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修士和凡人同居的時代，修士治理國家，夜訪玉家的太子棠華, 也應(yīng)是扶疏國王室修為高深的人。

    張也寧卻是從一個全新的視覺看他師父——

    不見后世那永遠倦極、怠極的神色，眼前的太子棠華，只是憔悴了些，氣息弱了些。而他面容清雅氣度端和，羽冠加云服，當?shù)氖浅鍪老扇孙L采。

    但太子棠華顯然修的不會是出世之道。

    身為扶疏國太子，他衣冠華麗不同于后世的樸素，進出往來跟隨的仆從皆修為不低。他俯下身段制止玉家人的行禮時，謙和有度，彬彬有禮，玉家人頗為折服。

    張也寧只看一眼，便知道這是一位受國民愛戴敬重的太子。

    但是前提是……如果他氣息不這般弱，他的傷勢不這么嚴重的話。

    張也寧無聲無息時，姜采扭過臉，悄然湊近他：“是他嗎？”

    ——是永秋君嗎？

    姑娘貼靠過來，張也寧沒搭理她。

    姜采很堅持，主動伸手來拽他衣袖，輕笑著威脅：“也寧，你聾了嗎？”

    張也寧周身氣息微冷。

    他不想和姜采躲在人后偷偷摸摸咬耳朵說悄悄話，這里站著的修士不少，他這方剛有動靜，一整個院子人的目光就若有若無地探了過來。這讓張也寧身上寒氣更重。

    他拂開她拽他袖子的手，聲音輕而冷：“是他。你站回去，莫與我拉扯。”

    這兩人私下別勁時，太子棠華的目光凝了過來。姜采感覺到身前的玉無涯呼吸更急促了一分，說話聲音都帶著緊繃后的沙?。骸耙娺^殿下?！?/br>
    棠華對玉家這位不修行的姑娘頷首示意，目光便掠了過去。

    他今夜出行的主要目的，在于宮中一馬奴試圖聯(lián)絡(luò)宮外人。那氣息藏在玉家……外來客的可能更大些。

    棠華目光落在張也寧和姜采身上，停留許久。

    他對那仙人風采一般的青年心生好感，這讓他自己都頗為意外。但那男子身旁的蒙眼姑娘，同樣讓他好奇。

    太子棠華淡笑：“玉家好厲害。”

    ——請了這么兩位能人做客。

    玉無涯這時終于找回了自己的冷靜，向太子介紹：“殿下，這二位是白日時幫過我忙的外來修士。兩位道長本事高強，卻初來乍到?jīng)]有地方休憩，我便斗膽讓兩位道長借宿家中了。”

    玉無涯頓了一下，特意請出姜采：“這位姜姑娘，為殿下您的身體而來……眼下城中靠修為高深選太子妃，姜姑娘聽著很感興趣?！?/br>
    姜采微笑。

    她心中琢磨，永秋君對她本人向來沒有好感，但永秋君一貫喜歡張也寧。姜采便學(xué)著張也寧素日的矜持冷淡，不冷不熱地向太子殿下行了一禮：“拜見殿下。

    “我乃小國散修，仰慕扶疏國上下風采。聽聞殿下有一門雙修法術(shù)，我心中是好奇的。若能幫助殿下療傷，我自然三生有幸。”

    她又從白日路人口中隨便挑了一個不太有名的門派國度，編了一通自己的出身。

    扶疏國就算是王國制度，那和凡人國度也不會一樣。修仙者建立的國度強者為尊，只要她夠強，這位太子也應(yīng)當不會深究她到底從哪里冒出來的。

    姜采這般說的時候，感覺到一旁張也寧氣息微壓制。她心中警覺，但張也寧到底壓下了情緒，沒有說什么——他竟默認了她向他師父自薦枕席。

    ……看來他是要把斷情斷得徹底了。

    太子棠華目光在姜采和張也寧身上流連半晌，聽到姜采的自我介紹，他頷首：“原來如此?！?/br>
    棠華目光落在張也寧身上，疑惑：“這位道友器宇軒昂，和姑娘是同路人嗎？”

    姜采怕對方誤會她和張也寧是情人，就拒絕她的誠意。她咳嗽一聲，矜貴道：“這位是我同門師兄，張也寧?！?/br>
    張也寧：“……”

    棠華吃驚：“兩位是同門師兄妹？”

