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暗夜中，一道氣息無聲息地離開劍元宮，一路馬不停蹄，最后落在了蒲淶海邊。

    這人落了下來，赫然是一身黑裳、戴著面具的百葉。

    百葉凝望著蒲淶海在星光下閃爍的銀白點(diǎn)光，她深吸口氣，念訣入海時(shí)，一道悠緩男聲在后響起：“百葉，你做什么？”

    百葉回頭，見到星光鋪陳，一年輕公子從身后顯形，一把青傘被他握在手中。他清雋明朗，溫若珪璋，微挑望來的一雙桃花眼，不見昔日的慵懶調(diào)戲，而是多了些復(fù)雜神情。

    百葉不冷不熱：“公子。”

    謝春山嘆一聲，溫和道：“你身染魔氣，幾次受傷，讓我頗為擔(dān)心。如今更是夢魘了，跑來這么遠(yuǎn)……罷了，誰讓你家公子能者多勞呢，跟我回去吧。”

    他向前走一步，百葉向身后的海退一步。

    百葉微微一笑。

    她道：“事已至此，公子還要陪我做戲？公子不是早就知道了，我是魔！”

    她不加掩飾，身上重重魔氣散發(fā)出來。若是有旁的修士在，必然大驚失色——如她這般能夠?qū)⒛庾杂墒諗康娜?，大約只有芳來島原先那個(gè)江臨才有這般能力。

    這種高等魔物，潛伏在修真界，其心可誅！

    謝春山不為所動(dòng)，依然平靜：“跟我回去?！?/br>
    百葉冷淡：“魔子已經(jīng)蘇醒，最近一年，修真界四處封印魔xue開始松動(dòng)。你我都知道，平靜的生活結(jié)束了。我要回去魔域了?！?/br>
    謝春山：“魔子召喚了你？你們到底有何目的，一直潛伏在修真界？”

    百葉幽幽盯著謝春山。

    她道：“誘你入魔，算不算目的？”

    謝春山眸子一瞇。

    百葉垂下眼，看著地上青年清渺的影子。她出一會(huì)兒神，恍惚道：“江臨要引芳來島入魔，他成功了。我只是想引你入魔……我剛認(rèn)識你時(shí)，以為你是劍元宮的天才，以為你會(huì)成為首席。只要你入魔、只要你入魔……”

    謝春山：“你我數(shù)百年的情誼，你要用這么簡單的因果來概括？”

    百葉：“不然呢？”

    她猛地抬頭，隔著冰冷的面具，她幽冷的眼睛盯緊謝春山。她在這一瞬，生出無限恨意，又生出更多的澀意——

    “我對你百依百順，百般引誘。我也不知你到底知不知道……現(xiàn)在看，你大約是知道的吧？你明明知道我心懷異心，還留我在身邊?！?/br>
    她苦笑：

    “我欲誘你入魔，你卻想渡我為人?！?/br>
    海風(fēng)撲來，百葉衣衫被風(fēng)吹亂。她眼睛眷戀地看著謝春山，這個(gè)人，她跟在他身邊數(shù)百年，他嬉皮笑臉整日吊兒郎當(dāng)，整日jiejiemeimei到處當(dāng)爛好人，把本應(yīng)是他的首席之位讓給姜采，隱瞞自己也是先天道體的事實(shí)……

    她為魔！

    偏偏遇上這么一個(gè)圣潔慈悲的人！

    在她看來，謝春山比什么修真界人人看好的張也寧、姜采，都更適合成仙。真正的仙人，若是謝春山這樣的，那么……一切悲劇，就不會(huì)誕生了吧？

    百葉目中悲意流轉(zhuǎn)。

    謝春山道：“與我回去，百葉。這幾百年，你跟在我身邊，我知道你不是什么惡人，也沒什么惡念。我們回去，當(dāng)這些事都沒有。魔子蘇醒會(huì)召喚很多人，但是只要你在我身邊，我會(huì)保下你，誰也傷不到你?！?/br>
    百葉喃聲：“可是秘密總有被發(fā)現(xiàn)的一天。我不想成為第二個(gè)江臨……我留在公子身邊做什么？公子，你是永遠(yuǎn)無法將我渡為人的，你難道，還能是喜愛我，舍不得我么？”

    謝春山一愣。

    百葉聲音變得尖銳、嘲諷：“你喜歡的從來都是絕世美人，不是我這種丑八怪，你別忘了！”

    她驀地轉(zhuǎn)身，向身后海中跳去，謝春山長身拔空，手中青傘襲向他。二人皆對彼此的法術(shù)分外了解，打起來一時(shí)分不出勝負(fù)，謝春山手中傘直點(diǎn)百葉脖頸時(shí)，百葉運(yùn)掌格擋。

