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鈺踏進(jìn)大牢的時候，差點被那一股惡臭熏翻過去。好在他以前坐過牢，這回，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牢里的獄卒一見王鈺親自到大牢，一時慌了神，全都擁在牢門口，跪了滿滿一地。走到蔡宗和牢前，見那廝正吃得津津有味，有酒有菜，這哪是在坐牢？

    “這誰給的酒菜？”王鈺問道，牢頭彎身腰小跑過來，嚇得大氣也不敢喘。

    “告訴歸化知州，你的牢頭不用作了，回家種地去吧?！蓖踱曊f完，轉(zhuǎn)身便向秦少白他們牢房走去。

    “王太尉，小的們孝敬我一點酒菜，有什么大不了的？您這又是何必呢？”蔡宗和仍舊席地而坐，也不見起身行禮。王鈺根本不想搭理他，讓獄卒打開牢門，踏了進(jìn)去。三名將領(lǐng)，跪拜在地。

    王鈺帶來的隨從，搬過桌椅，擺上酒菜，又掌上燈。三人一見，知道這是最后一餐，都伏地叩道：“臨死有太尉賜酒，也不枉此生了。”

    王鈺落座，叫三人作陪，親手替他們各斟上一杯，語氣平靜的說道：“朝廷的詔命下來了，結(jié)果相信你們都知道。你們在我手下當(dāng)差，本官特來送你一程?！?/br>
    這邊三人還沒說話，蔡宗和一聽詔命下來，再也坐不住，撲到牢邊，抓著牢欄問道：“詔命下來了？怎么處置？我叔公有什么話帶給我？”

    王鈺只當(dāng)是沒聽見，繼續(xù)說道：“犯上作亂，本是誅滅九族的大罪。我向朝廷奏明原委，念在你們激于義憤，又是替人出頭，再則兩軍對戰(zhàn)，不宜大加刑罰。免了你們一家老小的死罪。你們走之后，家小自有我照應(yīng)，不必掛懷?！?/br>
    “卑職，謝太尉恩典！”三人心知王鈺定是費(fèi)了不少周折，才保住自己家人的性命，一時感激涕零，再三拜道。

    “王太尉！王大人！您倒是說句話啊，我怎么辦？”蔡宗和見王鈺不理他，口氣恭敬了一些。

    王鈺眉頭一皺，喝道：“來人！把那一百斤的大枷給他枷上，再堵上一塊破尿布！”

    “王鈺！你敢！我叔公是公相蔡京！你敢如此對我，叫我叔公知道，饒不了你！”蔡宗和一邊罵，一邊往后退。那幾個獄卒抬了大枷，沖進(jìn)牢里，二話不說，按倒在地。把那百斤大枷給他枷上，又堵了一嘴的破布。蔡宗和死狗一般，動彈不得，只能發(fā)出唔唔的哼聲。

    “來吧，喝了這杯酒，也不枉共事一場。”王鈺起身，三人忙端了酒杯，一飲而盡。喝完了酒，看了他三人一眼，王鈺拱起手道：“一路好走?！?/br>
    出牢時，獄卒上前問道：“太尉，那百斤大枷，至多兩三日，便會斷氣，是否……”

    “是么？那再裝上一麻袋黃土，壓在胸口上，讓他走得快一些吧。”

    龍襄軍嘩變，天子震怒，王鈺也受到了趙佶的口頭申斥。龍襄軍建制撤消，挑頭嘩變的將領(lǐng)被盡數(shù)斬首，蔡宗和在獄中已經(jīng)被枷斷了氣。仍舊被王鈺下了令，尸首拉到法場，一刀斷頭。隨后，將龍襄軍兩萬人馬全數(shù)遣散，原來的大小武官，都投閑置散，不予起用。

    宣和五年七月，宋遼兩軍相持一月之后，遼軍統(tǒng)帥耶律大石拒不執(zhí)行遼帝耶律延禧進(jìn)攻幽云的詔命，上奏宋軍勢大，今非昔比，不可輕動。耶律延禧大怒，派欽差入上雄監(jiān)軍。耶律大石眼見遼帝已經(jīng)對自己起了殺心，謀劃自立。

    七月中旬，耶律大石假借欽差濫捕濫殺，清除異己，動搖軍心為名，斬遼廷欽差，擁兵自立。消息傳入歸化，王鈺召眾將商議對策。南府軍諸將，都一心求戰(zhàn)，惟獨吳用力排眾議，說耶律大石必定棄城而去。王鈺于是按兵不動，靜待時機(jī)。