    姜采硬著頭皮：“我門派法術(shù)森羅萬象，我和師兄修的不是一個方向?！?/br>
    棠華道：“若有空，我當與二位聊聊道法?！?/br>
    姜采松口氣，可算應(yīng)付過去了。

    玉家家主在旁聽了半天，這時候才找到機會插話：“外面天涼，殿下進屋舍吧?！?/br>
    太子棠華自然不反對，浩浩蕩蕩一群人追隨太子進去，玉無涯跟著進去，有些魂不守舍。姜采才在棠華那里露了面，自然要更積極主動。她踏步跟著進去時，張也寧不輕不重地拽了她袖子一把。

    就這個很隨意的動作，讓身處衰運的姜采差點撞上旁邊一個修士的法器，惹出命案。

    她氣急敗壞地躲回來，那被她撞到的修士小心翼翼地躲開這位身處衰運中的倒霉女修，繞路走了。姜采回頭：“你做什么？”

    張也寧：“我是你同門師兄嗎，姜姑娘？”

    姜采沒好氣：“是呀。不然還能如何？我說你是我未婚夫，我還如何接近你師父？接近你師父，難道還要拖著一個你嗎？就算不食五谷，你也不會不識禮數(shù)吧？”

    張也寧冷聲：“我始終是反對你用這種方式接近他的。”

    姜采好整以暇：“我未婚夫有權(quán)反對，我會聽從。你愿意當那個人么，張也寧？”

    張也寧沉靜一瞬，針扎一般的沉默落在幽靜夜中，扎眼的過分，讓姜采短促地嘲弄他一聲。

    她轉(zhuǎn)身要走，他拽住她衣袖，聲音溫和：“你若是故意與我置氣……”

    姜采好笑：“別將自己太當回事?！?/br>
    她拍一下他的肩，思緒已經(jīng)跟著太子棠華飄走，人留在原地，只非常敷衍地安撫一下張也寧：“張也寧，別太別扭反復(fù)。那就有點討人嫌了。“

    張也寧：“……”

    他停留在原地，凝望著姜采轉(zhuǎn)身進去那明亮大堂的背影。

    重重夜霧籠罩住她，她走得毫不留情。這個時候，忽有一重霜華落地，地上銀白，寒氣涌身。張也寧不自覺地被寒氣侵體，感覺到些微冷意。

    在這重寒意中，他心中浮起一個荒謬的恐懼感——他有些懼怕姜采這毫不猶豫的不回頭。

    成仙之后，他對世間情皆放下、看淡。修道本就是一個放下執(zhí)念的過程，斷情絕愛，他才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心神，不讓自己受到墮仙那過于強悍的殺意影響。

    可姜采離去帶來的這種心慌，如針一般刺來，哪怕不嚴重，卻時不時刺一下，讓張也寧不能不在意。

    懸月在空，月下青年垂下眼，大袖在寒風中寬松揚落，寥落孤寂。

    --

    張也寧進入大廳時，見到姜采已經(jīng)和棠華攀好交情，能夠坐到和太子很近的位置了。

    張也寧眉頭淺蹙。

    玉無涯坐在角落中，心不在焉。只有她注意到張也寧的出現(xiàn)，她壓下心中澀意，對張也寧噙笑：“姜姑娘能和太子殿下相談甚歡，張道友也為她高興吧？”

    張也寧道：“這不正常?！?/br>
    玉無涯奇怪地看他一眼。

    張也寧道：“我?guī)煛拥钕虏粦?yīng)是這么平易近人的人，姜姑娘的性格，也不應(yīng)該討我……太子殿下的喜歡。”

    姜采性格瀟灑愛玩愛笑，不拘一格又強硬十分，以張也寧對永秋君的了解，永秋君從來不喜歡姜采這般性情。

    而今這兩位相談甚歡，一可以看出姜采的臉皮厚，二可以看出棠華是故意接近姜采的。

    張也寧垂眸：“殿下覺得她是不穩(wěn)定因素，私下必然發(fā)生了什么契機，讓他來試探她。難道是謝公子那里……”

    玉無涯短促地干笑一聲。

    她不敢打擾旁邊人，只唇輕輕開合，聲音極輕：“張道友，你雖然這般說，但我總覺得你是在吃醋。你不愿意姜姑娘和太子殿下這般親近嗎？斗膽一問，你與姜姑娘同出一門的話，你二人真的只是單純的師兄妹關(guān)系嗎？”

