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扇畫的哪？金絲楠木紅漆床，剔透無瑕白玉枕。

    竹扇畫的誰？蜂腰猿背的上位者側(cè)臉線條剛硬豐毅，頭戴的獅虎戲珠冠是依禮制只有親王以上的品位才能佩戴，他手臂間掛著的黃衫意有所指地畫著一條五爪游龍，地上更是散落著一頂旒珠冠。而下位者，只有半條少年人特有的細長小腿，看不清面容。

    竹扇哪來的？通過圣上自己手里的生產(chǎn)網(wǎng)，自產(chǎn)自銷倒賣出去。由于畫得實在朦朧旖旎，大至瓦舍茶館，小到街巷市井已經(jīng)傳遍了，有點見識門路的人才敢揣測身份，更多百姓只是拿它當作普通春.宮圖，還擅自進行二次加工傳播，導(dǎo)致封禁工作變得更為困難。

    若是要強行下令，私藏畫像者斬立決，恐怕在場的每一位官員家中都要受到牽連。

    這事有蹊蹺，區(qū)區(qū)一個書生畫手怎敢偽作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作品，那么多件衣衫，想要悄無聲息地偷梁換柱也不簡單，他背后有勢力。

    嗯，有蹊蹺，不簡單，有勢力還是說點朕不知道的吧。紀箏靠在椅背上，掐了掐眉心。

    他的情緒已經(jīng)從慌張?zhí)颖艿綋鷳n恐懼，到暴怒發(fā)火，再到平靜冷笑。

    圣上宣將軍左瞧右瞧，見常伴圣上左右的璟王今日確實不在，便大膽開了口，這畫的真的是真的嗎，怎么可能？！

    他本就是武將，天性直爽了些，藏不住那么多彎彎繞繞。

    臣不信，臣第一個不信！那些人是沒見過圣上與璟王的關(guān)系是多么水深火熱，才會相信這畫。臣覺得，圣上既然沒露臉，干脆就發(fā)收繳之后，發(fā)檄文批駁否認，殺掉畫師以示眾不就

    趙太傅捂著心口，痛心疾首道：什么真的是真的嗎！當然是假的了！你否認有什么用，關(guān)鍵是天下心里怎么想怎么覺得！

    一想到那夜自己得到的消息明辭越披皇袍在宮內(nèi)策馬奔馳，趙太傅對這事真真假假也多少有了判斷，一下子胸口更悶了，一口老血淤積其中。

    你問朕，真的還是假的？紀箏垂下了眸子，抿著唇，有些出神。

    兩三個時辰前，他與皇叔也爭辯過這個問題。

    宋涯肯定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猜到了什么，或者得了誰的授意暗示才這么做。

    朕明白他沒看到真的沒看到，你先別碰朕了。紀箏的聲音越來越小，甩脫了明辭越的手，我們，先解決問題。

    宋涯畫的不是真的，這件事恐怕只有他二人能確信。

    那夜一直都是他在上，皇叔在下。況且明辭越背后有傷疤，從左肩到右腰，長長一道能將人撕裂的可怖傷疤。

    可這種理由怎么可能呈得上臺面。

    這是西漠的巫蠱術(shù)，是黎嬰，他在插手cao控京城里的紡織鋪，鬧這么大動靜就是為了告訴我們他回來了。

    這蠱名叫分情蠱，字面意思，拆散有情之人，并沒其它什么作用，方才讓圣上受驚了。明辭越燒完了兩個巫術(shù)小人，抬頭道，只要這一條不起效，這蠱下得就是失敗的。

    不是因為這個蠱，跟它沒關(guān)系。紀箏小聲辯解道。

    明辭越把玩著他的手指，捏著指肚，一點點捋順到掌心，他的語氣平淡而真誠，故作輕松，似乎有帶了點隱約的期待：圣上剛為臣將明氏罪名洗脫，不妨借著西漠人提供的良機，名正言順，順理成章

    不行，朕不行，你更不行，不合適至少現(xiàn)在不合適。紀箏連忙出聲打斷他，生怕他下一句就是臣可以入宮為妃，讓未來的真龍?zhí)熳尤雽m為妃？！那他可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罪人了。