    七月二十，探子來報，上雄大軍，有拔營撤走跡象。王鈺大喜，一面上奏朝廷，一面調(diào)動兵馬，意圖追擊，占領(lǐng)上雄。宋廷飛騎傳來詔命，趙佶親筆批示，幽云戰(zhàn)事，由王鈺與高俅權(quán)宜行事，不必再報。

    七月二十八，耶律大石十六萬大軍果然拔營棄城。南府軍不費(fèi)吹灰之力，攻入上雄，王鈺親提驍騎，虎賁兩軍，追擊耶律大石。

    王鈺四萬大軍，追至上雄城外二十余里，斬殺遼軍兩千余人，一直追入草原。

    時逢天降暴雨，南府軍只得就地扎營，待天晴再行追擊。吳用進(jìn)言，不宜孤軍深入，還是回防上雄一線為好。王鈺從其言，準(zhǔn)備天晴即返回上雄。是夜晚間，軍士來報，南仙小姐單騎入營。

    “南仙，你怎么來了？”王鈺接住耶律南仙，來到中軍帳。耶律南仙身著便裝，全身濕透，王鈺命人端來姜湯，親手遞到耶律南仙手上。

    “我放心不下，趕來看看?！币赡舷墒峙踅獪?，木然說道。王鈺知道她是放心不下父親，也不說破，解下身上戰(zhàn)袍，披在她肩上。兩人好一陣沉默不言。

    耶律南仙抬頭看王鈺，心里很不滋味。心上人跟自己的父親兩軍對戰(zhàn)，自己夾在中間，這種痛苦，不是別人能夠理解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跟耶律大石到底是父女，現(xiàn)在他擁兵自立，棄城遁走。以后有沒有機(jī)會見到，只有天知道。若是你想見他，我也不會阻攔，不如我派一隊騎兵護(hù)著你，他就在前面十里之外，這么大的雨，誰也走不了?！蓖踱曇娨赡舷捎杂种?，索性挑明。

    耶律南仙往王鈺身邊挪了挪，伸出手搭在他腕上，輕聲說道：“王鈺，你放心，我只見父親一面，馬上回來，絕不會……”

    “哈哈，這是什么話，你們一萬年也是父女。你就是不回來，我也不會怪你。反而讓我擔(dān)心的是，耶律大石容不下你，又像上次一樣，一箭射來，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跑那么快，救你回來?！蓖踱暣笮?。

    耶律南仙聽王鈺提起往事，一時百感交集，神色堅毅的說道：“我耶律南仙雖是女流，也曉得知恩圖報，此生此世，南仙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魂！”

    王鈺正要說話，楊效祖突然沖進(jìn)帳中，大聲報道：“太尉，耶律大石領(lǐng)著數(shù)百精兵，在兩里外石頭城，請?zhí)救フf話?！?/br>
    “什么？”王鈺站起身來，只帶幾百兵馬，就敢到兩里之外？果然不愧是耶律大石！

    “王鈺……”耶律南仙聽得父親到來，慌忙起身。此時，吳用等人也到了中軍帳，眾人一商議，耶律大石此舉意圖不明，此時天下大雨，不可輕動。

    “我倒要看看他想搞什么鬼，傳我將令，命種霸率所部騎兵護(hù)衛(wèi)，林沖，索超與我同行?！蓖踱暲鹨赡舷?，大步跨出帳去。

    大雨漫天，天地之間，掛起一道水簾。王鈺與耶律南仙各騎戰(zhàn)馬，并肩而行。身后，種霸率兩千騎兵，作為衛(wèi)隊，趕往石頭城。

    所謂石頭城，并不是城池，不過是從前遼軍在草原上用石頭堆砌的堡壘，早已廢棄不用。王鈺兵馬行至石頭城前，早望見一堆亂石，孤零零聳立在風(fēng)雨之中，就如同現(xiàn)在的大遼，風(fēng)雨飄零。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亂石之前，整齊的排列著兩陣騎兵，如泰山一般，巍然不動。沒想到，遼軍到現(xiàn)在，還有如此威猛的戰(zhàn)士。耶律大石治軍，非常人可及。

    王鈺兵馬，在三百步以外停下。弓騎張弓搭箭，以防不測。

    遼軍之中，奔出一人，行至宋遼兩軍中間，大聲喊話：“請王太尉出陣說話！”

