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站在聶云念身邊的，是一名保養(yǎng)得宜的女性，她身材高挑纖細，墨綠色的連衣裙襯得她皮膚極白，即使能看出已經(jīng)不年輕了，依舊可以用美麗二字來形容。

    她正是陪同聶云念觀展的趙雨菲。

    此時趙雨菲也發(fā)現(xiàn)了聶慈，她皺起眉頭，快步上前，語氣冰冷地質(zhì)問：“你本事見長啊，居然把通話錄音發(fā)到了網(wǎng)上，險些毀掉你jiejie的未來，還真是沒有良心！”

    即使早就知道趙雨菲是個極度偏心的母親，這會兒聶慈仍覺得荒謬。

    “是你先把那些不實的照片發(fā)出去的，如果你不發(fā)，就不會造成任何影響?！?/br>
    “你現(xiàn)在竟然學會頂嘴了，果然是在鄉(xiāng)下長大的，沒教養(yǎng)的東西！”趙雨菲眼底滿是厭惡與不耐。

    展覽還沒正式開場，兩人的爭執(zhí)聲已經(jīng)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見狀，聶云念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趕忙扯住趙雨菲的衣袖，低聲勸說：“媽，小慈也不是故意的，咱們不要在外面爭吵，好不好？”

    聽到這話，趙雨菲狠狠瞪了聶慈一眼，這才拉著長女的手，走到另一側(cè)掛滿繡品的回廊。

    第9章 我以我手繪錦繡（九）

    母女倆相攜離開，突然間，聶云念回過頭，就那么一直望著聶慈。

    和平日里不同，聶云念沒做出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反而露出格外復雜的眼神，其中囊括著種種情緒，似厭惡，似愧疚，似解脫。

    聶慈不由變得謹慎起來，在原身留存的記憶中，聶云念是個非常理智的人，她冷靜地算計著一切，將骨血至親當作可以利用的棋子，最終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成為世界聞名的舞者。

    難道她打算在展覽上動手腳？

    自己不會食用博物館提供的餐食和飲品，杜絕了下藥的可能，那唯一與她有聯(lián)系的，便是已經(jīng)掛在墻面上的鐵畫《泛舟》。

    但一幅作品要在何種情況下才能影響創(chuàng)作者呢？

    好似想到了什么，聶慈的面色驟然一寒，她抬眸望著正前方的鐵畫，定定注視半晌后，走到角落給余湘打了個電話。

    “小湘，你之前有沒有見過和《泛舟》相似的鐵畫作品？”

    對于傳承技藝的手藝人來說，能毀掉他們?nèi)松谋阒挥小巴祹煛?，以聶云念的心機城府，眼下肯定早就準備好了種種‘證據(jù)’，只等展覽正式開始，在一眾媒體的見證下，將那些‘證據(jù)’呈現(xiàn)出來。

    “誒，你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我以前見過一幅名叫《淮水》的鐵畫，大概是五年前鑄造出來的，就收藏在博物館中，構(gòu)圖與《泛舟》十分相似，不過這種以山水為主題的鐵畫都相差不多，且細節(jié)上完全不同，各有各的風格。”

    聶慈邊和余湘通話，邊上網(wǎng)查到了《淮水》這幅鐵畫。

    正如余湘所說，《淮水》是一位鐵畫師傅五年前的作品，那位師傅姓徐，本身就鐘愛山水，這些年走到各地采風，用熟鐵將看過的美景刻畫下來，由于這幅作品質(zhì)量上乘，又是展現(xiàn)的是淮市當?shù)氐娘L貌，被博物館購置了，今天并沒有拿出來展覽。

    將手機上的文字盡收眼底，聶慈又仔細看了看《淮水》，便將聶云念的打算猜出了七八分。

    以聶云念謹慎的性子，必定不會親自出頭，而是選擇一個信得過的人，讓前來參展的觀眾注意到這兩幅鐵畫，而后她只要說一些模棱兩可的話，再拿出證據(jù)，便能將偷師的事實坐實了。

    屆時無論聶慈怎么解釋，都不會有人相信她的辯解。

    心里有了大致的脈絡(luò)，少女非但不急，反而走到墻根處，趁著人還不多時，仔細欣賞放在展柜中的作品，有少數(shù)民族的刺繡，有根雕，有剪紙，一樣樣精巧非常，令人贊嘆不已。

