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時青正準(zhǔn)備出發(fā)去拿阮秋色過來，被他心念一動叫住，交代了一番。

    “阮畫師如此冒犯，王爺只是嚇?biāo)粐?，叫她吃點苦頭，實在是心地仁善?！睍r青對衛(wèi)珩一向敬服，自是說一不二。

    可說起嚇唬小姑娘，他畢竟沒什么經(jīng)驗：“那屬下該何時收手？”

    衛(wèi)珩也有些拿不準(zhǔn)，但他面上仍是胸有成竹的表情：“那就，嚇哭為止？”

    阮秋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知道眼淚是女人的武器，蒔花閣的姑娘們最擅長梨花帶雨，個個都能哭得分外惹人憐愛，那些王孫公子一看，魂都要飛了。

    真哭起來才知道，什么梨花帶雨楚楚可憐，那都是姑娘們辛辛苦苦對鏡練出來的。眼下她眼淚與鼻涕齊飛，哭得噎住還忍不住打兩個嗝，和燕子巷口流鼻涕光屁股的陳家小傻子也沒什么分別。

    阮秋色對姑娘們肅然起敬。原來單單一個哭字也要下苦功夫，真是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啊。

    正胡思亂想著，心里的委屈倒消散了幾分。她不敢懈怠，繼續(xù)賣力干嚎，試圖用凄凄慘慘戚戚的哭聲換回美人王爺和那護(hù)衛(wèi)殘存的良知。

    頭頂上方傳來了美人清潤好聽的聲音：“慢著?！?/br>
    阮秋色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就看見衛(wèi)珩正俯首看著她，眼中的神色……似乎有幾分愉悅？

    “說到當(dāng)牛做馬，本王倒突然想起有件事可以給你做。”

    阮秋色顧不得分辨他眼神是喜是怒，急道：“只要不挖我眼睛，做什么我都愿意！”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到時候別說本王逼迫于你?！?/br>
    阮秋色點頭如小雞啄米：“王爺不計較草民的過失，草民感激不盡！”

    “如此甚好。你的眼睛就暫且留在眼眶里養(yǎng)著。若是這件事你辦得讓我滿意，興許我會把它們再賞給你?！?/br>
    阮秋色很有眼色地連連謝恩，心里卻暗自將那寧王罵了一百八十回。拿她的眼睛做順?biāo)饲樵儋p回給她，還真是仁慈得不行哦！

    呸！蛇蝎美人！

    心里罵歸罵，她面上還得裝出一副溫順如雞的樣子：“不知草民有什么可以為王爺效勞？”

    衛(wèi)珩搖了搖頭：“不急。需要用你時時青自會去找，你要做什么，他會仔細(xì)交代于你?！?/br>
    說罷，又轉(zhuǎn)向侍立在旁的時青：“送阮畫師回去吧。”

    阮秋色還在腿軟，撐著地慢慢站起身：“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br>
    和剛才還要挖人眼睛的兇神一起回去？她可不想給自己找不痛快。

    往外走出兩步，到底是舍不得那美人圖。阮秋色去而復(fù)返，擺出一臉諂媚的表情：“王爺，要是草民表現(xiàn)得好，讓您高興，可不可以將這畫賞給草民？草民怕是這輩子都畫不出比您更美的美人了……”

    “美人”二字惹得衛(wèi)珩額角的青筋又跳了起來。

    “可以呀?！毙l(wèi)珩皮笑rou不笑，時青仿佛聽見了他的磨牙聲，“畢竟我要交給阮畫師的差事頗有幾分兇險，若你不幸因公殉職——”

