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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著青灰的粗布短衫,像是街上偶然走過的貨郎,全沒了當初站在佟誠毅身旁二少爺?shù)馁脙?,只一雙眼睛仍舊含著輕靈的少年氣。 汀州地處偏南氣息和暖,方惟開著木窗,翻譯組的同事送了她兩只金黃的柚子,她笑著讓他說:“你來的正好,我請你吃柚子。”說著把剝好的一碗推到他面前來。 紹普拉開長凳與她對坐著,毫不客氣的拿了一片吃起來。 他們燈下坐著,方惟看他總覺得像是看到另一個人。她想了想說:“我還沒來得及說我是怎么來這兒的?!?/br> 紹普擺擺手說:“你不用說了,我已經(jīng)知道了。” 方惟愣了愣,爾后問道:“你還調(diào)查我了?” 他嘿嘿一笑說:“不必調(diào)查,你們的資料都在那擺著呢,現(xiàn)成的?!闭f完又問:“你們要并進來,前后事情商議的怎么樣了?是要把人馬都搬過來么?” 方惟搖搖頭說:“應該不會全都過來,這兩天還在商討中,也許會作為副刊的形式存在,人員配置還要重新調(diào)整。” “哦。”紹普點點頭,他心里考慮著別的事。 他起身自己找了條毛巾擦了擦手,又坐回來說:“方惟,我今天來不是來閑聊的,我是有正經(jīng)事兒要說。” 方惟正剝另一個柚子,她看看他,也猜不到他有什么要緊事說,含糊的點頭應著:“嗯,你說?!?/br> 他想了想,說:“我知道你為什么突然離開上海,不僅僅是為了手里的這些事吧,更是因為我大哥,是不是?” 她低頭聽他問著她,這時候再來討論這件事,于她有些時過境遷了,她沒抬頭,只淡淡說:“也不全是,終究還是為了手里的事?!?/br> 她不愿承認她是被傷透了心轉(zhuǎn)身的,不要緊,他替她留著面子。 他說:“從前我不理解我大哥的時候,你卻是相信他的;現(xiàn)在我能理解他了,但也不能怪你,他著實做了傷人心的事,但這里面的苦衷一言難盡,我今天要替他向你解釋解釋?!?/br> 他說苦衷,她抬頭來看著他。 他接著說道:“我在宜昌盤桓了一段時間,這期間宜昌正打策應戰(zhàn)。我看著子彈打出去,帶著火光硝煙不能不讓人熱血沸騰,然而煙火散盡是一片尸橫遍野。生命也就是須臾之間的事,想一想實在經(jīng)不得蹉跎,更經(jīng)不起擦肩而過?!彼f起看到的戰(zhàn)場和生死,說這些話時的語調(diào)像極了某個人。 他還沒說苦衷是什么,就先勸她看開。她低下頭沒說話,畢竟她經(jīng)過的生死比他多。 紹普看看窗外朦朧夜色,重新理了理思路說:“你和我大jiejie是同學,知道我大jiejie的事情。她出事時我不在家,但我一直有疑問。從小到大我大jiejie跟我大哥最要好,她走上這條路,若說我大哥完全不知情,我是不信的?!彼贿呎f一邊搖著頭,接著道:“后來我們舉家遷回上海,我曾經(jīng)問過我大哥,他不準我多言,我反而更覺得他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他特別難過,是因為他自責?!苯B普說完,看著方惟。 關(guān)于茵茵,她陷入回憶里去。她腦海里還是那夜茵茵在產(chǎn)床上竭力的抬頭,在人群里找她的樣子,灰白臉色上最后一點期許的目光,無聲的叫她逃走。她是性命相交以子相托,那之后方惟便是為她這個托付盡忠職守竭盡所能。 她想起自己帶著孩子輾轉(zhuǎn)到上海來找茵茵口中的大哥,她不敢輕易交托孩子給他,一個人初到上海時很是艱難過一陣子,等細細打聽過佟誠毅本人的情況后才去敲開佟家大門。她本以為這件認親的事會十分繁瑣,也許會被當場拒絕,然而卻出人意料的順利,那時她也很疑惑,佟家竟沒有為此為難過她,佟誠毅竟沒有提出過疑義。 現(xiàn)在看來,也許,他本就是知情的,她想。 她抬眼去看紹普,眼中有一點細碎的光。 紹普接著說道:“后來上海淪陷了,他在極困難的情況下堅持經(jīng)營紗廠,我知道這是我大哥。但他為什么突然與日軍合作,包括后來低頭去和臭名昭著的姚氏父子結(jié)交,甚至要娶姚家女,我一直也不懂?!彼皇址鲋侵皇㈣肿拥耐耄皖^停了一停說:“直到有一天,我被安排代替被炸傷的同志去碼頭接手一批藥品,沿江兩岸不斷的有日軍的飛機在轟炸,一片混亂,貨品沒來得及清關(guān)就全數(shù)轉(zhuǎn)運。我在車廂里驗貨,藥品是裝在鴉片外箱里的從上海港運出,貨單和過關(guān)證上蓋有姚云峰的私章,但是單尾上的簽名是有人代簽的,雖然寫的是姚云峰的名字,但筆記我認得出,一共十七張單據(jù),盡數(shù)都是我大哥簽的字,絕不會錯?!彼站o的手擱在桌面上,眼神篤定。 是他簽的字,她在心里想著。 “那一刻我坐在鴉片箱上,突然明白了我大哥。堅持經(jīng)營紗廠,成品棉紗運往內(nèi)地是為了運輸藥品,棉紗線斷了之后,與姚氏聯(lián)姻,也是為了運輸藥品?!彼鋈幌蚯皟A身向方惟道:“他在運輸線的這一頭,那一頭是一片生死,他不能退。” 方惟被他看著,沉默著。 紹普卻自己嘆了口氣道:“其實我大哥,也做過別的努力。我從香港回來,他曾安排我去見姚靜雅,我那時以為他是為了生意上的方便想讓我娶姚家小姐,我看不上姚氏販賣鴉片,流氓頭子起家,把這事攪黃了。我如果知道實情,我一定好好奉承姚靜雅,愿意同她結(jié)婚?!彼呎f邊后悔著:“如今晚了,既害了我大哥,也害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