是要高大上些，顯然不僅女子這般認為，這位不事生產(chǎn)的丈夫亦是這般想的。他一邊瞧不起妻子每日在田里和刺繡貼補家用，一邊卻又心安理得的享受著妻子帶來的勞動成果，華幽只覺得嘲弄至極。

    那女子如此的不爭氣，甚至于對自己付出只覺得滿心偎貼，一心一意為了丈夫，每每間不管多累多辛苦，看向丈夫的目光仍舊一如當初華幽所見的愛慕與崇拜，往往丈夫一個笑容、或是幾句關(guān)心的話，都能讓她開心一整天。華幽卻覺得十分帶入其中的憋悶，在這家冷眼旁觀了兩個月，見到女子為了丈夫上京趕考的銀兩日夜cao勞、沒日沒夜的刺繡、做工，身體日益拖垮，而她那丈夫仍舊陷在一片書海之中，偏偏周圍附近村子里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兩個月后，女子仍舊未曾將銀子籌備齊全，在丈夫滿心失望中，她狠了狠心將當年的嫁妝和幾塊田買了個一干二凈，丈夫躊躇滿志的離開家中，女子就在許久的cao勞中病倒。

    房中咳嗽聲接連不斷的嘶聲裂肺，原本還算得上秀美的女人眨眼間便形容枯槁，瘦得不成模樣，卻再沒銀子看病吃藥，熬著病痛中唯一的期望就是遠走趕考的丈夫。

    華幽站在院子外，突然嘆了口氣。

    突然間周圍一片白霧席卷而來，破爛的屋宇簡陋的小院一點點在白霧中消失殆盡，腳下再一次的天旋地轉(zhuǎn)，這一次白霧還未曾散完，周圍便傳來一陣歡呼聲音。

    華幽眼眸一瞇，在白霧散盡間抬眼看去。

    人生有四大喜事，金榜提名時、洞房花燭夜，久旱逢甘露、他鄉(xiāng)遇故知。

    周圍全是紅彤彤一片，嗩吶聲伴隨著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徹而起，高門大院內(nèi)，意氣風(fēng)發(fā)的新任狀元在周圍人羨慕之中牽著蓋頭覆面的女子走了進來，媒婆唱諾的聲音與嗩吶喜悅尖鳴之聲譜了一曲喜悅興然的喜樂，新婚夫婦在媒婆唱喏中緩緩下拜。高臺上是新婚妻子的父母，朝中閣老，三拜后的男子臉上滿是意氣風(fēng)發(fā)籌謀得志、滿臉喜色，轉(zhuǎn)身在眾人起哄中帶著嬌滴滴的新娘回了院子。

    華幽站在不遠處冷眼旁觀，只覺得嘲諷又可笑至極，雖說這種事情太過狗血，乃至于現(xiàn)在她都能猜出后續(xù)劇情，但從開始便看得清清楚楚的華幽，仍舊為那個在床上病弱的女人嘆了口氣。

    仿佛如她所想，周圍又開始被白霧包裹，人來人往的恭喜聲、歡愉聲，意氣風(fēng)發(fā)聲皆是漸漸消失干凈，回過神來華幽再次出現(xiàn)在了那間破敗的院中。男人高中的消息傳了回來，十里八鄉(xiāng)滿是恭喜之聲，妻子喜悅不已，從得到消息的第一天就開始在村口等，十天、半個月、一個月、四十天，直到兩個月后，一個傲慢的家丁才送來了一封信。不識字的女人在村里長老將信念了一遍后，茫然無措的呆滯在原地，原本一邊倒的恭喜聲在此時全部化作同情與可憐、嘲弄與諷刺，那家丁傲慢至極的聲音鄙夷響起：“我家老爺說了，念在你這些年辛苦的份兒上，這些銀子就送給你了?！痹捯糸g，將一張百兩銀票丟給了她，隨后鼻子朝天大步遠走。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那張銀票上，眨眼間便變得灼熱與羨慕嫉妒，一百兩對位高權(quán)重、有錢有勢的人而言，少得就是一件首飾。但對這些終年勞作在土里的村民而言，卻是一筆極厚的財富，所有人眼熱至極，暗含嫉妒譏諷的聲音接連落入耳中。

    “真是好運啊，嫁了個官老爺，就這么照顧了幾年，就有了一百兩?！?/br>
    “可不是，這女人現(xiàn)在指不定怎么樂呵嘞?！?/br>
    “一百兩、那可是一百兩啊，出手可真大方?！?/br>
    “樂呵有什么用，人家都把她休了，瞧她那副病怏怏的樣子，還能活多久？”

    “可不是，那可是狀元老爺，怎么會看得上她?！?/br>
    “這幅人老珠黃的模樣，也能當官太太？”