    這畫絕不能認下，不是顧及他的龍顏龍威。而是明辭越作為一個受百姓愛戴，推崇上位的千古仁君，他的名聲清譽絕不能受半點玷污。

    明辭越與他額頭相抵，眼底印著眼底，鼻尖廝磨，唇對著唇，一開口說話便會碰在一起，什么叫做不可以，臣不懂。是不是黎嬰可以，顧叢云可以，連那些個宋涯楊駟都可以，只有臣不可以?，F(xiàn)在不合適，那什么時候合適？

    紀箏抿了下唇，明辭越的質(zhì)問不無道理，其實什么時候都不合適。

    是不是非得要我持劍逼宮，謀朝篡位，逼得圣上年少退位被一輩子圈禁在我的后宮里后位上才合適？！明辭越越說越急促，唇間的觸碰猶如猛然襲來的驟雨狂風，雙眸深處又黑又靜，是暴風雨前的深海洋面，圣上，為什么不敢看我了？

    明辭越！你紀箏猛地推開了他，險些脫口而出你怎么會知道，咬了咬牙憋了回去，你弄疼朕了。

    明辭越被他推開后，恍惚了僅一順，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淡然，只不過視線一直黏在他的身上，平靜地凝視，無處不在，緊緊追隨的目光，讓他羞恥難安，無處遁形。

    桌上的湯圓米粉已經(jīng)涼透了，不能吃了。

    報！

    一聲高亢的侍衛(wèi)聲從外面?zhèn)鱽?，打斷了他的回憶?/br>
    禁軍來報，宋涯已經(jīng)死了，死在自己家中，初步判斷時間約有兩天有余。

    報！翰林院有些學子在宮城門口靜坐示威，說是璟王玷污圣上威名，要求壓入天牢，刑部來審。

    報！京城內(nèi)疑似出現(xiàn)西漠來的細作。

    報！西六洲來報，西漠人驟然東侵，打著結(jié)成圣婚，和緩關(guān)系的名號，擾得邊境百姓苦不堪言，守城督衛(wèi)請求朝廷派兵增援！

    這西漠人還說原本天子嫁西漠，璟王娶公主，兩國就可相安無事，要怪就怪大燕自己的皇室不受約定，通，通，通.jian成癮

    仿佛一個火星，劈里啪啦點燃了一整串炮仗，竹扇之事儼然已經(jīng)無關(guān)輕重了。

    臣請求讓璟王再次替國出征，以證清白和忠心。宣將軍起身，呸了一口，省得在京城中還要遭小人算計，清譽受辱，平白遭受牢獄之災(zāi)。

    臣附議。臣附議。

    臣也附議，這場大災(zāi)實是另一良機。趙太傅緩緩拜身，璟王再赴邊疆為國出征，圣上留在城內(nèi)安撫民心，若是此劫過了，或許那張畫像之事也就可以被翻過頁了。

    朕不準，哪怕是讓朕去西疆議和，他也不準離開京城半步。紀箏也起了身，此事沒得商量，你們都各自領(lǐng)命下去穩(wěn)定城中局勢，稍后再推人選。

    明辭越是要當天子，穩(wěn)天下，定民心的人，他身上的包袱遠比一次戰(zhàn)爭要更重要。這戰(zhàn)爭是道原書中沒出現(xiàn)過的坎兒，若是出現(xiàn)半點閃失，那就是贏了戰(zhàn)爭，賠上了大燕的未來。

    政事堂里的官員說散即刻就都散去了，只留了一個趙太傅走得慢，搖搖晃晃，臨開門前，又轉(zhuǎn)過了身，圣上既然璟王殿下不在，就容臣再多問一句，是不是真

    紀箏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他，畫像是不是真的？不是！朕有證據(jù)，那上面畫的根本不是皇叔！