    “太尉小心，卑職看那亂石地處高崗，后面怕是有伏兵?！绷譀_手持一張臂弩，箭已在弦上。

    “他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呼延灼與徐寧，各領(lǐng)兵馬五千，已經(jīng)出了大營，就在兩翼埋伏，他要是敢耍花樣，哼?！蓖踱曊f完，催動戰(zhàn)馬。遼軍陣中，見王鈺出來，耶律大石也單騎出陣。

    暴雨如磐，十步以外，不能見物。兩人行至中間，各勒住戰(zhàn)馬，相視無言。

    就在幾年前，兩人都還在談判桌前你來我往，爭論不休。鎮(zhèn)南王作亂，耶律大石親率兵馬前往救援，不想天意難測，僅僅幾年之后的今天。兩人一為宋軍統(tǒng)帥，一為大遼支柱。仔細(xì)想來，讓人唏噓。

    “耶律大人，幾年不見，你可老多了?！蓖踱曄騺碜煜虏火埲恕?/br>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王大人，當(dāng)年你我在遼都一別，不想今日，會在戰(zhàn)場上相見。而如今，你已是手握重兵，位極人臣，老夫，小看了你。”耶律大石單槍匹馬，矗立在暴雨之中，談笑自若。

    王鈺敬他是一代梟雄，也收起玩笑，正色道：“耶律大石，你我各為其國，無需多言。但耶律南仙可是你的親生女兒，你現(xiàn)在棄城出走，難道不想見她一面么？”

    耶律大石幾乎不假思索，搖頭道：“不想，今天到這來，只是想見見你。至于她，我早就當(dāng)沒有……”

    耶律大石沒有再說，因為他已經(jīng)看到行至王鈺身后的耶律南仙。

    “父親……”耶律南仙一聲悲呼，就要打馬上前，王鈺也未加阻攔。

    “南仙，你還記得有我這個爹么？我養(yǎng)你，教你二十多年，你反倒背棄生父，投降大宋，好女兒啊。”耶律大石的話，夾雜在風(fēng)雨聲中，猶如利劍，刺碎耶律南仙的心。王鈺扭頭看去，只見身邊的耶律南仙渾身顫抖，情緒激動，不能自已。

    這是他們兩父女的事情，王鈺也不便插話，只是心里惱怒，明明是他這個當(dāng)父親的，不顧親情骨rou，反倒怪起南仙來了。

    “當(dāng)年你出生時，我就不該給你取名南仙。”講到此處，耶律大石一聲嘆息，“罷了，為父如今已經(jīng)決意自立為王，召集兵馬，收復(fù)河山。你還念父女情份，便隨我同行，以前種種，為父不予追究。”

    心里一顫，王鈺沒有料到，耶律大石竟然會在此時說出這句話來。前次上雄大戰(zhàn)時，自己放回耶律南仙，他卻一箭射下。如今要自立為王，卻又想召回南仙。不知南仙會不會跟他回去？

    耶律南仙突然催動戰(zhàn)馬，向耶律大石走去。王鈺見狀，雖然惋惜，可男子漢大丈夫，一諾千金，既然說過會放她走，就不能食言。

    “不好！南仙姑娘似乎要跟耶律大石去！若是他兩父女聯(lián)手，突然對太尉發(fā)難，怎生是好？林大人，你素擅騎射，此處離耶律大石，不過一百多步，不如你我戒備，若見他父女二人有不軌之舉動，即一箭射殺！”索超眼見事情有變，急聲說道。

    林沖早就看在眼里，此時舉起臂弩，冷聲哼道：“他父女二人若真心懷不軌，拼著太尉降罪，林沖也要一箭射殺他們！”

    旁邊種霸聽他二人如此說，也傳下軍令，全軍戒備。

    耶律南仙策馬前行，到耶律大石面前，細(xì)細(xì)打量。父親當(dāng)真蒼老了許多，眼下他領(lǐng)軍出走，自絕于遼廷，可謂腹背受敵，前途不明。為人子女，本該歡承膝下，奈何……

    回頭一望王鈺，卻聽他笑道：“你不必看我，你們到底是父女，如果想跟他去，我絕不阻攔。我麾下將士，也不會追趕?！?/br>
    耶律南仙忽然閉上眼睛，喃喃說道：“父親，您多保重，恕女兒不孝?！闭f罷，調(diào)轉(zhuǎn)馬頭，急奔回去。