    所有聲音字字句句的刺入女人心中，她死死拽住了手中的銀票，原本滿心的喜悅在此時化作了周身的冰寒，仿佛身處地獄，那些聲音猶如滔天巨浪將她打得人仰馬翻，滿心的絕望幾乎將她壓扁。

    深吸口氣，女人一向軟弱蒼白的面上驀然勾起一抹嘲諷，一百兩、一百兩啊，這可真是大方，七出之條、竟是給自己安了三條，想到這些年的付出，她原本病弱的身體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是站得穩(wěn)穩(wěn)當當。死死捏著手中的銀票，脊背挺直的轉(zhuǎn)身走回去。

    華幽眉頭微皺，似乎劇情有些不一樣。的確不一樣，第二天女人將院子賣了，帶著那封休書與銀票悄無聲息的離開了村里，帶著滿心的怨恨上京而去。

    華幽一直跟在她身邊，單身并且病弱的女人獨自上京何其危險，經(jīng)歷過數(shù)次險境之后，她裝扮成一個乞丐，幾乎是乞討入京，就算如此仍舊未曾動那一百兩銀子。雖然如此狼狽，華幽卻見得她原本的軟弱漸漸消散，點點堅毅浮現(xiàn)在面頰之上。終于上京，華幽又看到她艱難的告御狀，被閣老家中為難，幾近生死難過，終究是把狀紙遞了出去。她脊背挺直的跪在金鑾大殿之上，對著皇朝所有高官卻是怡然不懼。

    并未哭訴，而是將這些年來她一一所做淡淡到處，語氣誠懇并未添加一字虛言，眼見得那原本站在金鑾大殿上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人驀然地臉色蒼白，女人抬頭奉上那封休書，語氣凄然重重：“夫君，我自嫁給你以來，一心孝順公婆、妻子的本分從未忘過。父母過世，家中貧困，我賣了大半嫁妝才將公婆厚葬，當年我未嫁之時，雙手細嫩白皙，自從嫁到你家，做牛做馬、何曾有過一絲怨言？你那不順父母從何而來？我每日cao勞、家中所有皆是一肩落在我身上，不僅田里地里，就連上房修瓦都是我來做，夫君可還記得我第一個孩子如何掉的、第二個又是如何掉的？后來夫君一心只讀圣賢書，從未近我身，又何須把無子的名頭栽贓到我身上。至于盜竊？”

    “我嫁給夫君家中之時，家中已是貧困至極，就連吃飯都成問題，全靠我嫁妝才渡過，多年來小婦人好不容易掙下些微家業(yè)，都賣了當做夫君上京趕考的資費，如此，不知那盜竊之名又是從何而來？”

    女子一字字述說，男子臉色越來越蒼白、額頭冷汗淋淋落下，周圍的目光幾乎將他戳破，但突然間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連忙說：“我給了你錢，那一百兩、我給了你一百兩！”

    “一百兩？”女子嘲諷的抬起眼來，滿目間又是哀戚又是諷刺，驀然間轉(zhuǎn)身朝著金鑾殿重重跪下，額頭血跡斑斑。雙手從懷中摸出一張銀票丟給了男子，字字啼血：“夫君厭惡我，給我一張休書便是，何須按上七出之條，讓我活不下去，這是把小婦人往死路上逼啊。這一百兩小婦人并未動一分一毫，還請夫君將那七出之條撤去，小婦人自請下堂！”

    朝中轟然炸開一片。

    男子徹底丟官，與此同時那閣老突然爆出與外敵溝通，全家上下包括那男子皆是被壓入牢中，已待秋后斬頭。

    行刑那日，女子站在遠處冷眼旁觀，待得那男子頭顱驀然斬下，這才轉(zhuǎn)頭離去。這段時日她已然再次成親，嫁給了個家中略有盈余的小商販，如今和和美美一切太平……

    華幽復(fù)雜的看著那女子離開的背影，只覺得雖有解脫卻多了幾分難言的寂寥。

    “好看嗎？”清風(fēng)的聲音驀然在耳邊炸開。

    神出鬼沒數(shù)次，華幽已然一派平靜，微然偏頭想了想，雖開始覺得憋屈，但后來卻的確痛快，于是誠心實意的點頭道：“不錯?！?/br>
    滿心陰翳的清風(fēng)卻是溫和勾唇笑了笑，雙目中雖說血絲仍在，卻多了幾分回憶與失笑：“你們女子就愛看這種戲。”

    頓了頓不等華幽回答，他又說道：“書兒就最愛看，當年我和她在凡俗界游玩之時曾經(jīng)歷此事，但當年那女子卻根本沒勇氣上京，捏著那張銀票和休書在房中病死，尸體被隨便掩埋，那張銀票被村里人瓜分。當時書兒滿心的抱怨為那女子不值，你說她如今看到這一幕會不會很開心？”話音落下之時，清風(fēng)面帶溫和期待的看向她。

