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第二天，市政府發(fā)了燈火管制的通告，要進行防空演練，于是各家各戶都不得不掛起厚厚的棉氈簾子，力求不透出一點光去，因為據(jù)說滲出一絲光線就要罰款一千元。偌大的夜上海城變得漆黑一片，果真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

    佟誠毅來時，正趕上方惟站在一把椅子上掛窗簾，他快步走近前，微微仰頭看她細長的背影，忍不住叫她：“下來?！笔堑统恋穆曇簦瑫r向她伸出手來。

    方惟正疑惑他這時候怎么來了，忙著回頭問他：“你怎么這時候來？今天燈火管制，也許晚上要戒嚴(yán)的，你趕緊回去吧，晚了該走不了了。”她其實沒聽見他叫她下來的話。

    他只好替她扶著椅子，微微蹙眉看著，她伸長了手臂去夠窗簾的一角，整個人也變得細長起來，她掛好最后一個扣眼，搭著他的手，輕巧的跳了下來。仍舊問他：“等一會兒外邊就一片漆黑了，你不知道今天防空演習(xí)么？”

    他點點頭，解釋說：“知道。這兩天都不許有光，我想許多人都怕黑，也許你也怕?！彼f這話時，心里卻有一點小心翼翼，說完微微側(cè)頭去看她神色。

    她正觀察剛剛掛好的窗簾，不知擋了兩層，是否能密不透光，似乎并未多想，搖搖頭說：“那你想錯了，我從小就不怕黑。”

    她說著拍了拍手上絨布屑，轉(zhuǎn)身去灶間看小爐子上燉的湯，想起什么又從里面伸出頭來向佟誠毅道：“我今天做毛蟹炒年糕，還燉了湯，也許你可以吃完飯再走?！彼吹剿c了點頭，回身向她那張書桌走去，方惟忽然緊張起來，桌面上正放著她今天剛買回來的晚報，上面刊登著一則幾大華資紗廠正式與日資達成合作的新聞，其中佟氏紗廠赫然在列，還配了一副照片，幾家紗廠的負(fù)責(zé)人及幾個日軍軍官的合影，油印的黑白照片，上面的每個人都面目模糊，然而方惟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站在后排一側(cè)的佟誠毅。

    她看著他盯著那頁報紙出神，有點心急，忍不住后悔自己沒有及時把報紙收起來。她不知為什么，從心里覺得他不是那樣的人，報紙上這樣登出來，大約會讓許多人認(rèn)為他和那些情愿與日軍合作的企業(yè)家一樣，是賣國求財?shù)娜税伞Ｈ欢偸窃敢庀嘈潘且驗榻?jīng)營困難或是別的原因，做出的無奈選擇。

    他忽然轉(zhuǎn)頭看她，因為沒有燈，一片昏黃模糊的光暈里，她站在門內(nèi)，門框遮住她半邊身體，只能看見她一側(cè)柔婉的剪影。

    她留他吃晚飯，本來想著，雖是燈火管制，但并未說要宵禁的事，卻不曾想，一頓晚飯還沒吃完，就有人來弄堂里傳話，說門口那條路封鎖了，暫時不能出門。于是他今天就走不了了。

    沒過多久，窗戶上傳來沙沙的聲音，方惟在書桌上點了一支紅蠟燭，傾身靠在窗邊聽了聽，疑惑著猜測：“是下雪了么？”

    佟誠毅坐在她書桌對面的圈椅里，似乎在看一份文件，他此時也探身去窗邊聽了聽，又抬手要去撩那窗簾的一角，馬上被方惟制止了，她說：“不能看，透出光去，要被罰款的?！?/br>
    佟誠毅瞥了她一眼道：“怕什么？哪里那么巧，就被看見了！”說著又要伸手，被方惟一把拉住了袖子，她說：“還是不要犯規(guī)，我最是遵紀(jì)守法的?！?/br>
    他被她扯著袖子，忍不住笑了，收回手來，在她面前的紙上點了點，說：“最守法？那你這個寫的什么？”

    方惟因為替學(xué)生擬了法文版的抗日傳單，今早被叫進校長室去，被金校長并幾個副校長一起輪番訓(xùn)斥了一節(jié)課的功夫，這時候她正在奉命寫悔過書。

    她自己低頭看了看，十分坦然的說：“悔過書?！?/br>
    “方老師從不犯規(guī)，為什么又寫悔過書？”他微微側(cè)頭看著她，故意的問她，其實昨天他是看到她在燈下譯一段言辭非常激烈的抗日文字的，他看著她在譯好的法文下面，又加譯了一段英文，便猜測是一張宣傳單。

    她斟酌了一瞬，忽然想問一問他，她說：“國破山河在，非要讓學(xué)生們兩耳不聞窗外事，總是不對的。你說是吧？”

    她說完留心去看他的眼睛，他正抬眼看她，眼神帶著一絲復(fù)雜的笑意，并沒有回答，反而問她：“你倒很關(guān)心政治？”

    她突然有一點失望，心里嘆了口氣，只點點頭說：“弄堂口的黃太太也關(guān)心政治，說等日本人走了，要連放三天鞭炮呢。”她說得別有用意，他聽了，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于是，她仍舊趴在桌面上寫一千字的悔過書，他坐回圈椅里看文件，其實他是佯裝看文件罷了，他借著那支紅燭，悄悄看她，既歡喜也憂心忡忡。

    因為下了雪，入夜更冷了。方惟從五斗柜里找出另一支蠟燭來，就著手里這支點亮了，遞給佟誠毅。她端著燭火打算回房里去，一推門，便有一團黑影兒“噗通”一聲，似乎從門框上方掉下來，方惟本能的一聲驚呼，“?。　?/br>
    佟誠毅本是剛剛轉(zhuǎn)身，聽到她的叫聲，旋身過來，把她拉到自己身側(cè)，抬起手里蠟燭檢查她身上，急聲問她：“怎么了？”

    方惟站定緩了緩，她把手里的蠟燭向房門的方向慢慢抬了抬，暗影里，顯出一只半個手掌大的灰老鼠，燭光照著它一點豆圓的眼睛，正朝他們這邊看著。

    佟誠毅順著方惟的燭火方向看去，松了口氣不覺笑了，他看了看方惟驚慌的眼睛，調(diào)侃她說：“不是從小不怕黑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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