    耶律大石眼見女兒奔走，卻是面不改色，微微笑道：“都說女大不中留，看來還真是如此。王鈺，你我就此別過，希望將來，還有機(jī)會在戰(zhàn)場上見面?！?/br>
    “一定會的?！蓖踱曨h首說道。

    “告辭，順便提醒一句，你有伏兵，我也有伏兵，雨下得這么大，混戰(zhàn)起來，誰也討不到便宜，相信王太尉是個聰明人?！币纱笫f完這句，打馬離開，奔回陣中。王鈺一直目送他回陣，卻不料，這一去，竟是再也不曾相遇。耶律大石后來遠(yuǎn)行中亞，建立起了歷史上有名的西遼帝國，為當(dāng)時中亞第一軍事強(qiáng)國，這已經(jīng)是后話了。

    耶律大石十六萬大軍撤走，遼國門戶洞開，王鈺指揮南府軍，四處攻城掠地，只半年時間，連下二十三城。顯赫一時的大遼帝國，在宋金兩軍的夾攻之下，轟然倒塌。

    大宋宣和六年，四處奔逃的遼帝耶律延禧，被金兵俘虜，存在了二百零九年的大遼帝國滅亡。遼國疆土，除被大宋占領(lǐng)的二十三座城池外，全部落入金國手中。大金國勢，如日中天，大宋國內(nèi)，有識之士都預(yù)感到金兵滅遼后，必定揮師南下，進(jìn)攻大宋。

    而趙佶，卻認(rèn)為宋金有盟約在先，一同攻遼。如今大遼已滅，宋朝百年國恥得雪，正當(dāng)與金國修好，永為睦鄰。遂派遣使節(jié)，前往金國，恭賀滅遼成功，同時遞交國書，永結(jié)睦鄰。

    金國皇帝完顏晟，接獲大宋國書以后，也派遣使節(jié)入宋，稱愿與大宋劃地而治。并承認(rèn)大宋從遼國手中租借的幽云十六州，為大宋固有領(lǐng)土。但王鈺麾下南府軍所占領(lǐng)的二十三城，必須交還金國。大宋先前送于遼國的歲幣，如今當(dāng)按定額，送于大金。

    大宋朝內(nèi)，一片嘩然。那二十三城，是王鈺率領(lǐng)南府軍浴血奮戰(zhàn)才攻下的。如今金人一句話，就想討去二十三座城池？天下有等便宜的好事？

    金使滯留汴京，等候大宋朝廷的回復(fù)。趙佶猶豫不決，下詔詢問王鈺。王鈺上奏，金兵滅遼之后，必定揮師南下，謀攻大宋。有此二十三城在手，可為屏障。若交還金人，則幽云十六州完全暴露在金兵鐵騎之下。

    朝中大臣，分作兩派，各持己見，爭執(zhí)不下。

    宣和六年三月，整個汴京城，都沉浸在滅遼成功的喜慶之中。大宋百年國恥，一朝得雪，怎不叫人喜出望外？如今遼國已滅，大宋沒有了強(qiáng)敵，從此便可高枕無憂。

    一群身著各色朝服的大臣，匆匆行走在資政殿前的廣場上。朝廷連議數(shù)日，對二十三城的歸屬，仍舊沒有定論。天子今日召見，必定是為此事。

    進(jìn)得殿內(nèi)，天子尚未駕臨，眾臣私下攀談起來。

    “樞密相公，王太尉此次連下遼國二十三城，可謂戰(zhàn)功赫赫，圣上想必會重加封賞。想那王鈺，年紀(jì)輕輕，已經(jīng)成為正二品大員。若是再升，怕是只有位列三公，與你我比肩了?！辈叹驯税?，對童貫說道。

    童貫近來心情頗佳，王鈺爭氣，在前線搶在金國之前，攻取遼國二十三座城池，重兵駐守。王鈺得勢，他臉上便有光。只怕從此以后，這朝內(nèi)的局勢，就要改觀了。

    “呵呵，公相言重了，王太尉治軍有方，那還不是圣上英明，慧眼識英雄。不然，王鈺至今還在汴京街頭，游手好閑，蹴鞠遛狗。若說功勞，圣上才應(yīng)該記第一大功?！蓖炞焐想m這么說，心里卻是十分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