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云數(shù)年，王鈺戎馬倥傯，勤于政務(wù)。這次回京述職，倒是難得清閑。幾年不見，少不得有一些同僚要拜會，各處衙門要上下打點(diǎn)。回京十余日后，諸事完畢，又不見皇帝召見，便領(lǐng)著耶律南仙瀏覽汴京。

    耶律南仙世居遼國，早就聽說中原繁華，現(xiàn)在一見，果然不同凡響。汴京，是當(dāng)時天下最昌盛的城市，人口在一百五十萬以上，規(guī)模宏大，百業(yè)興旺。這些，都不是遼國所能相比的。一連幾日，王鈺領(lǐng)著她游遍汴京，倒也快活。這日，兩人帶著幾個隨從，來到金環(huán)巷，這里可稱得上是王鈺的故鄉(xiāng)了。

    “這里就是我沒當(dāng)官之前呆的地方，那家茶館，我以前經(jīng)常在里面聽白書，時不時的還能從說書先生那討幾錢銀子花?！蓖踱曇簧砣A服，活脫脫一個富家大少。此時，說起以前的種種趣事來，眉飛色舞，仿佛又回到了原來無憂無慮的日子。

    耶律南仙身著男裝，手搖一把折紙扇，英氣盡掩，倒像是一位風(fēng)liu的儒生。一路聽王鈺滔滔不絕的講解，也不覺煩悶。忽然望見前面一所處在，張燈結(jié)彩，熱鬧非凡。不時有衣著光鮮之人出入其間。再看那橫匾，飄香閣。

    “那是什么地方？”耶律南仙手中折扇一指，向王鈺問道。

    “那里？嘿嘿，那里可是好地方，天下間的男人都喜歡到這種地方來。要不，我?guī)闳ヒ娮R見識？”王鈺本來也要到飄香閣去看望李師師，見耶律南仙似乎不明白飄香閣是妓院，存心逗她。

    兩人踏進(jìn)飄香閣，此時剛到晌午，尋歡客們還沒到，閣里姑娘們還在房中梳妝打扮，只有幾個小丫頭正忙碌的整理。見王鈺進(jìn)來，慌忙報于楊mama。不多時，涂脂抹粉，渾身穿金戴銀的楊mama快步從樓上下來，尖著嗓子叫道：“姑娘們，咱們飄香閣的貴客來啦！”話音剛落，只見樓上各處房門齊齊打開，粉頭們靠著欄桿往樓下一看，個個眉開眼笑，飛奔下來。

    “哎喲喂，幾年不見，相公越發(fā)的玉樹臨風(fēng)了，老婆子給您磕頭啦。”楊mama作勢欲拜，王鈺笑著擺了擺手，對身后王忠說道：“打賞?！蓖踔译p手遞上十兩銀錠，樂得楊mama合不攏嘴。

    “寶哥兒，好些年不見，可想煞jiejie了?！睋崆僖姷酵踱?，喜出望外，只見裙擺飛揚(yáng)，從樓下直撲下來，還沒到王鈺懷里，突然被一人伸手擋住。定睛一看，那人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竟比王鈺生得更俊俏，只是少了幾分陽剛之氣。

    “你干什么？”耶律南仙柳眉倒豎，目光如箭的盯著撫琴。

    撫琴在風(fēng)月場多年，一眼就看出耶律南仙沒有喉結(jié)，又見她這般模樣，心里猜到幾分。于是手搖羅扇，酸溜溜的哼道：“喲，我們這些作jiejie的，關(guān)心一下寶哥兒，你倒吃起醋來了?！?/br>
    “說話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耶律南仙瞪了她一眼，將手收了回去。

    “嘿，怪了，不是我吹牛，咱可是看著寶哥兒長大的。寶哥兒身上有幾根毛，我可比你清楚?！睋崆僖詾橐赡舷啥ㄊ峭踱曅職g，于是爭風(fēng)吃醋起來。王鈺一見勢頭不對，趕緊打起圓場，從袖子掏出一張交鈔，偷偷塞給撫琴。又笑道：“好jiejie，萬事看我面上，不要計較。對了，我堂姐在么？”

    “方才剛吃過午飯，怕還是歇息，寶哥兒，走，上jiejie房里吃杯水酒?！睋崆僬f著，便伸手來拉王鈺，耶律南仙見了，眉頭一皺，便拿手中折扇，輕輕在她手腕一磕。撫琴突然收回手去，臉色一變。