    她向后疾退時(shí)，謝春山的靈力掠到她臉上的面具上。

    面具瞬間被擊碎，她那張坑洼丑陋、傷痕累累的臉，露了出來。

    謝春山手中動(dòng)作瞬間一頓，眸子一瞇。

    百葉：“無論看過多少次，還是會(huì)被嚇到，是不是，謝春山？

    “要留住一個(gè)魔，馴養(yǎng)一個(gè)魔，就要用愛?？墒悄銗畚颐?，謝春山？”

    她忽然撲來，趁著他失神的片刻，術(shù)法罩住他，將他控住。她撲入他懷中，眼中流水滴落，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個(gè)字。

    星辰蜿蜒踩上半空中的月亮，云霧飛繞，四野清寂，百葉留戀無比地最后看他一眼。一道屏障隔在二人間，她轉(zhuǎn)身投入了海中。

    謝春山兩息后就從被困的術(shù)法中掙脫而出，他投入蒲淶海，但是已經(jīng)失去了百葉的蹤跡，也找不到魔域的入口在哪里。他虛立于水中，衣袍飛揚(yáng)，面容蒼白，散發(fā)落于頰畔，他寥寥地想著百葉方才說的話——

    “公子，忘了我吧。”

    謝春山微怒：“百葉——”

    ——她就這般走了，她沒有完成她的任務(wù)，回到魔域，她會(huì)不會(huì)被懲罰？他們還有再次見面的機(jī)會(huì)么，再次見面，是不是就要為敵了？

    謝春山喃喃自語：“不行，我得想辦法帶回她……”

    她已然做了幾百年的正常修士，她怎么可能再適應(yīng)魔域的環(huán)境？無論是魔還是人，都不可能有那般切換自如的心！

    --

    “這處魔xue也封住了?！?/br>
    修士們松口氣。

    一處山嶺下，張也寧不言不語，他檢查好此處確實(shí)封印后，回過身，不覺怔一下。因他看到跟著自己的十來個(gè)修士中，有一對男女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就差擁吻。

    他們沒想到張也寧猝然回頭，連忙松開。

    張也寧無言。

    他身后的一個(gè)長陽觀弟子干笑：“哈哈，這么長時(shí)間了，好久沒見到家人，大家都挺想念的?！?/br>
    那對情人低著頭沒敢吭氣。張也寧輕飄飄望他們一眼，也沒說什么，但就是讓他們害怕。張道友看著仙風(fēng)道骨的……打起人來，太疼了。

    一眾人中氣氛尷尬，到底是長陽觀的弟子厚臉皮：“張師兄，這一處魔xue也封住了，不如大家休息休息，給放放假吧？人家有家人的、有道侶的……這么長時(shí)間不見，早都想念了?！?/br>
    張也寧看眾人都躍躍欲試，便點(diǎn)頭同意。

    眾人雀躍，當(dāng)即和長陽觀的人分開。張也寧領(lǐng)著長陽觀的弟子們回山門的路上，他不說話，他身后的師弟大約是和他相處了好久，覺得與他關(guān)系親近了些，而且長路漫漫有些無聊，便好奇起來：

    “張師兄，我聽觀中長老說，您在渡無悔情劫哎？”

    張也寧的臉寒一分。

    他面無表情，卻不影響一言激起千重浪，弟子們?nèi)疾焕Я?，湊過來：“真的么？我就說張師兄怎么不閉關(guān)了，和我們在一起。原來是不需要閉關(guān)了啊。

    “那張師兄和誰渡情劫啊？哪個(gè)女修??？

    “呃，那張師兄需不需要跟劍元宮把婚事退了??？雖然那個(gè)……墮魔了吧，但是掛著那個(gè)名號，張師兄去跟別人渡情劫，是不是不合適？”

    弟子們七嘴八舌，為張也寧提起建議。沒辦法，他們在修為上追不上師兄，和師兄沒有共同語言；只有男女之事上，多多少少，總能說上幾句。

    他們討論得熱火朝天，對那位引起張也寧情劫的女郎好奇萬分。到底是什么樣的人，能讓師兄心動(dòng)？

    但是——師兄不是在渡情劫么，怎么一直和他們在一起？一點(diǎn)動(dòng)靜都看不到？

    平時(shí)長陽觀，也沒見到什么有印象的女修來找?guī)熜职。?/br>
    師兄和他們封魔xue都好幾年了，也根本沒有見到什么女修嘛?？偛粫?huì)是那女修藏在他們中間，與師兄暗度陳倉吧？

