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仙 第14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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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上門,姜采微笑躬身:“大師,自焚火修羅界一別,又是一年未見了。大師身上的傷勢可好了?” 阿羅大師睜目看她,溫和坦然:“當日多謝姜姑娘救命之恩?!?/br> 姜采入座,笑著端詳他,又疑惑:“阿羅大師……一直以這副相貌示人嗎?” 她指的是,他本相不是“妖僧”嗎? 阿羅大師嘆道:“世人受皮相所惑,多生妄念。貧僧若以真面目示人,恐怕‘三河川’便不會是佛門圣地了。貧僧不想引起佛修們恐慌,世人希望貧僧如何模樣,貧僧便如何吧?!?/br> 姜采道:“大師看得開?!?/br> 阿羅大師不評價什么,只用眼掃一掃她的狀態(tài)。阿羅大師嘆氣,道:“姜姑娘這般狀態(tài),看著實在不好。便是貧僧,都不敢如姑娘這般以身侍萬魔。姜姑娘這樣神魂不穩(wěn),道心日日受挫,可如何修行成仙?” 姜采道:“我不為成仙,身死道消也沒什么關系。修行數(shù)千載,無愧于心,我沒什么放不下的?!?/br> 阿羅大師道:“姑娘若真如你說的那般看得開,便不會來三河川尋貧僧了。” 姜采微默。 她有些赧然,不自在地偏了下臉看屋外檐下的鈴鐺。她小聲:“這么點兒小事,看不開也不影響什么?!?/br> 她轉眸看阿羅大師,見這位高僧面露茫然,顯然沒聽懂她的小女兒情懷是什么意思。 姜采促狹,又不好捉弄大師。她一下子噗嗤笑,擺了擺手:“算了算了,不說那個了?!?/br> 二人之間沉默一陣,阿羅大師問:“姑娘來尋貧僧,是要貧僧幫忙解決姑娘體內(nèi)的魔疫之事嗎?” 他欠她一個恩情,自是要還的。 姜采雖然不是這個目的,但是阿羅大師這么說,她也生了好奇:“阿羅大師有辦法解決?” 阿羅大師平靜無比:“并無辦法。煉化魔疫,是貧僧也無能為力的。姜姑娘大德,天下蒼生都應該感激姑娘?!?/br> 姜采微微笑,她就覺得不會有其他法子。若有其他法子,前世她在山門外求阿羅大師,那般凄慘,阿羅大師也不會任由她跪著了……這是個真正高僧啊。 姜采思緒飄遠,阿羅大師倒一貫沉靜:“既然不是此事,姜姑娘是要貧僧做什么?” 姜采回神,恭敬道:“我其實沒什么求助大師的。我知道大師欠我一個恩情,必然要還我。既然如此,我也不矯情,我必然要將大師欠我的這個恩情,用在最關鍵最重要的時候。眼下我自己這些許小事,都不麻煩大師?!?/br> 阿羅大師恍然。 他眸中忍不住帶了一絲笑:“是貧僧想多了??磥斫媚锎舜蝸砣哟?,不是為了見貧僧,當真只是為了供佛燈。” 姜采微窘,低頭借咳嗽掩飾。 阿羅大師神色難得的輕快揶揄:“那敢問姜姑娘,今日的法會,姜姑娘聽懂了多少?” 姜采誠實嘆氣:“其實完全沒聽懂?!?/br> 她扭頭看屋外鋪陳的星光,明熠閃耀,宛如銀色長河。她有些煩惱、有些懷念地撐臉笑:“不瞞大師,我自小喜歡打打殺殺,對這些道學、佛學,向來不怎么聽。對我來說,劍是命,萬萬不能丟;其他的都是輔助而已,不要也罷?!?/br> 她竟與一個和尚閑聊: “那時候門中一上課,聽說要在屋舍里上,我就絞盡腦汁逃課;聽說要去演武堂上,我必然跑第一名。我的武藝課修行課有多好,文化道法科目就有多差。長老們?nèi)杖兆ブ已a課,我轉頭就跑。師兄嘲笑我不斷,被我一揍后就不敢說了。我一直覺得,能打贏就好,附庸風雅,都是廢物們才學的?!?/br> 她回過神,對阿羅大師抱歉一笑:“我扯遠了?!?/br> 阿羅大師道:“姜姑娘很懷念劍元宮的生活?!?/br> 姜采出神片刻,承認:“是啊,有些懷念,但是回不去了。也不知道這一世,算不算好好告別過了?!?