    遠遠望著聶慈的背影，聶云念和安時瀚對視一眼，沖著男人做了個口型：「盡快解決?！?/br>
    安時瀚無聲頷首。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樓上的學術(shù)論壇剛剛結(jié)束，淮市當?shù)氐拿襟w便一窩蜂似的涌入展廳。

    博物館館長在前引路，帶著藝術(shù)界頗有名氣的大家走了進來，其中還包括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熒屏前的老戲骨，以及在某些領(lǐng)域頗具影響力的專家。

    記者們不斷按下快門鍵，隊伍也不斷向前。

    終于，一行人來到懸掛鐵畫的展區(qū)前，有八幅裝裱好的鐵畫懸在墻上，其中《泛舟》恰好被放在最醒目的位置。

    “這幅《泛舟》很不錯啊，一般來說，山水的神韻用國畫來展現(xiàn)并不算難，但以熟鐵鍛造卻非易事，既要具備繪畫的好底子，又必須是一名好鐵匠，否則想以錘代筆，無異于癡人說夢?！?/br>
    “錢教授說的沒錯，大家看山巒的線條，仔細觀察能瞧見不規(guī)則的紋路，這并不是鍛造失敗的結(jié)果，而是鑄造者保持著一顆匠心，特地選用傳統(tǒng)而原始的方式加工材料，由于紅爐不像臺式電焊機那么穩(wěn)定，每次錘打都會產(chǎn)生微小的差異，這種不規(guī)則的紋理才是真正見功夫的?！?/br>
    華國日報的記者見兩位大師都對這幅兩尺見方的鐵畫贊不絕口，不由認真拍攝起來，準備將這段內(nèi)容發(fā)到網(wǎng)上，也能使年輕人認識到這些傳統(tǒng)的藝術(shù)文化。

    館長等人看完了八幅鐵畫，將將抬腳準備離開。忽然有人沖到正前方，他大概只有十七八歲，生了張瘦長的臉，眼睛略有些上挑，里面滿布著密密麻麻的血絲，顯然是太過激動所致。

    “錢教授，你鉆研鐵畫藝術(shù)多年，難道看不出這幅作品完全是偷師之作嗎？”

    錢教授戴著黑框眼鏡，身形適中，氣質(zhì)溫和，這會兒不由怔住了，“偷師？《泛舟》偷了哪家的技藝？”

    闖進展廳的青年正是安時瀚的學生徐棟，他得到老師的授意，就躲進展廳的角落中，等到一切就緒，便直接沖出來控訴聶慈。

    “早幾年，這個位置也懸掛過一幅鐵畫，名叫《淮水》，而如今《泛舟》不僅取代了《淮水》的位置，還竊取了徐家鑄造鐵畫的精髓，傳統(tǒng)文化本就亟待保護，如果大肆吹捧這種偷師的作品，哪還有人悉心鉆研鐵畫？恐怕不僅會讓傳承技藝的家族寒了心，還會促使匠人投機取巧，像《泛舟》的作者那樣靠走捷徑博得關(guān)注?！?/br>
    徐棟的控訴句句不離傳承，就是要在這些專家教授和媒體跟前，擴大事態(tài)的影響，從而一舉毀掉聶慈的名聲。

    聽到青年提及《淮水》，錢教授立刻想起了幾年前的那幅作品，兩者都以展現(xiàn)山水之美為主，構(gòu)圖相似，卻不能證明《泛舟》作者的技藝出自徐家。

    心里存著這份疑惑，錢教授直截了當說了出來。

    “諸位，我之所以說《泛舟》作者聶慈偷師徐家，是因為我有證據(jù)，聶慈曾經(jīng)參觀過徐家的鐵畫廠，而后鑄造的畫作便與徐家如出一轍，這不是偷師還能是什么？”

    徐棟很清楚，從鑄造技藝層面上看，聶慈與祖父的《淮水》并沒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但這些要點非專業(yè)人士根本看不出來，他們只會受到自己言論的鼓動，繼而認定聶慈是個卑鄙無恥的偷師者。