    一個(gè)弟子討論得興奮，竟然大膽問張也寧：“師兄，那位為什么總不來找我們?。俊?/br>
    張也寧回答，語氣帶一份厭：“死了?！?/br>
    師弟們張大嘴：“??？？？”

    ——真的假的?。?/br>
    師兄是咒人家女郎死了，還是那位女郎真的死了??？

    第52章 張也寧一句話“死了……

    張也寧一句話“死了”堵住了師弟師妹們對與他渡無悔情劫的女郎的好奇心。

    之后一路上, 他們欲言又止，張也寧看出他們大約想勸他用秘法想個(gè)法子渡情劫，張也寧看得愈發(fā)氣悶, 更加不理會(huì)他們。索性他本就在人前高潔出塵, 眾弟子只同情他的際遇——

    “天啊，張師兄太慘了。等了幾百年才等到無悔情劫開啟，結(jié)果女方還死了, 這要我們師兄怎么辦??？”

    張也寧回到自己的“松林雪”中，拂袖閉門。他入了舍內(nèi), 抬眼看到掛在內(nèi)舍墻上的水墨畫，就一陣心情煩躁。他干脆不看，盤腿坐下入定，調(diào)養(yǎng)生息，運(yùn)轉(zhuǎn)體內(nèi)道遠(yuǎn)修行。

    但是這個(gè)過程只堅(jiān)持了不到半刻，他便停下。心煩意亂的狀態(tài)不適合修行, 他怎么也入定不了, 這讓他更加惱恨姜采——

    當(dāng)時(shí)說的真好聽, 說日后會(huì)聯(lián)絡(luò)他。但是她去了魔域快十年, 他壓根沒有收到過她的任何消息。

    她從劍元宮除名，劍元宮便再也看不到她的神魂燈, 她是死是活, 修真界都無人知道。張也寧也知以她本事, 再加上她如今既有殺器玉皇劍, 又有保命法器云河圖，尋常人都奈何不了她……

    但他還是掛心。

    他和姜采，到底算什么關(guān)系呢？她說幫他渡情劫，但是兩人連神魂聯(lián)絡(luò)的方式都沒有交換過。她和他親過抱過, 也……肌膚相親過，但都是不得已為之，或者為了渡情劫為之。

    他覺得她應(yīng)該是對自己有好感的，不然不會(huì)親他……但是她的表現(xiàn)，又像是只把他當(dāng)?shù)烙眩?dāng)同道中人。

    難道有人的感情與行為，會(huì)如此剝離？或者是張也寧自己被無悔情劫影響，聽她說話做事，總是覺得她對他有情，其實(shí)只是他的誤會(huì)？

    張也寧心煩無比。受無悔情劫影響，他見到姜采就不舒服、不自在，為何不干脆利索點(diǎn)，直接渡完得了。

    他心里怪她半天，卻又忍不住開始擔(dān)心她。想她不出魔域，是不是因?yàn)樘幘称D難，她可是受傷了，身邊有沒有人照顧；她一直不聯(lián)絡(luò)他，是不是因?yàn)樗粫?huì)用云河圖，她不知道云河圖能夠直抵“松林雪”……

    張也寧牽腸掛肚半天，最后又悶悶失落，自嘲自己因受無悔情劫影響，變得如此不正常。

    他報(bào)復(fù)一般地想：她若是一直這么反復(fù)無常，待他渡過了情劫，他就也不理她了，讓她嘗嘗這種滋味。

    ……然而，如何折磨她都是以后的事，現(xiàn)在他還是要先渡過無悔情劫才是。

    她不來找他，他找她便是。

    如今修真界與人間四處有魔xue泄露，魔氣滲出，魔修趁機(jī)而出胡作非為，只要張也寧不斷地去封那些魔xue，總有見到姜采的機(jī)會(huì)。不管她要在魔域做什么，她總不可能一輩子待在魔域中不出來。

    張也寧修為高深，她就是與他再耗個(gè)幾百年，他也耗得起。

    張也寧心中將姜采罵了一通后，心情反而更加郁郁。然他無法入定修煉，卻也不能這么干坐著。張也寧出去時(shí)，在屋廊下站著，石階下的道童們沒有注意到他，正幾人聚在一起，喜滋滋地捧著一枝梅花傳看。

    張也寧問：“怎么了？”

    道童們回頭，見到主人回來，連忙請安。有澤搶先回答：“掌教要帶趙師兄相看女修，幫趙師兄找道侶。趙師兄的道童，送了花給咱們，說也沾沾喜氣?！?/br>
    有澤忿忿道：“哼，我們哪用蹭他們的喜氣？主人無悔情劫早就開啟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