    “我一定把畫燒給你?！?/br>
    ***

    阮秋色從大理寺回去，著實提心吊膽了幾天。

    她一個畫師，能完成什么兇險的任務(wù)呢？

    聽聞西山近來有虎出沒，難道是讓自己去深山老林畫虎？

    嘖嘖，這差事倒是既兇險，又適合她來做。但美人那般出塵，不像是會欣賞惡虎的樣子。

    當(dāng)今圣上坐擁四宮十二院，妃子們各個國色天香。難道美人是想讓自己秘密潛入宮中偷畫妃子洗澡？

    阮秋色倒是很愿意。但她深切懷疑宮中的妃子是否及得上美人三分顏色，更遑論讓他惦記了。

    南境近來戰(zhàn)事吃緊，莫非是要她潛伏去敵軍內(nèi)部，伺機繪下敵方的地形戰(zhàn)術(shù)？

    這個聽上去像那么回事。

    為國為民，縱然奉上這一具皮囊，阮秋色也覺得甚是光榮。只是萬一不幸陣亡，她一身畫技，一腔熱望，真是可惜了了。

    阮秋色在悲壯和悲涼的情緒中搖擺不定，胸口的豪氣和慫氣此消彼長，難分伯仲。

    時青在第四日下午找上了阮秋色。

    這次不需要做戲嚇唬她，時青面上帶著和煦禮貌的笑意。他駕著一輛馬車停在二酉書肆門口，看樣子已經(jīng)等了多時。

    “阮畫師，跟我走一趟吧?！?/br>
    ***

    “時護(hù)衛(wèi)，我們這這這這是要去哪里?。俊?/br>
    阮秋色眼看著馬車駛離繁華的市區(qū)，一路出了城門，往盛京南面的氓山駛?cè)?。路上漸漸人跡罕至了起來，日頭將傾，隱隱有幾分蕭索之感。

    阮秋色心里有點虛。難道真是要去深山老林里畫虎不成？

    時青武藝高強，跑起來比她快的多。要是真遇上猛虎，她可不就是送上門的食物？

    不行不行，她一定得第一時間，死死抱住時青大腿不放。

    天色將暗時，馬車終于停了下來，卻是停在了山腳下的村子里。

    已有官府的衛(wèi)兵在此候著，領(lǐng)頭的捕頭見到時青立馬迎上來：“時大人，辛苦您跑一趟?！?/br>
    時青看著阮秋色跳下馬車，才對著領(lǐng)頭的巡捕拱拱手：“你們久等了。馬車腳程太慢，我們趕緊去現(xiàn)場看看，天黑了就不好辦了?！?/br>
    那捕快前方帶路，時青和阮秋色緊隨其后。一棟破敗的村居前圍滿了交頭接耳的村民，喧喧鬧鬧。

    門口守著的捕快看見上司帶著人來，趕緊從村民中隔開一條通路。林捕頭停在門口，對著時青一拱手：“大人，請?！?/br>
    時青卻不碰那木門，只是抬了抬手掌，殘破的木門吱呀一聲就打開了。

    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內(nèi)功？

    阮秋色還在出神，就覺得一股又腥又潮的氣息撲面而來。

    像是鐵銹的味道，又夾雜著一點咸咸的腥臭。阮秋色用袖口捂住口鼻，從時青身后探出頭，往屋子里望了一眼。

    入目是大片的暗紅色，在地上蔓延成不規(guī)則的一灘，邊上已經(jīng)凝固干涸，中間卻還濕潤著。

    暗紅色的源頭，是屋子正中央倒吊著的人。

    這人□□著上半身，兩手無力地垂落。他雙腳被繩子緊緊綁住，懸吊在橫梁之上，頸間一道干凈利落的刀口，鮮血正是從這刀口綿延不絕地流出。

    他雙目圓睜，臉上寫滿震驚錯愕，似是想不明白自己何以喪命于片刻之間。

    “血……血……死人了！”阮秋色無意識地喃喃，突然明白了眼前是何景象。鼻端彌漫著血液的腥臭味，她胃里一緊，趕緊轉(zhuǎn)身跑出村屋，扶著門口的香椿樹嘔了起來。

    不是沒見過死人，但這樣死于兇殺，尸體還如此形容可怖的是第一次見。

    如果寧王是想讓她惡心，那真是出人意料的成功。這畫面她想忘也忘不了，晚上怕是要做惡夢。

    時青簡單地查看了現(xiàn)場，又問了那捕頭幾句，見阮秋色還不進(jìn)來，便出來尋她。

    “阮畫師可好些了？”

    阮秋色已經(jīng)不吐了，只是用手撫著胸口順氣。驀的，她想起了什么，忙問時青：“時統(tǒng)領(lǐng)，這莫非就是近日來傳說中的‘吊死鬼’干的？”

    京中的說書攤子十有八九都在宣傳這事，鬧得人心惶惶。據(jù)說那兇手已經(jīng)做了五起案子，最近的一次是在元宵節(jié)前，而且是在離京城最近的晉中。街頭巷尾現(xiàn)在都在議論，說是接下來就要輪到京城了。

