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玉幽幽嘆了口氣，對鄭多寶道：“屋子里的地龍是不是不熱了，叫人再燒旺些?！?/br>
    鄭多寶感受了一下屋里的溫度，尋思著這再燒旺些，怕是要將人烤出汗來。但瞧著殷承玉雪白雪白的面色，又覺得還是之前那場大病虛了身子，殿下這才比旁人怕冷些，便連忙應(yīng)下。心里尋思著改日要命人做些藥膳，給殿下補補身體。

    等地龍又燒熱了些，殷承玉才掀開被子下床。

    鄭多寶伺候著他梳洗更衣后，便命人將午膳擺上來。

    殷承玉喝了一口羊肚湯，舒服的半瞇起眼，這才問起正事來：“人抓到了嗎？”

    ——早在除夕宴開始之前，他就安排了人手埋伏在皇極殿四周。昨夜妖狐現(xiàn)身，皇極殿陷入混亂之中，動手之人自以為無人注意，實則他的人早就已經(jīng)在暗處伺機動手了。

    “趙統(tǒng)領(lǐng)今早來回稟，昨夜抓到了兩個人，其中一人服毒自盡了，另一人被攔了下來，但嘴巴卻硬得很，什么也不肯說?！编嵍鄬毜?。

    “趙霖還是太過心慈手軟?！币蟪杏駬u了搖頭，道：“既然父皇將此案交由了薛恕去查，便叫他來領(lǐng)人。”

    薛恕剛回西廠，就又被傳去了慈慶宮。

    行至殿門前，他仔細拂干凈身上的雪花，方才隨著引路的小太監(jiān)進入廳堂內(nèi)。

    廳堂正中的紅寶座空著，只有鄭多寶在堂中候著他，見他來了，便道：“薛大人隨咱家來。”

    薛恕跟著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了一眼空蕩蕩的座位，出聲詢問道：“怎么不見殿下？”

    “這等小事何必殿下出面？”鄭多寶瞥了他一眼，覺得這位薛大人的規(guī)矩實在太差，忍不住道：“殿下是君，我等是臣。如何能隨意探問殿下行蹤？此為不敬！”

    薛恕摸了摸藏在懷中的帕子，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

    鄭多寶絮絮叨叨領(lǐng)著他去了暫時關(guān)押犯人的地牢。

    那嫌犯被綁在柱子上，腦袋垂落下來，看不清面容，上衣被扒了，身上猶有鞭痕，應(yīng)該是才受了刑。

    “就是這人了。昨日趙統(tǒng)領(lǐng)察覺這人形跡可疑，便將人捉住詢問，誰料其中一人竟服毒自盡了。這人倒是被及時攔下了，卻嘴硬得很，什么也不肯說?，F(xiàn)在便交由薛大人審問，望薛大人盡早查明真相，捉住賊人?！?/br>
    鄭多寶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這也是他光明正大帶薛恕來令人的緣由。

    東宮侍衛(wèi)發(fā)現(xiàn)可疑之人，交由負責此案的薛恕審問，無論從哪兒都挑不出錯來。

    沒能見到殷承玉，薛恕有些意興闌珊，也懶得浪費功夫，領(lǐng)了人就走了。

    鄭多寶則回了內(nèi)殿向殷承玉復(fù)命。

    “人領(lǐng)走了？”殷承玉正在弘仁殿里練字。

    “是?！编嵍鄬殦]退了伺候的小太監(jiān)，執(zhí)起墨錠磨墨：“什么也沒說就將人帶走了。趙統(tǒng)領(lǐng)花了一夜也沒撬開嘴，這位薛大人真能問得出來？”

    他實在有些懷疑。

    “他要是問不出來，也沒人能問出來了?！?/br>
    殷承玉哼笑了一聲，想起薛恕對付敵人的那些殘酷手段，也不由皺了皺眉。

    上一世薛恕那些手段固然有從廠衛(wèi)那兒學來的，但更多的，還是他打骨子里就帶著旁人不能及的狠戾。

    后來他掌管兩廠一衛(wèi)，將北鎮(zhèn)撫司詔獄里的花樣都翻了新，據(jù)說凡是進去的人，就是再難啃的硬骨頭，也沒有能撐過三日的。

    “且看著吧，很快便會有結(jié)果了?！?/br>
    *

    薛恕帶著人去了西廠大牢。

    西廠在鼎盛時期，也設(shè)有關(guān)押審問嫌犯的大牢，其中酷刑花樣不比詔獄少。只是后來西廠沒落之后，西廠大牢也隨之空置下來，但凡罪犯都進了詔獄。當然，這功勞自然也歸東廠或者錦衣衛(wèi)。