    張也寧望過去，蹙眉。

    他對姜采的師父一直有敬意的：“姑娘何意？”

    玉無涯：“沒什么，只覺得你二位太過般配……連思考方式都很像?！?/br>
    玉無涯輕聲：“姜姑娘也懷疑太子殿下故意接近她，在試探她。方才姜姑娘與我倒茶時說讓我盯著些殿下的神色，怕殿下加害于她……我雖嚴厲批評了姜姑娘這般猜想，卻也奇怪姜姑娘為何這么信任我。

    “她與我這般說話，就不怕我告訴殿下嗎？”

    張也寧沒有回答，因那堂上一男一女說到了他感興趣的地方——

    姜采再三毛遂自薦，向太子推薦自己作為雙修對象的可靠。

    棠華微微一笑，說：“其實壽數(shù)如何，我并沒有那般在意。所謂雙修法術(shù)，是前代人留下來的，到底治標不治本。我的身體如何，我心中有數(shù)。選太子妃雙修之事，是我父王母后弄出來的。他們擔心我，我也不能不領(lǐng)情。

    “姑娘且看緣分吧，城中每日都設(shè)有演武堂比試修為高深，勝者才能入選太子妃。我不好在私下答應(yīng)姑娘什么?！?/br>
    姜采紗布下的眼睛一閃。

    她趁機追問：“殿下是覺得那雙修法術(shù)有問題？或者您覺得用處不大？那敢問您自己有主意，該如何幫您緩解傷勢嗎？”

    她咳嗽一聲，再次推銷自己：“我實在關(guān)心殿下您的安危。您病好了，扶疏國才更能蒸蒸日上。”

    她自己吹噓半天，吹噓得自己都覺得惡心。而旁邊的人則看到太子棠華的目光落在姜采面上許久。

    棠華笑一下：“姜姑娘倒是很有趣。但是姑娘修為這般厲害，不應(yīng)該浪費在我身上，去戰(zhàn)場殺妖魔，不更加有用嗎？”

    而說起妖魔。太子殿下就好像突然想起他夜訪的主要目的，開始慰問玉家人了。

    姜采嘶一聲，牙疼。她心里罵這個狐貍跟她繞圈子，就是不回答她的問題?？磥硪蝗f年前的這位永秋君，就已經(jīng)是心機深沉的人了。姜采再無法插上話，她也知道不能cao之過急，便安靜聽棠華和玉家人的聊天。

    說了許久，玉家家主嘆氣：“這些妖魔，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徹底打敗?！?/br>
    棠華面容肅穆：“玉家世代為我扶疏國作出的犧牲，我等皆知。伯父放心，妖魔必會敗退的?！?/br>
    玉家家主想到一人，欣慰點頭：“是，云升公主很厲害……但是殿下，這世間只要有魔氣的存在，魔就不會消失。他們會不斷與我們爭奪生存空間，這場戰(zhàn)爭，根本看不到頭啊。”

    太子棠華回答：“伯父放心，戰(zhàn)爭會有結(jié)束的機會。我與jiejie的畢生心愿，都是結(jié)束人族苦難。至于怎么結(jié)束，這樣的問題，玉伯父便不必cao心了?！?/br>
    玉家家主小心看眼這位太子。

    他小心翼翼道：“云升公主似乎……致力于人類與妖魔和平共處?！?/br>
    太子笑：“人與妖魔如何能和平共處？”

    玉家家主擔憂：“我也是這般想的，我們彼此仇視這么多年，且我們難道要讓出自己的城池給妖魔嗎？云升公主將事情想得太美好了。雖然殿下心善，但是……妖魔到底是妖魔。”

    棠華“嗯”一聲。

    他說：“放心。這樣的話，我會與jiejie商量的。jiejie也是一派好心，我們最終目的一致便好?！?/br>
    諸人談了許久，太子的到來到底讓玉家很安心。最后玉家人送太子出府時，棠華目光忽然落到他們院中的荷花池中。那里，一只小龜剛偷偷摸摸地鉆出水面，就被強大的凝視再次嚇得藏了下去。

    棠華看了許久。

    玉無涯緊張站住，擋住他目光。

    棠華看著玉家這位小姑娘，淡笑一聲：“將士們在前線與妖魔作戰(zhàn)，玉家卻在背后侍養(yǎng)妖嗎？”