    臣是想問，圣上跟璟王殿下是不是認真的？

    都是些捕風捉影的事，老師恐怕多慮了，這話又是什么意思紀箏的目光有些躲閃，下意識地往身旁屏風簾幕后瞄。

    那就是否認了？趙太傅步步緊逼，咄咄逼人，圣上跟璟王殿下沒什么，這事可又有證據(jù)證明？

    紀箏緩緩偏開頭，毫無遮掩地望著簾幕后的一處，嘆了口氣：沒有就是沒有，朕用心證。

    知道了，是老身失禮了。趙太傅彎腰行了禮，還未等他起身，圣上身側(cè)的簾幕猛地一陣晃動，一張鋒芒如月的臉從中探了出來，面色微青，一言不發(fā)地穿過整個政事堂而過，不顧身后傳來的小聲呼喚，離開了大堂內(nèi)。

    來政事堂召見朝臣官員前，紀箏就已明確表達過兩人避嫌，暫時不要同時出現(xiàn)為好。

    可明辭越平靜又倔強地執(zhí)意要來，若是再也不能共同出現(xiàn)，哪怕讓他永遠呆在圣上身后的陰影里也好。

    可等明辭越真的來了，躲在后面聽到那些人是怎么議論他，他倆關(guān)系，他倆那副偽造畫像，紀箏又莫名替他委屈，替他難受。

    珍惜眼前人吧。趙太傅笑得咳嗽起來，圣上證明不了你倆沒什么，卻有人拼盡全力只是想為你做點什么，留下點痕跡，證明你倆之間有過或者有什么。

    您只用心證，可是有時候連心都會騙人的。

    老師不是之前還要我警惕璟王的嗎，怎么眼下紀箏有些困惑不解。

    傻孩子。趙太傅大笑，他是把能傷人的利刃沒錯，但圣上握住的若是劍柄而非劍身，就能讓這利刃鋒芒對外，為己所用。

    把利用說得這么清新脫俗。紀箏撇了撇嘴，明辭越怎會傻到明知被人利用，還要沖上頭陣。

    趙太傅又捋著胡須，是嗎？

    報！西漠細作突破阻攔挑釁到宮門口了，璟王殿下好像要前去應(yīng)戰(zhàn)。

    *

    說是挑釁，可遠遠不及。那人蒙著面，趁亂匿身在門口的學生百姓之中，借著官民擁擠推搡的時機，拉滿了手里的弓，對準了赭紅色的宏偉宮門，一箭穿云而出，帶著一件火紅的嫁衣，力道之大，刻入木門整整三分。

    底下聚眾鬧事的學生和圍觀的群眾，見兇箭一出，紛紛嚇白了臉，屁滾尿流散得迅速。

    嫁衣飄揚在宮門的最高處，猶如一道陰云中被吞的朝霞，殘敗的夕陽，隨風翻卷。

    曾經(jīng)我西漠皇子男扮女裝，委曲求全，嫁入你大燕皇宮，就是為了兩國友好友誼，誰知你們不珍惜，不尊重，眼下戰(zhàn)火都是因你們而起，萬千無辜百姓被卷入水深火熱。

    現(xiàn)在我要你大燕國君鳳冠霞披，心甘情愿地入我西漠謝罪。

    一份戰(zhàn)書，一份婚書，都裹挾在嫁衣里了，任貴國國君以及百姓挑選。那人的聲音在死寂中揚得很高，男女莫辨，不過，我相信，無論是聯(lián)姻議和，還是戰(zhàn)場作戰(zhàn)，貴國國君最后都會識趣地穿上嫁衣，來我西漠的。

    你歸京不好么，養(yǎng)在宮里繼續(xù)做你的瓔貴妃。紀箏坐在高高的步輦里，由人抬著緩緩出了城門，靠近那個所謂的西漠細作，弓箭手藏在輦轎之后，一點點地準備靠近，之前是朕負了你，回來吧嗯，瓔，瓔？