    然而這天下午，空置許久的西廠大牢又傳出了嫌犯的慘叫聲。

    這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叫西廠的番役們都驚了一驚，互相詢問這是誰在審問犯人。

    問來問去，人選自然只有薛恕一個。

    薛恕將人送進了西廠大牢后便再沒露面，之后沒多久，大牢就傳出連綿不絕的慘叫聲和痛罵聲。

    現(xiàn)在還待在西廠的，都是些沒甚本事也沒甚膽色的混子，此時聽到那凄慘的呼聲，臉色都有些難看，

    慘叫陣陣，吃酒劃拳是繼續(xù)不下去了，一眾番役各自散去，心里卻琢磨著這慘叫什么時候能歇。

    結(jié)果這一叫，卻是持續(xù)了整夜。

    第二天清晨，慘叫聲終于停了，滿身血氣的薛恕自西廠大牢走出來。

    原本有番役想上前同他打個招呼，恭維兩句，卻被他眼中尚未散去的戾氣驚住，連呼吸都下意識屏住了。直到他走過，方才敢大口呼氣。

    ——這會兒的薛恕，看起來比經(jīng)年掌管詔獄的貼刑官還要令人懼怕。

    不像個人，像殺人的刀。

    作者有話要說：

    殿下：也就暖床勉勉強強叭。

    薛?。?？別的也很行。

    第6章

    酷刑審問一夜，薛恕倒是撬開了犯人的嘴，但卻并沒有問出多少有用的東西來——對方也只是整個計劃中一個小環(huán)，奉命在除夕那晚將妖狐引到皇極殿去。

    至于其他，對方并不知情。唯一能確定的便是給他們傳信的人乃是忘塵道人身邊的人。

    ——這倒是和薛恕的猜測不謀而合。

    若是昨晚他沒有出手，妖狐現(xiàn)身引起恐慌，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恐怕就是這個忘塵道人。

    皇極殿居南，而忘塵道人所在的玄穹寶殿卻在燕王宮東北，當時事發(fā)突然，隆豐帝慌亂間下令讓人去請忘塵道人，宮內(nèi)又不許策馬，一來一回間，最快也需要兩刻鐘。

    但那晚忘塵道人出現(xiàn)之時，衣冠整齊，神態(tài)從容，端的是仙風道骨，顯然是早有準備。

    薛恕心中鎖定了人選，便又去了趟慈慶宮——向趙霖借人。

    剛上值的趙霖正帶著一隊侍衛(wèi)巡視東宮，見他滿身血氣過來，便先驚了一跳，神色驚疑不定：“你這是……”

    “犯人提審?fù)炅耍栉乙魂犎?，我去拿人，免得人跑了?！泵鎸Σ幌矚g的人時，薛恕總是極度缺乏耐心，連說話的語氣也毫不客氣。

    趙霖本還想問怎么這么快就審出來了，又很快反應(yīng)過來，就他身上散發(fā)的濃重血氣，顯然是上了酷刑。

    他先前對薛恕的判斷倒是半點沒錯。

    “調(diào)動東宮防衛(wèi)，我需得請示殿下?！蓖菫榈钕罗k事，趙霖倒是并未為難，還好脾氣地詢問道：“殿下已經(jīng)起了，你若是著急，可同我一道前去?！?/br>
    薛恕先是意動，旋即又想起自己審了一夜的犯人，衣裳滿是血氣臟污，旁人看看也就算了，卻不好驚到殿下。

    那樣的人，就該在高處，干干凈凈的。

    他搖頭，將嫌犯的供詞交給趙霖：“我就在此等候?！?/br>
    趙霖也不再多說，匆匆去尋殷承玉。

    殷承玉剛用過早膳，正在弘仁殿看書。聽見趙霖的回稟之后，他推開窗戶遙遙望了眼，卻只隱約看到個模糊的影子。

    “不必從東宮調(diào)撥人手，你知會龔鴻飛一聲，他平日里與東、西兩廠爭長短便罷了，可別耽誤了陛下交代的正事。叫他撥一隊校尉供薛恕驅(qū)使?！?/br>
    趙霖應(yīng)下后便快步退了出去。

    殷承玉隔著窗戶，瞧見他與薛恕說了話，之后便一道出了慈慶門，應(yīng)該是去找龔鴻飛要人了。

    他輕哼了聲，喚了鄭多寶進來：“前日叫你請?zhí)t(yī)去給薛恕看傷，太醫(yī)如何說？”