/br> 她不再提那些,不想多說傷感的話題。她轉話題說起今日的佛燈,又目染笑意,星華在眼中流轉:“我是聽說三河川的佛燈很靈,才來試試運氣的。大師不用管我。” 阿羅大師問:“姑娘為自己供佛燈?” 姜采咳嗽一聲,眼神微飄。 她字正腔圓,一本正經(jīng):“為重明君供?!?/br> 阿羅大師愕然一下,盯著女郎明亮沉靜的眼,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姜采和張也寧是未婚夫妻。只是對于阿羅大師這種高僧來說,姜采墮魔,那二人的婚姻自然就算斷了。不過如今看,似乎他果真不懂這世間兒女情。 阿羅大師干干說道:“姜姑娘有心了?!?/br> 姜采笑瞇瞇擺手:“還好還好。我只是修行的時候,聽到神識中魔疫們吵來吵去,突然想到我似乎又將他忘了很久。原本為了和魔疫對抗,我連神識都努力屏蔽——自然忽略了重明君給我留的話。 “我到底心虛,也不敢聯(lián)系他。我一琢磨,干脆來供佛燈吧。若是日后他不高興,跟我算賬,我就可以大搖大擺地說我為他供過佛燈,我心里對他多好。 “我就這么問他——‘張也寧,我起碼還為你供過佛燈。你有給過我什么?’他必然心虛,就不怪我了。” 阿羅大師見這位女修這般玩笑,提起那位郎君就眉開眼笑,兀自說的高興。阿羅大師也不禁一笑,佛也愿意看到世間男女有個好結局。 阿羅大師順便問:“那姑娘為重明君乞的什么愿?” 姜采脫口而出:“自然是成真仙啊。” 她笑吟吟:“大師放心,我不會砸了你招牌的。他必然能成仙……這愿望肯定會實現(xiàn)。我只是求一重心理安慰罷了?!?/br> 阿羅大師卻沉默。 姜采面色微頓。 她何其敏銳,心神中魔疫的刺痛在這一時都好似空了一下,讓她感覺不到。她的心揪起來,高高懸起。她口上仍然無所謂地笑:“大師怎么了?大師難道覺得,張也寧成不了仙?” 阿羅大師沉吟片刻。 姜采銳利的目光鎖著他,如電如劍,寒意陡生。大有一副他說個“不”,她就要動手的架勢。 阿羅大師與她對視片刻,嘆道:“并非如此。重明君得天獨厚,已是這世間最容易成仙的人了。若是連他都不能,恐怕幾千年內(nèi),再無人能成仙了。 “貧僧遲疑的只是,重明君恐怕很難成就真仙?!?/br> 姜采一點就通。 她蹙了眉,沉聲:“墮仙?” 她冷冷道:“大師,我一貫敬你,你莫要信口雌黃的好。他心性高潔,從不作惡,一心修行,道心堅定。你卻覺得他很難成就真仙,只能成墮仙?墮仙,可不是什么好的結果?!?/br> 阿羅大師道:“姑娘知道何謂墮仙?心有魔念難消難解,成仙后天道不認,便為墮仙。” 姜采道:“張也寧并無心魔?!?/br> 阿羅大師道:“他也許有心魔?!?/br> 姜采脫口而出:“怎么可能?” 但她轉而遲疑,想到張也寧頻頻與自己說得那個墮仙夢。那個夢,就是他的心魔嗎?她心里登時生亂,一時間舉棋不定。 然而阿羅大師道:“當日‘三千念’,其實不應該開啟,讓你們進入的?!?/br> 姜采反問:“大師為何這般說?” 阿羅大師道:“尋常人進入‘三千念’,只會碰到各種機緣,借此增加修為。然而只有姜姑娘和張道友在三千念中,溯了前世。貧僧修為不夠高深,當時并未看出姑娘體內(nèi)有不屬于這一天的道元……若是當日便知道,我便會阻止姑娘進入‘三千念’了。” 姜采心沉下。 她淡淡道:“我不懂。三千念本來不就有溯前世的作用嗎?” 阿羅大師解釋:“姜姑娘以為,世人為何從不知‘三天’的存在?一是因世間只有永秋君一人為仙,若他不說,世人便不知‘三天’存在。二是修士修行易生妄念,若知前方有一坎,極大可能通不過;若是不知,反而容易通過。幸好當日進入三千念的修士只是聽貧僧講本源,并未親見。只有姜姑娘和張道友親見了另一天。貧僧當日開講,也是為了平復二者的心魔,希望早早化解,不留妄念?!?/br> 阿羅大師道:“尋常人也許還好,但是張道友修為已經(jīng)逼近成仙,他見到另一天,心中所生雜念,便會影響他的成仙。