    華幽眼中復(fù)雜至極，原本對清風(fēng)的怒、恨、不甘不愿，此時卻帶著許多的嘆息可悲，遲疑間點了點頭，果然見得清風(fēng)面上笑意開始擴大，他偏了偏頭看向菜市口因為閣老家全家斬首。血腥味極其濃厚的街市，眼中厭惡一閃，袖袍翻卷含笑溫聲道：“我?guī)闳タ聪乱徊繎颉！?/br>
    清風(fēng)仿佛突然之間變得極為正常，帶著她看了無數(shù)場世間百態(tài)，有悲有喜、有歡有苦，但卻不像第一次那邊變態(tài)。

    書聲朗朗的小院，已然長大的青年在離去多年后重新回來，華幽見到當年兩小無猜卻因為戰(zhàn)亂分離數(shù)年的戀人再次相遇，就算知道這只是幻境，卻仍舊覺得欣慰。

    身旁清風(fēng)早已沒了之前的邋遢，衣袍整潔干凈、含笑玉立，此時杵著那根拐杖面帶復(fù)雜般嘆道：“走吧！”

    華幽沉默跟上，比起之前兩人之間風(fēng)聲鶴唳的氣氛，如今卻是變得詭異至極，華幽默默跟在身后，周圍一片片皆是再次化為白霧，兩人一前一后就仿佛走在白霧組成的虛無通道之中，突然間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在一片翻攪之中華幽原本以為會落在下一個幻境之時，場景驀然一陣扭曲的翻攪，只見得周圍白霧突然被一片黑色覆蓋，仿佛暗沉的無盡虛空，兩人孤立在世間之外。

    華幽腳下一頓，帶著些許疑惑又有些恍然大悟的站在原地，前面清風(fēng)亦是停下腳步，微然抬頭看向空中，臉上原本算得上溫和的表情瞬間陰沉下來，冷冽的聲音驀然在空間中響起：“幻空，你違背了我們的契約！”

    “有何違背之處？”突寂靜詭異的黑暗中緩緩踏出一道身影，男子身姿欣長、容貌出色優(yōu)雅，向來舒緩悠然的雙目中此時冷淡一派，唇邊含笑淡淡立在高空之中：“它履行了你們的約定，將我們放了進來沒你命令不得放出，卻不曾約定過不得讓我們在幻境中保持清醒，或者說將你攔截誅殺！”

    “你……”清風(fēng)在寞洵踏出瞬間，眼中殺意與怒色瞬間一閃，手中拐杖眨眼間一片青光升騰。

    “廢話作甚！”一道女子的嬌姹驀然從高空逼出，華幽猛地抬頭，便見得恢復(fù)了原本模樣的瓊凌圣女滿面猙獰殺意的看向清風(fēng)，顯然對之前那場鬧劇的恨意深重。

    一片金色佛光中，一直未曾見得的天勤和尚笑瞇瞇出現(xiàn)在半空之中，三人呈現(xiàn)包圍之態(tài)，將清風(fēng)圍在中間：“阿彌陀佛，道友戾氣太重，不如讓老衲為道友清靜一番?！?/br>
    “你們？”清風(fēng)臉上青筋驀然暴跳而起，殺意寸寸畢露，眼中清明漸漸被血色覆蓋，但突然之間他眼中青光一閃，眼中恍惚一頓，再次恢復(fù)了之前風(fēng)光霽月的模樣。紋絲不動的雙眸淡淡打量三人，而后竟是把目光落在了華幽身上，期望的含笑看她，輕聲詢問道：“你看了這么多戲劇，想聽我和書兒的故事嗎？”

    他眼中的懇求太重，乃至于在這片對峙的場面中，華幽竟是猶豫之下微然頷首點頭，瓊凌圣女臉色當場變得難看，但寞洵與天勤和尚沒有表示，她卻是不敢輕舉妄動。

    “我與她相識在少年、本就是青梅竹馬，從同一個城池中選入宗門。卻不料踏入門中之后，她是門中天資絕艷的天才，我卻是資質(zhì)根骨皆為普通的外門弟子。書兒卻從未變過，仍舊如之前一般待我，更是每月從自己份例中取出丹藥靈石、細細講解功法助我修煉，每次我突破一層，比她自己突破都還開心?！毕袷侵v到了最為愉悅的事，清風(fēng)滿臉的煞氣全被回憶的微笑代替。

    “我二人所處門中本就是小宗門，當?shù)匾淮笞谂煽瓷狭藭鴥旱馁Y質(zhì)，卻是想要她當他門中大弟子爐鼎。宗門根本不敢拒絕，我想帶著書兒逃出來，她卻擔心門中被為難，我暗算了她將她帶走，而此時方才傳來噩耗，宗門因此事惹怒那大宗派，昭告整個修仙界，若是半月未曾見得書兒，便將宗派徹底搗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