    等到所有人唾棄聶慈時，自己也算完成了老師交代的任務(wù)。

    “天吶，這些傳統(tǒng)技藝最忌諱偷師，那個聶慈也太不要臉了吧，把從人家那里偷來的東西收為己用，還厚顏無恥地將那幅骯臟的作品拿來參展，她簡直就是缺德！”

    “那干脆取個外號叫“言容功”，缺個德字算了！”

    “華國對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本就處于弱勢，全靠著那些家族苦苦支撐，現(xiàn)在出了聶慈這種無恥的臭魚爛蝦，險些毀了人家安身立命的根基，是不是太過分了？”

    “主辦方就應該快點把那幅《泛舟》摘下去，不管這幅鐵畫工藝如何，都不利于發(fā)揚傳統(tǒng)文化?！?/br>
    展廳內(nèi)的觀眾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來，言辭間將聶慈貶低到了極點。

    聽到這些話，館長面皮漲得通紅，腳下仿佛生了根似的，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有嗅到火藥味的記者將展廳內(nèi)的爭執(zhí)錄制下來，直接發(fā)到微博上，不多時就被營銷號轉(zhuǎn)發(fā)了。

    【聶云念meimei又添黑料，是真的出淤泥而不染，還是擅長推卸責任的白蓮花？（視頻）】

    這個id為新世代的營銷號之前就發(fā)過聶慈的黑料，如今又在聶云念的授意下，不遺余力地抹黑聶慈。

    在他看來，聶慈已經(jīng)跟聶家決裂了，一個無權(quán)無勢的孤女，根本翻不起什么風浪。

    為了吃瓜而關(guān)注新世代的網(wǎng)友不在少數(shù)，此時他們紛紛點開視頻，率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展廳內(nèi)精巧絕倫的展品，其次才是對這些文化瑰寶進行解說的專家教授。

    當網(wǎng)友們聽到徐棟的質(zhì)問時，內(nèi)心的天平不由自主地往青年那邊倒。

    畢竟徐棟是代替自己祖父發(fā)聲，再加上華國人對這種世代傳承技藝的家族天然的具有好感，網(wǎng)上的輿論偏向于他實屬正常。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聶慈三番四次被黑料纏身，這概率未免太高了點，我可不信她真是個清清白白的好姑娘?！?/br>
    【聶慈的人品本就極差，否則親生父母怎么會和她斷絕關(guān)系？這種冷血無情、不孝不義的人，什么下作不堪的事情都能干出來，什么骯臟濁臭的手段都能使出來，即使相關(guān)單位還沒查清事實，我也能猜到所謂的真相——肯定是聶慈偷竊了徐家的技術(shù)，不然她年紀輕輕的，怎么會鑄造鐵畫？】

    【別的不說，聶慈還挺有天賦的，之前的國畫就畫的不錯，現(xiàn)在的鐵畫也尤為出挑，要是她把心思用在正途上，說不定早就做出一番事業(yè)了?！?/br>
    【得了吧，快別往聶慈臉上貼金，我只想讓主辦方還徐家一個公道，遏制住傳統(tǒng)文化界汲汲營營的不正之風?！?/br>
    【 1】

    此時此刻，博物館館長雖說不便查看手機，卻也能猜到網(wǎng)上的輿論究竟是何走向。

    他原本以為，這場籌備許久的展覽能喚起傳統(tǒng)文化的生機，讓更多年輕人認識到深藏在歷史長河中的精粹。

    哪知道這場展覽不是生機，而是苦不堪言的毒藥。

    第10章 我以我手繪錦繡（十）

    多年來，淮市博物館一直致力于保護傳統(tǒng)文化，偏偏因為選擇作品不慎，毀了自身名譽。

    館長面色忽青忽白，他偏頭望著錢教授，嗓音嘶啞地問：“您仔細瞧瞧，這幅鐵畫的風格是否與《淮水》肖似，如果聶慈真竊取了人家的不傳之秘，在爭議得以解決前，我們博物館不能展出這幅作品?！?/br>
    原本鐵畫屬于傳統(tǒng)文化之一，人人都可以鉆研琢磨，并不存在偷師的說法。

    但淮市的鐵畫廠都是由各個家族實際掌控，他們?yōu)榱吮Ｗo自家的鑄造手法，才如此疾言厲色譴責偷師的行為。

    錢教授抬手推了推鏡框，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泛舟》，甚至還掏出隨身攜帶的放大鏡，仔仔細細將每一寸鋼鐵鑄造的線條看過一遍。