    周圍全是民居，房屋建筑復(fù)雜萬分，躲身之中的肯定不僅普通百姓，還有西漠的后援。

    那人猶豫了片刻，猶如魅影一般，飄忽過來，轉(zhuǎn)瞬間又貼得很近，直接攀上了輦轎，紀箏幾乎能感覺到他似蛇爬行游走在自己身側(cè)，吐著毒信的嘶嘶聲。

    那怎么能行？我給你當了三年的妃子，輪到你了，三年為期，說不定，你的皇叔還能心甘情愿等你三年。

    下雪了？黎嬰抬手接了幾片雪花，順手把身上的紅衣披去了紀箏肩頭，笑了起來，畢竟現(xiàn)在還是一國之君，身體金貴得很。

    紀箏頭皮瞬間炸起，不禁推搡著他，離朕遠點，咱倆不熟，朕已經(jīng)是有婦之夫了

    有婦之夫？黎嬰念叨了幾遍，笑得更開心了，才不是，我給你們備了新婚禮，送了好時機，你都不敢要。你不敢接受他，是覺得他太好了，和你不一樣。

    不如選我，我能懂你，和你一樣。

    紀箏目光亂瞟，半句也聽不進去。他后悔死了自己非要選了這種主意，黎嬰貼得太近了，兩個人的身影交疊在一起，弓箭手根本無縫可入。

    就在這時，馬蹄聲從輦轎之后傳來，黑馬猶如一柄鋼刀，直插將閉合的門縫而出。小雪灑在他的肩頭，旋即就被體溫烘成了水，沾濕了他沒披玄甲的貼身帛衣，淅淅瀝瀝在他背后勾勒出那條突兀長痕的突兀輪廓。

    明辭越上身立在在馬背之上，隨著駿馬的一個飛躍，碰到了箭羽，一手拔下，折斷成了兩半。

    妖艷的嫁衣像半只蝴蝶的翅膀，旋轉(zhuǎn)著往下落。所有在場人的目光都盯緊了那件衣服以及半空滑出的兩封信箋，婚書還是戰(zhàn)書？

    明辭越的劍鋒從空中劈過，繞起紅衣，劈頭蓋臉砸在了黎嬰臉上。

    他緊拉韁繩，把身后的長弓長箭交由自己的身前人兒。

    何曾相似的場景，何曾相似的動作。

    明辭越的喉結(jié)輕輕滑動：婚書還是戰(zhàn)書，但憑圣上。

    紀箏聽得見耳側(cè)的砭骨獵風，聽得見自己凌亂的心跳聲，唯獨聽不懂自己在亂想些什么。他的角度甚至看得見明辭越懷中有封已經(jīng)備好的信箋，上書一個戰(zhàn)字，為他做好了萬全的退路。

    紀箏屏了氣，倚在明辭越懷里，回首拉開了弓

    等黎嬰慌忙扔開衣服，他肩側(cè)的人兒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整個輦轎上唯獨他一人，被周遭的密密麻麻的弓箭手所包圍。

    明辭越懷擁著他，帶著他繞著黎嬰繞了一圈，挑釁地勾了勾唇。所有人都看得清天子懷中的那份穿透長箭的宣戰(zhàn)書。

    紀朝鳴黎嬰突然詭異地笑了起來，你最好別后悔。

    馬蹄踢踏，帶著他二人沿著落了雪的京城長街往北去。不少民戶偷偷打開了窗牖，看著新年的第一天這場差點點燃京城的戰(zhàn)火被悄然熄滅。

    他們的天子和王爺同乘著一匹渾黑馬駒，懷揣著宣戰(zhàn)書，打熾紅的燈籠下而過，漸行漸遠。

    有些人后知后覺地拿出那竹扇畫，舉在空中對比一瞧，卻恍然發(fā)現(xiàn)男子背部的輪廓模樣根本對不上號。

    這下全京城都見著了，完了，洗不清了。紀箏自暴自棄貼在guntang的胸膛上，耳尖紅了一片，小聲念叨，你啊，這是綁架

    第51章

    抓痕能說明得了什么呢？抓痕什么都說明不了！

    紀箏有些心虛地吞了吞口水, 尷尬地想扭開頭，可目光就是緊緊鎖定在那勁瘦有力的肩頸肌rou上，刻入血骨的傷疤戰(zhàn)績旁, 四道不長不短，猶如貓撓的小痕跡。

    反正他本來也就是個昏君人設(shè)，頂多也就說是他酒后失態(tài), 霸王硬上弓，強辱了大燕第一明月光璟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