    鄭多寶愣了愣，不知道殿下怎么今日忽然提起這茬來，但還是一五一十回稟道：“劉太醫(yī)過去的時候，薛大人已經(jīng)自行處理包扎了傷口。臣不放心，讓劉太醫(yī)又復(fù)查了一遍。那傷口約莫有一掌長，并未傷到筋骨，劉太醫(yī)重新縫合了皮rou，又上了藥，說是養(yǎng)上半月就能長好了，”

    聽見要養(yǎng)上半月時，殷承玉下意識蹙眉，隨即卻又想到，薛恕自己都不愛惜身體，他在這兒咸吃蘿卜淡cao心做什么？真是閑的。

    薛恕這人，不僅骨頭硬，命也極硬。

    上一世殷承玉曾見過他胸膛上那些陳年傷疤，縱橫交錯，甚至還有一道落在了心口致命之處，但薛恕最后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還能折騰他！

    都說禍害遺千年，薛恕的命，可比他長多了。

    *

    薛恕自錦衣衛(wèi)領(lǐng)了二十名校尉，便直奔玄穹寶殿。

    玄穹寶殿位于東六宮以東，隆豐帝最近請來的高人們都被安置在此處，平日里除了皇帝傳召之外，道士們都在殿中侍奉祖師爺，少有人來往進出，便顯得有幾分冷清。

    但今日的玄穹寶殿卻寂靜得有些過分。

    薛恕命人守住玄穹寶殿各個出口，便帶人前往忘塵道人的住處。

    剛要敲門，鼻端卻嗅到一股極細微的血腥味，薛恕眼睛一瞇，抬腳將門踹開，當先沖了進去——

    只見正廳靠門處，兩個道士胸口重創(chuàng)倒在血泊當中，血跡自廳堂蜿蜒到后頭。薛恕順著血跡尋過去，就看見了懸在房梁上晃動的尸體。

    正是忘塵道人。

    薛恕看著晃動不停的尸體，猛然側(cè)臉看向邊上半敞的窗戶，當即便跳窗追了出去，只是到底遲了一步，他只遙遙看到一抹黑影閃過，之后便再尋不到蹤跡。

    眼見著追不到人，薛恕面色陰沉地折返回屋內(nèi)。

    忘塵道人的尸體已經(jīng)從房梁上放了下來，跟來的錦衣衛(wèi)道：“看來像是起了內(nèi)訌之后，畏罪自殺了?！?/br>
    薛恕不置一詞，繞著尸體走了一圈后，眼眸便是一閃，對其余人道：“你們?nèi)ネ饷媸刂??！?/br>
    其他人不明所以，但此時帶隊的人是他，便只好聽令退了出去。

    將人遣走之后，薛恕才蹲下身來，伸手在忘塵道人的喉嚨處仔細摸了摸，果然摸到了異常凸起。

    他眼眸微瞇，并指探入摸索，最后從忘塵道人的喉嚨里捏出一枚蠟丸來。

    這忘塵道人恐怕是知道自己大難臨頭，便想將保命的東西貼身藏著，只是估計沒想到殺他的人來的那么快，匆忙間想要將蠟丸吞進腹中，結(jié)果驚慌之中反被噎住，又被殺手勒死偽裝出自盡的假象，這蠟丸就堵在了食管處。

    要不是薛恕注意到尸體晃蕩不停，猜測殺手剛走不久。也不會注意到如此細微之處。

    薛恕將蠟丸捏開，發(fā)現(xiàn)里頭藏的是半張蓋了印的鹽引引紙。

    大燕的鹽商販賣官鹽都需要這引紙，他從前在那些鹽商手中見過。鹽引每“引”一號，分前后兩卷，上書數(shù)量價格幾何，加印之后，裁為兩半，前卷留檔，為“引根”；后卷則給鹽商作為憑證，為“引紙”。

    這藏在蠟丸里的引紙看不出絲毫特殊之處，但忘塵道人將其藏得這么隱蔽，就足以說明這引紙并不簡單。

    而且一個道士，手里卻有鹽引的引紙也十分可疑。

    薛恕將引紙收好，方才喊人進來收尸。

    如今有了供詞，忘塵道人又“畏罪自殺”，妖狐案已經(jīng)可以結(jié)案。但薛恕卻沒有急著去向隆豐帝復(fù)命。

    他有種直覺，這忘塵道人的死，怕不是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