    王鈺知道，這女人一吃起醋來，可比上雄大戰(zhàn)還厲害，慌忙拉著耶律南仙投后院而去。自那回梁山眾人鬧了飄香閣，這后院被火焚毀，趙佶暗中使人修葺一新，幾年來，也沒多大變化。王鈺觸景生情，感慨連連。

    “這地方你經(jīng)常來吧？”耶律南仙似笑非笑的問道。

    “什么經(jīng)常，我以前天天住在這兒?！蓖踱曉拕傉f完，察覺不對，回頭一看耶律南仙，伸手摟住她蠻腰，哄騙道：“我那時候年紀(jì)還小，什么都不懂?！币赡舷梢膊徽f話，輕輕推開王鈺的手。

    到了李師師房前，掀開簾子一看，兩個丫環(huán)正在床前替她打著扇子。見王鈺進(jìn)來，正要起身行禮，卻被王鈺制止，走到床邊，接過扇子，便打發(fā)兩個丫頭出去了。雕花大床上，李師師合衣而臥，神態(tài)安祥，一張傾國傾城的臉蛋兒上，掛著一絲笑意。只是臉色稍嫌蒼白，似乎染病在身。

    王鈺輕輕替她打著扇子，也不叫醒她，耶律南仙聽王鈺說過，這是他的親堂姐。所以，也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旁邊，不敢造次。約莫過了盞花時分，李師師伸手捂著嘴打了個呵欠，又翻了一個身，臉朝里面睡下。她這一翻身，身上衣衫卻是亂了，露出半截白玉般的香肩來。

    王鈺一見，伸出手去小心替她拉上，李師師突然扭頭過來。見床前坐著王鈺，突然起身，一把勾住王鈺脖子，拉到床上，嘴里罵道：“你這小子，怎么才來，你可知道這些日子，jiejie為你傷碎了心！”

    “不是，jiejie，jiejie，旁邊有客人呢?！蓖踱曇粡埬樁級涸诶顜煄熜馗稀＠顜煄熯@時才發(fā)現(xiàn)，房里還有一人。放開王鈺，隨即笑道：“倒是讓貴客見笑了，我們姐弟從小便是如此。”

    耶律南仙只當(dāng)他們是親姐弟，雖見他二人如此親密，倒也不疑有他，上前拜了一拜。李師師一眼瞧出她個女人，狠狠盯了王鈺一眼，下得床來，打量著耶律南仙問道：“不知這位官人，如何稱呼？”

    王鈺向來什么事情都不瞞她，于是將耶律南仙的身份告訴了李師師。后者聽罷，一臉的義憤，嬌聲喝道：“這當(dāng)?shù)囊蔡珊蘖耍趺凑f也是自己的骨rou……”話剛說到此處，見耶律南仙神情有異，遂收住了口，上前拉起她的手安慰道：“meimei也不用傷心，以后跟了我這兄弟，比起從前，豈不強(qiáng)似百倍？不是我夸口，天下能有幾人比得上我弟弟，年紀(jì)輕輕，便已作到了太尉……”

    “行了行了，堂姐，別王婆賣瓜了，把我夸得像朵花兒似的?！蓖踱曉谧狼皬南拢蛉さ恼f道。李師師又安慰了耶律南仙幾句，倒叫外面送酒菜進(jìn)來，一來替王鈺壓驚，二來替耶律南仙接風(fēng)。

    席間，這兩姐弟似有說不完的話，倒是耶律南仙靜坐在一旁，像個大家閨秀一樣。李師師聽王鈺講起當(dāng)日上雄之戰(zhàn)的經(jīng)過，連呼好險，又聽說王鈺身中兩箭，若不是耶律南仙在旁邊，真要王鈺脫開衣服看看。

    “小寶，南仙姑娘怎么說也是遼人，你打算怎么安置？”酒過三巡，李師師問道。

    “這個，我自有主張。對了，姐，你知不知道圣上最近忙什么呢？自從那天在保和殿召見我之后，一直沒了消息，我都管衙門里一大堆的事情，可不能這么耗在京城?！蓖踱晩A了一片rou塞進(jìn)嘴里，隨口問道。

    李師師聞言，略一沉吟，王鈺會意，笑道：“直說無妨，她又不是外人。”