    “放大以后，鐵片本身確實存在鱗片狀的紋路，《淮水》也存在同樣的紋理，不過僅憑這一點根本不能斷定《泛舟》是偷師之作?！?/br>
    即使錢教授并沒有肯定《泛舟》與《淮水》間存在關(guān)聯(lián)，但展廳內(nèi)絕大部分觀眾都認定了是聶慈偷師。

    原因無他，徐家打造鐵畫的技藝全國聞名，甚至還有不少作品被收入華國博物館珍藏。

    這樣的底蘊，這樣的名氣，很難不讓人對其有所偏向。

    “聽說《泛舟》的作者年紀不大，不滿二十歲，還是個孩子，可能是一時間想岔了，才會做出這種事。”

    “二十歲也不小了，都成年了，也該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br>
    “聽說那個人還在網(wǎng)上直播打造鐵畫的過程，真是胡鬧，她自己偷了別家的技藝，還要廣而告之，萬一被別人學了去，徐家可怎么辦？”

    聽見眾人的議論聲，徐棟眼底劃過一絲自得，“我們徐家不會得理不饒人，只要聶慈公開道歉，并且保證以后再也不鑄造鐵畫，這件事情就算了結(jié)了，徐家并不需要她賠償什么?！?/br>
    “徐家還真是寬宏大量，能原諒那種卑鄙無恥的竊賊，要是換成我的話，肯定要起訴她竊取商業(yè)秘密，讓她賠償損失！”

    眼看著展廳內(nèi)亂成一團，聶云念刻意露出幾分憂色，低聲道：“mama，大家都在指責小慈，這可怎么辦啊？”

    趙雨菲雙臂環(huán)抱于胸前，眸光冰冷地望著展廳正中央的鬧劇，紅唇噙著一絲冷笑：“一切都是聶慈咎由自取，我早就說過，讓她好好在聶家呆著，安分守己的過日子，偏生她自己不識好歹，放著好好的大小姐不當，非要偷竊徐家的技藝，把自己弄的一身腥！腳上的泡都是她自己走的，半點怨不得人，念念你可要離她遠著點，免得影響了名聲。”

    趙雨菲的態(tài)度堪稱漠然，聶云念卻不覺得奇怪，畢竟她花了這么多年，努力討好自己的母親，要是半點成效都沒有，又何須她費心費力？

    “可是我還是擔心小慈，她就在展廳里，也聽到了這些人的辱罵，萬一想不開就不好了?！?/br>
    說這話時，聶云念的音量不算小，她身后恰好站著一名記者，聞言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隨后三兩步?jīng)_到徐棟跟前，扯著嗓子道：“聶慈也在展館里，不如你們當面對質(zhì)，如此一來，我們也能知道她究竟有沒有竊取商業(yè)秘密?！?/br>
    聽到自己的名字，站在角落里的少女抬起頭，她的眼神明亮，像是冬日里尚未消融的冰晶。

    先前鑄造鐵畫時，聶慈會開直播，她露臉的次數(shù)雖說不多，但那張尤為精致的面龐依舊給徐棟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這會兒只消一眼便認了出來。

    徐棟抬手指著墻上的《泛舟》，冷笑道：“聶小姐，你敢說這幅鐵畫是你完完整整、沒有受到任何人影響的獨立作品嗎？”

    這句話看似普通，卻給聶慈挖了一個陷阱，如果她急于否認《泛舟》與徐家的關(guān)系，便會落入到圈套當中——

    華國鐵畫皆以湯祖為源，天底下所有的作品都不能超出這個范疇，就連徐家也不例外，更何況無依無靠的聶慈了。

    少女一步步朝前走，人群紛紛向兩側(cè)散開，她站在徐棟跟前，身型看似清瘦，卻與徐棟差不多高，甚至在氣勢上尤有勝之，壓過了所謂的“苦主”。

    “你不必玩這種文字游戲，我能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這幅畫與徐家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也沒有受到徐家人的影響，這樣夠了嗎？”

    不知為何，對上聶慈那雙眼睛，徐棟無端覺得心虛，仿佛自己的想法全都被她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