    這青云村雖然只是郊區(qū)，但到底也是京畿范圍，還真讓傳言說中了？

    時青點點頭：“此案遇害者眾，是大理寺親查的重案，是以王爺派你我二人過來?！?/br>
    阮秋色不解：“我只是一個畫師，帶我來兇案現(xiàn)場做什么??？”

    時青對她一拱手：“阮畫師，此案能否順利告破，可全要靠您一支畫筆?！?/br>
    難不成是要她協(xié)助證人，繪制那殺人兇犯的通緝畫像？

    “若是要畫通緝畫像，你們叫我去衙門見證人便可，何必大費周章將我?guī)е链颂帲俊?/br>
    時青溫和地笑笑：“阮畫師誤會了，此案并無目擊證人?！?/br>
    “帶阮畫師過來，是讓您畫尸體?！?/br>
    “……”

    第5章 妙筆生花   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做鬼也……

    不止是畫尸體，還有那村屋的里里外外角角落落，時青都先拉著阮秋色仔細(xì)看了一遍。

    “時統(tǒng)領(lǐng)，我實在是怕尸體怕得不行，別提畫了，你讓我看我晚上都要做惡夢的……”

    阮秋色畏畏縮縮地扒著桌角，怎么也不肯靠近尸體一步。

    時青卻一本正經(jīng)道：“王爺公務(wù)繁忙，無法親臨。特命我?guī)е町嫀煂⑦@兇案現(xiàn)場角角落落仔細(xì)看過，再繪成圖畫給他過目。王爺說，若是阮畫師無法繪圖，以致案子無法告破，那他就只好治阮畫師貽誤辦案之罪。”

    衛(wèi)珩的原話是：“女人家天生膽小矯情，她要是不肯畫，你就拿刀比劃比劃，嚇唬嚇唬也就罷了?！?/br>
    阮秋色還想再掙扎一下：“時統(tǒng)領(lǐng)，我只是書肆里一個小小的畫師，資歷又淺畫技也不怎么樣，這要是有個偏差，更是耽誤辦案啊?！?/br>
    “阮畫師過謙了。王爺說您是過目不忘之奇才，又兼有當(dāng)世少見的繪畫技法，所畫之物無不栩栩如生。這份差事沒有人比您更適合了?！?/br>
    阮秋色過目不忘在京中是人盡皆知的，只是她一戰(zhàn)成名的那些年，衛(wèi)珩與時青已經(jīng)去了邊關(guān)打仗，所以并不知曉此事。

    昨日時青聽到魏謙對阮秋色的描述，簡直喜不自勝。魏謙剛走，他就忍不住進(jìn)屋去向衛(wèi)珩賀喜：“阮畫師擅長丹青，又過目不忘，正是能解王爺燃眉之急的人才?！?/br>
    衛(wèi)珩哼了一聲，不咸不淡地開口：“若非如此，她三番兩次觸我霉頭，此刻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br>
    ……

    聽了時青的話，阮秋色有些動搖。沒想到衛(wèi)珩嘴毒得緊，心里對她卻如此倚重。

    父親常說她是天生的畫師。天才與庸才的不同不在于手，而在于眼。不僅可以在看見畫面的瞬間快速解構(gòu)，如何勾勒設(shè)色皆心中有數(shù)；畫師的眼，看得定然比常人細(xì)致八分。

    而阮秋色不光有一雙畫師的眼，她對畫面還有著見之不忘的記憶力。漫不經(jīng)心地一瞥也就罷了，若是她凝神細(xì)看過的場景，數(shù)月都會栩栩如生、纖毫畢現(xiàn)一般。

    這異于常人的記憶力無疑是老天爺賞飯吃——她繪畫不需比對著參照，也不囿于環(huán)境。

    但眼下是要畫尸體啊！兇案現(xiàn)場??！

    誰要記得這種陰森可怕的場景一輩子?。?/br>
    她的過目不忘原本是錦上添花，現(xiàn)在完全是傷口上撒鹽啊！

    時青看阮秋色仍是一臉糾結(jié)不愿，只好祭出自家王爺原話來逼她一把。

    “王爺還說，‘阮秋色那眼睛若是看不得尸體，那留著也沒什么用，你就地挖了給我?guī)Щ貋戆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