    “喲，小子，這么快成內(nèi)人了？”李師師故意取笑，耶律南仙在戰(zhàn)場上雖然勇猛無雙，可畢竟是女兒家，一聽這話，早已經(jīng)低下頭去。

    李師師這才正色道：“前兩天官家倒是來過，我問起你的事兒，他只是含糊其詞，也沒說個明白。我為避嫌，也沒多問。不過，他倒是提到一點(diǎn)，說對你本來有些安排，可大臣們頗有微辭，是以猶豫不決?！?/br>
    大臣們有意見？滿朝文武里面，除了高俅跟自己有些過節(jié)，其他的就算不是朋友，也是熟人。再則，朝中能在趙佶面前說上話的，一只手都能數(shù)過來。忽然想到，自己回京以后，許多同僚都親到府上拜會，倒是蔡京，梁師成等人不見蹤影，莫非是他們？

    這個跡象可不太對勁，蔡京等人，向來與自己交好，同進(jìn)同退。這幾年自己在幽云作官，可沒少送銀子給他們，怎么這會兒倒扯起我后腿來了？

    見王鈺沉吟不語，李師師提醒道：“小寶，所謂高處不勝寒，你如今身居要職，萬事都要謹(jǐn)言慎行。官家雖然信任你，可朝中有些大臣，根基可比你要穩(wěn)得多。有的時候，也不得不考慮他們的意見。千萬千萬不要跟他們撕破臉皮，否則，對你沒有好處?！?/br>
    從飄香閣出來，王鈺滿懷心事。雖然作官這么幾年，朝中大事也能看個八九不離十，但有的時候，還真弄不清楚趙佶的心思。按理說，南府軍這次替大宋露了臉，擴(kuò)編南府軍，是順理成章的事兒。可趙佶下的詔書里，只提到自己的功勞的封賞，對南府軍卻是只字不提。而且在把自己晾在京城，也沒說什么時候讓自己回幽州。這不是有些反常么？

    “還沒想明白？”正當(dāng)王鈺背著雙手，時而舉目向天，時而低頭不語時，身邊的耶律南仙突然說道。

    “什么？想明白什么？”王鈺愕然。

    “你倒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算我多嘴吧?！币赡舷珊叩?。

    一路回到府里，王鈺領(lǐng)著耶律南仙到自己書房，關(guān)上房門，便問道：“南仙，剛才你說的話……”耶律南仙突然舉起了手，打斷了王鈺的話，扭頭朝窗外望去。王鈺會意，閉口不語。

    不一陣，耶律南仙冷笑一聲：“你這府里不干凈。”王鈺知道她縱橫沙場，洞察力非常人可及，遂走上前，摟著她肩膀，輕聲問道：“剛才你那話，是什么意思？”

    “從古至今，君臣之間的信任，只是相對的。拿我爹來說，在你出使大遼之前，他一直被天子棄用，只授閑職。因為與你合談有功，被漸漸被皇上起用。大遼國內(nèi)，誰都知道，我父親熟諳韜略，飽讀兵書，可天子卻一直沒讓他統(tǒng)軍。你也一樣，南府軍雖然打了勝仗，可在你們皇帝心里，顧忌只怕要多余欣喜?！睂嵲跊]有想到，耶律南仙女流之輩，竟對朝政有這般見解。

    王鈺聞言驚喜萬分，一把抱住耶律南仙，稱贊道：“這次到幽云當(dāng)差，我最大的收獲，就是你。都說巾幗不讓須眉，南仙啊，你可讓我大開眼界。”

    “行啦，別光說奉承話。這是你的事情，我只是幫你分析一下，你聽得進(jìn)就聽，聽不進(jìn)就當(dāng)我沒說?！币赡舷衫踱?，在自己對面坐下。

    “那你說說，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耶律南仙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相信你會有辦法的。”

    房外有人敲門，王忠的聲音響起：“大人，公相今天請了梁大人，宿大人，楊大人幾位到府上?！?/br>
    “哦？樞密相公不在？”

    “媼相不曾被邀?！?/br>
    王鈺與耶律南仙相視一眼，冷笑道：“罷了，人家不請，我們自己聚聚，拿我的帖子，去請樞密相公到府上一敘?！?/br>
    天章閣里，蔡京已經(jīng)足足站了半個時辰。不知道什么時候，龍椅上閉目打坐的天子才會醒過來。幾次想要說話，都被天子身邊的李公公使眼色阻止。