貧僧后來又聽說,張道友為姑娘煉化蒲淶海,和姑娘一起去無極之棄……貧僧便心生憂慮,恐怕張道友心魔已生,在成仙機緣到時若都不能化解,那便難了?!?/br> 姜采大腦轟地一下空白。 她喃喃自語:“是因為我執(zhí)意在‘三千念’中亂走,我要溯前世,他來找我,才看到另一天的。他的雜念,若真的生出了,那就是我引起的?!?/br> 阿羅大師溫聲:“一切皆是巧合,姑娘不必自責。” 姜采搖頭。 她腦中混亂,想到了很多事情。她腦中第一浮現(xiàn)的,是當日北荒之淵上,她醒來時,張也寧看她的那一眼。那一眼很奇怪,不像情深,不像動容。 他平平靜靜地看著她,用很復雜很古怪的態(tài)度觀察她……姜采喃喃自語:“他當時就知道自己生了心魔?” 所以他才問“如果我不想成仙呢”。 她以為他說的是他不想斷情,但也許他說的是他的狀態(tài)很難成就真仙。他與她說前世,說前世張也寧如何救她,如何在背后看著她。她當時覺得這些盡是猜測,盡是他安慰她,現(xiàn)在想來、現(xiàn)在想來…… 他和前世的張也寧,糾葛其實已經(jīng)很深了吧? 姜采驀地手撐在案上,目露慌亂。她緊繃無比地傾身,碰翻桌上的茶盞,弄濕了一袖子。她顫聲問: “大師,若是他一直能夠夢到另一天發(fā)生的事,是不是也不好?” 阿羅大師驚訝,然后回答:“想來應該是不好的。心中雜念叢生,無法斷絕,無法釋懷,才會一直試圖與另一天的自己聯(lián)系。但是……貧僧很好奇,另一天中,張道友是已經(jīng)成了真仙嗎?不然他何以能夠與此天聯(lián)系?” 姜采低著頭,沒有再回答阿羅。 她勉強說了幾句話,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的什么。她抱歉地告辭,跌跌撞撞地離開。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上,大腦一派混亂…… 明明春日到了,她心里卻浮了一重雪,清薄孤寂。 她趔趄間被雪覆蓋的石頭絆倒,跌坐在雪水消融中,半天爬不起來。她用手蓋住眼,擋住眼中水光。面容是緊繃的,淚水是不肯掉的,然而肩膀已經(jīng)顫抖—— 他若生心魔。 他的心魔必是她。 是她阻他大道,對么? 她重生一世,難道就是來阻他大道的?她的自私,其實妨礙到了他的成仙路?可他為何不說?為何從來不說他有心魔?她每次笑著說希望他成仙時,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她開始后悔,她也許不該幫他渡情劫,不該總對他動手動腳。她因自己的自私而與他結為未婚夫妻……永秋君當日想殺她,一切皆有緣故。 雪地中,姜采摟著肩,咬牙顫抖:“張也寧……張也寧!” ——她要拿他怎么辦? -- 人間蒲淶海邊,一素衣青年背著竹簍,立在船頭,風采翩翩。雖然衣著普通,但他相貌俊俏討喜,讓海邊打魚的人看了又看。忽然間,船被一個風浪卷翻,青年跟著船翻下去,漁夫們愕然著急。 一會兒,再一道波浪卷過海灘,一身濕漉的白衣青年拖沓著爬上岸,睫毛沾水,面若桃花,狼狽也有狼狽的美法。他好不容易上了岸,氣急敗壞地振振衣上的水,再甩甩臉上的濕發(fā),只一瞬間,岸邊的紅臉姑娘們多了一倍。 漁夫們睜大眼,一身水的青年望過去,彎眼一笑,熱情無比: “幾位,要算卦么?” 幾人當即“嗤”一聲,三三兩兩地散開:“又是一個想求仙問道的狂徒??峙率窍攵蛇^這海去找修真界,又被打回來了?!?/br> 有漁女小聲:“公子這么英俊,想成仙,想長生不老也是正常的……” 她話沒說完,男聲在就耳邊笑嘻嘻響起:“姑娘這可說錯了,我可不是求長生不老的。人間這么熱鬧,逍遙活過就罷,想什么長生呢?長生不老未必是福氣?!?/br> 他自來熟地介紹:“我叫謝春山。剛從海那邊過來的?!?/br> 漁女臉紅,漁夫嘲笑:“你還能是從修真界來的?別開玩笑了,修士都是天上飛來飛去的,誰像你這么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