    而另一邊，林立的書柜中，太子趙桓正若無其事的中間穿梭，尋找著古籍。自己為相數(shù)十載，官家私下議事，可從來沒有讓太子旁聽的先例。

    “趙桓，還沒找到嗎？”趙佶深深呼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父皇，兒臣尋了半天，也沒找到您要到的那本古籍。”趙桓在里面應(yīng)道。

    “那不用找來，你過來坐著?！壁w佶揮了揮手。這兩年來，天子臨朝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身體也是一天不如一天，自己曾經(jīng)私下問過御醫(yī)，說官家是被酒色淘空了身子，再加上喜歡修煉神仙方術(shù)，自己在后宮煉丹，胡亂吃了丹藥，去年中秋，險些中毒。

    “陛下神清氣爽，想必修煉大有進(jìn)步?！辈叹┓匕莸?。

    趙佶不置可否，對李吉揮了揮手，讓他給蔡京搬過一把椅子，就在龍案之下，左側(cè)坐定，太子坐于右側(cè)。

    “今天召愛卿來，朕想問問你關(guān)于幽云的事，有什么看法？”趙佶將兩手?jǐn)n在袖里，雙腿盤座，又將眼睛閉上。

    蔡京早料到他會問起這件事情，于是將想好的說辭道出：“回圣上，幽云是宋遼邊境，陛下圣明，設(shè)幽云十六州都管衙門，凌駕于各州府之上。所謂亂世用重典，陛下此舉，對迅速穩(wěn)定幽云局勢，大有裨益。而王鈺自到幽云后，也頗有政績，這都是圣上慧眼識人，也是我們作臣子的福分?！?/br>
    “不要說這些套話，空話，朕要聽的是真話，真知灼見，懂嗎？”趙佶突然很不耐煩，最近一段時期，圣上喜怒無常，大臣們個個都小心謹(jǐn)慎，惟恐觸怒天威。

    蔡京一縮脖子，連忙奏道：“臣愚昧，不知陛下指的是……”

    “王鈺，朕要聽聽，你對王鈺的看法。記住了，不要拿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來搪塞。”

    “臣不敢，臣與王鈺并無深交，但大家同殿為臣，多少有些接觸。此人雖然年少，但頗有才能，行事雖然乖張了些，也還在法度之內(nèi)。這樣的人，好比一支奇兵，關(guān)鍵時候能堪大用，卻不能常用……”話說一半，蔡京抬頭偷看趙佶態(tài)度，見天子仍舊閉目養(yǎng)神，于是接著說道：“不是臣猜忌同僚，王鈺年幼，難免侍寵而驕。官一作大，或許會有些狂妄。臣聽說他在幽云，一月之內(nèi)，撤換了三名知府，云州知州因為督促馬政不力，被王鈺當(dāng)堂訓(xùn)斥，而且……”

    “云州知州？朕記得好像是蔡平，是你的本家侄兒吧？”趙佶忽然插話。

    蔡京一聽，慌忙起身告罪道：“臣據(jù)實而言，并非公報私仇。況且蔡平辦事不利，被王太尉責(zé)罰，也是情理之中，臣不敢有怨言。臣的意思是，朝廷對王鈺放權(quán)過重，地方大員的任免，本應(yīng)由中央決斷?，F(xiàn)在朝廷放權(quán)于幽云都管衙門，臣怕王鈺……”

    “不要有顧忌，接著說?！?/br>
    “是，王太尉自然對陛下忠心耿耿，這是毫無疑問的。但他身邊的人，大多都是梁山舊部，陛下是知道的，這些是賊寇出身，往日殺人放火，無惡不作。臣擔(dān)心，王太尉受了他們蠱惑，好心辦壞事。”

    趙佶聞言，搖了搖頭：“這倒未必，王鈺當(dāng)初向朕提要求，要從梁山兵馬挑選可用之人。朕是親口答應(yīng)了的，他挑的那十個人，朕也有所了解。都是足智多謀之士，能征慣戰(zhàn)之將，且多是朝廷舊臣，不能與江湖草寇相提并論。王鈺到幽云后上報朝廷，南府軍的cao練，多賴此十人之力?！?/br>
    “圣上，臣斗膽問一句，王鈺至今滯留京城，陛下是有什么安排嗎？”蔡京問道。

    趙佶并未答話，伸手向一邊認(rèn)真傾聽的趙桓招了招，太子上前，扶他下榻。趙佶卻像是有些中氣不足，走幾步路也氣喘吁吁。蔡京上前服侍，走到殿門口，趙佶推開兩人，半晌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